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弑 第三幕

海子


简介:

 

第二十一场
(疯子老头,绿色小鸟)
疯:你知道吗?
鸟:我知道什么?
疯:那位最小的反王逃走了。
鸟.逃到哪儿去了?
疯:逃到沙漠上去了。
鸟:那么,被押上刑场的是谁?
疯:是魔王的兄弟。
鸟:他为什么替小反王去死
疯: 他自己愿意。这样,最小的反王,也就是天下经常传说的那位不死的无名的国王,可以逃脱了,逃走了,他当然有自己的使命。
鸟: 是不是天下传说他从来不会死?
疯: 对。从不死亡。像我一样。不过,我是超出死亡之外,而他是屡屡逃脱死亡的拥抱。我真想见见他,见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鸟: 那位无名的国王总算从死亡和刽子手、断头台的手中逃脱了,他有什么使命?那位魔王的弟弟竟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他有什么使命?
疯: 他要到沙漠上去建立一个新的王国。他还有一个次要的使命,就是要为兄弟——也就是为那些反王报仇,杀死巴比仑王,也就是要杀掉他的八哥。
鸟: 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吗?
疯: 十五年前,或者说世纪交替之时就完成了。他在沙漠上建立了一个十分强大十分完美的王国。他自己当上了国王。另外,为了完成较小的使命,这次,四个诗人杀巴比仑王,就是他的安排。
鸟: 但是,巴比仑王到现在还没死呵。
疯: 他离他自己的死亡不远了。你一定会看到的。绿色的小鸟,你一定会看到巴比仑王的死亡,绿色的生命的小鸟。
鸟: 这四个年轻的诗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疯: 他在逃亡沙漠的时候,其实并不是逃亡。因为实在的说来,他——这位最小的反王,这位人称无名的国王的人,并不是我们巴比仑的人。他也不是喝巴比仑河的河水长大的。他是沙漠上的人。他在沙漠上出生。他在沙漠上长大。连沙漠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鸟: 他自己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
疯: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他写下的一些杀父的诗。置下人传说,他认为他的父母是巴比仑人。所以他少年时代就回到巴比仑。他一身是胆,虽然年纪最轻,可仍然是反王中最勇敢的一个。他还是个诗人,他是世纪交替之际最伟大的诗人。这四个年轻的诗人——就是要杀巴比仑王的这四个年轻的诗人,猛兽,吉卜赛,青草,宝剑,甚至还有我们的公主,为什么都是诗人,就是受这位无名的国王的影响。他不光是无名的国王,不光是无名的伟大的国王;还是一位无名的伟大的诗人。据说——不,其实是返回他的沙漠故乡,之后,尤其是他当上沙漠上的王以后,那诗歌更是数代以来无人能望其后尘。
鸟: 有这么严重吗?
疯: 因为我读过他在沙漠上写的几首诗,还有几首是沙漠上的王者之诗,而且因为我好歹也算是个诗人。不是夸口,在几百年前的巴比仑,到处都流传着我的诗歌。再让我们继续回到谈话上来。他去沙漠时带走了魔王的儿子,猛兽,还偷走了巴比仑王的小婴儿,宝剑,远走高飞,在沙漠奋斗了多年,在他的故乡终于当上了国王。终于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沙漠之王,我还要说,他是全世界唯一的诗歌之王,诗歌皇帝。
第二十二场
(疯子头人,宝剑)
疯:我知道你就会再来的。
剑:我来了。
疯:是谁让你来的?
剜:青草和吉卜赛。
疯:他们都已经死了。
剑:是的。
疯:你要找的人也死了。
剑:是的。
疯:你要找的是个女人。
剑:对。
疯:是个公主。
剑:对。
疯:她是你妻子。
剑;对。
疯;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剑。我有好多话要问你。
疯:问吧。
剑: 吉卜赛和青草为什么在几年前突然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部落,来到巴比仑?
疯: 因为巴比仑不光是你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故乡,还因为他们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妇女,那个妇人又美丽又高贵,又是他们好朋友的妻子。那个好朋友就是你。
(停顿片刻)
剑:好。这我早就猜出一些。
疯: 所以他们抛弃父母,远走他方,寻找另外的生活。他们也知道你会把他们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一样。
剑: 因为我从小就和他们一块长大。他们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我是喝这个妈妈乳汁长大的。我后来才知道,我是一个孤儿,被人抛弃,是他们将我收养的。
疯: 后来你又离开这位母亲了。
剑: 我是万不得已。把她托付给部落里的人了。我们的族人都非常好。比巴比仑的人好千万倍。我的妻子有一天突然离开了我,那时她已经怀孕。我离开妈妈出来找她,千辛万苦来到巴比仑。
疯: 见到了吧。
剑: 见到了。
已经死了。
刚才说过了。
第二十三场
(巴比仑王在疯狂地奔跑——背景通红闪动不熄。巴比仑王在奔跑。众回声——几个与巴比仑王一样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众回声的声音比巴比仑王的声音更响)

