笔会 

笔们的会议｡
笔们参加的会议,似乎比糖烟酒们参加的气球飘扬锣鼓喧天的大型会议,比男女之间在夜晚某个僻静角落幽暗着面孔参加的小型会议,要雅致得多,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也称为“雅集”｡历史上有名的笔会,似乎当属于1600年前的兰亭集会:永和九年,公元353年,阴历3月3日,王羲之､谢安以及王谢门徒友人凡41人雅集兰亭,流觞曲水,抒怀赋诗,辑成《兰亭集》,由王羲之乘酒兴作序,成就传世名文名帖《兰亭集序》｡该序以蚕茧纸､鼠须笔书写,28行,324字,满纸珠玑,尽美尽善,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据说,行书真迹被唐太宗陪葬于昭陵,传世者皆为摹本｡2005年春,阴历3月3日,我来到会稽山阴,寻访兰亭遗迹,方知目前的兰亭景区乃后世重构重建,非永和九年之所在也——今日兰亭,也只是一种摹本?当日,巧遇王谢及其门徒朋友41人的41位后代,着先人衣饰,仿先人姿态,在“之”字形的细微曲水边缘列座,流觞,赋诗——这也是一种摹本,对诗意生活于古老南方的前贤先祖们的摹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咏叹着不能前晤古人后顾来者的悲伤,我等又何尝不是悲凉万丈!
人生至乐至美:“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科举考试,古代最为盛大的笔会｡从童试､乡试､会试,到最终的殿试,书生们在通往仕途的狭窄小道上跌跌撞撞,徒步,或者乘驴､马､轿子,携带毛笔､四书五经和一颗沉重狂放的心｡完成了皇帝命题作文之后,书生们命运迥异,或状元､榜眼､探花,或名落孙山之后｡柳永,就是一个屡试屡败的“笔会不幸者”,只好遁入青楼为歌女们制作歌词,毛笔蘸着脂粉､酒､月光以及肺病咳出的血来书写,五味杂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皇帝听说了,问:“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绝望,只好与一帮落第落魄文人扛着毛笔在青楼中聚会——笔会,比赛各自歌词被歌女们咏唱的多寡,获胜者可奖励香吻良宵若干｡为美艳歌女作词,比为皇帝作文有趣多了｡而令柳永没想到的是:流传千古的不是皇宫内的八股,而是青楼中的咏叹!47岁时,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得比较好的柳永同志,终于谋得一个小官,毛笔在小衙门中消磨晚年,总算是缓解了仕途隐恨——中国书生的文笔,大都蕴藏着成为刀笔的欲望,两者之间的转换也非常自然:文笔得意则成刀笔,刀笔失意则复归文笔,刀笔会于庙堂,文笔会于江湖……
“拿起笔,作刀枪”,这是20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场“行为艺术”｡八亿人民除了文盲,都拿起自己的毛笔､钢笔､圆珠笔､铅笔､粉笔——笔会:大字报､标语､思想汇报､效忠信､检讨､杂文､社论､评论员文章､申诉､遗书……诸种文体的集会,笔与笔的纷争,犹如多兵种作战,伤害,或者自戕｡肉体与心灵的会场战场,弹痕累累,一派荒凉｡其中,最隐秘的笔会,发生在若干宾馆的包房内,若干文人组成写作班子,各自手执一杆“英雄”牌钢笔,聚会,围绕“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批林批孔”等等意图,在“梁效”一类化名掩护下,挑灯夜战,墨迹淋漓,投枪匕首一般杀伤力极强的语言,通过报纸､电视､广播投向神州大地,引发腥风血雨｡
八十年代以来,生活恢复常态,笔们分类分化,各自趋于商场､市场､文场､情场､官场,多元共存,八音交响｡“笔会”一词的所指,开始固定为若干文人在名山好水之间的聚会,带不带笔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一个能喝酒的好胃口,有一个口吐莲花左右逢源的好嘴巴,有一个怜香惜玉积极团结美女作家的好姿态,这一个笔会就可以开得活色生香风生水起｡笔会,为这些被世俗生活挤逼得疲惫窘迫的书生们,注入一丝生气,甚至提供某种转机｡所以,热衷于进入文学史的某些朋友,对有记者､评论家､中文系教授､编辑出现的笔会趋之若鹜,成为“笔会爱好者”｡频频在媒体中闪现,频频制作一些割据竖旗､排定座次的事件,频频向拥有话语权的人士暗送秋波､暗送一车秋天的菠菜,这类事件在众多笔会上屡见不鲜——笔会也是社会,处于江湖､庙堂之间｡
显然,一支笔,要想吐露出清淡清明的文字,还是少去会晤其他笔杆的好｡

 舍得 

舍去然后得到——
舍去白昼,得到灯火､梦呓､虫鸣､星光､情人之间慌乱的手指;舍去大陆,得到船歌､桨声､浩瀚､孤独;舍去春分､清明､惊蛰､小暑,得到霜降､白露､冬至､大雪;舍去我,得到我们;舍去宣纸上的一部分白,得到水墨;舍去一个词,得到它的反义词……一个麦粒舍去饱满,得到泥土､蚯蚓､雨水､麦苗､麦穗､面粉厂､孩子的胃､成长中的人性;一朵花舍去枝条,得到飘､落､溪水､鱼;一棵树舍去森林,得到木器､人间烟火;一个乡村少女舍去清寒,得到城市里的灯､红､酒､绿以及男人的触觉､黑;一个书生舍去爱人敌人,得到山间的静､禅､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