王:我怎么啦
回声:我怎么啦
王:难道我疯啦
回声:难道我疯啦
王:我要干什么
回声:我要干什么
王:你们这些鬼魂要干什么
回声:你们这些鬼魂要干什么
王:为什么总纠缠着我
回声:为什么总纠缠着我
王:我受不了啦
回声:我受不了啦
王:你们是沙漠上的鬼
回声:你们是沙漠上的鬼
王:你们是海底的鬼
回声:你们是海底的鬼
王:你们是火焰中逃出的鬼
回声:你们是火焰中逃出的鬼
王:你们是屈死鬼
回声:你们是屈死鬼
王:我受不了啦
回声:我受不了啦
王:我真的受不了啦
回声:我真的受不了啦
王:我的头盖骨都碎了
回声:我的头盖骨都碎了
王:我崩溃了
回声:我崩溃了
王:我完蛋了
回声:我完蛋了
王:滚开
回声:滚开
王:饶了我吧
回声:饶了我吧
第二十四场
廷臣甲:巴比仑一片混乱。
廷臣乙:诗歌竞赛不了了之。
廷臣酉:被立为王子的死了。
廷臣丁:公主死了。
廷臣甲:巴比仑一片混乱。
廷臣乙:眼看大厦将倾。
廷臣丙:王国后继无人。
廷臣丁:一切人都死光。
廷臣甲:巴比仑的末日就要来临

(巴比仑王上)
王: 你们在巴比仑河畔找到了那个老疯子吗?
你们在巴比仑河畔找到了那个自称活了几千岁,自称疯子头人的老疯子吗?
廷臣甲:找到了,万岁。
王: 带他上来。每当巴比仑一片混乱,尤其是王位混乱的时候,百姓们就会在王宫前示威游行,绝食斗争,要求巴比仑的王去请疯子头人,听从疯子头人的劝告。这已是巴比仑几千年历史上不成文的法律。还没有人违犯过这条法律。这条法律是专为巴比仑世代诸王而立的。乱世的巴比仑的王都曾派人去巴比仑河畔请求疯子头人,以免王国的混乱和灾祸,也不知这几千年来,疯子头人是不是就这一个。
廷臣:看,他来了,怎么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疯子头人和宝剑上。都带着面具。
四个抬棺人抬着棺材同时上)
疯: 他们都在说
那高高的山上
就是我这一付
怪模样。

疯子头人我
怒容满面
把一切撕碎
在国王面前。
请听四个抬棺人
唱的一支歌

     四个抬棺人。(合唱或朗诵)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法官的日子将过去。
丁:犯人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你的日子将过去。
丁:他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男人的日子将过去。
丁:女人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在天的日子将过去。
丁:在田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穷人的日子将过去。
丁:富人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喝酒的日子将过去。
丁:流鼻血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绿色的日子将过去。
丁:红色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纽约的日子将过去。
丁:巴比仑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未到?
丙:美元的日子将过去。
丁:血液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富人的日子将过去。
丁:穷人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巴比仑的日子将过去。
丁:太阳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美女的日子将过去。
丁:坐牢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庸俗的日子将过去。
丁:自由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美元的日子将过去。
丁:斧子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皇帝的厨子将过去。
丁:断头台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在田的日子将过去。
丁:在天的日子将来到。

疯子头人(对宝剑,大声吆喝,如劳动号子)
(和四个抬棺人一起吆喝):(这些人在打夯):
孩子!
儿童!
为了数学!
为了数学!
大家前进!
大家抬着棺材!
棺材太沉太沉!
棺材里不止一人!
为了数学!
大家前进!
大家往一块儿走!
大家住前走!
排成一行!
抬着棺材!
鲜血染红!
谁要问我!
走火入魔!
谁要问我!
牵肠挂肚!
为了数学!
抬着棺材!前进!

(众人抬着红色棺材下)
第二十五场
(山上,宝剑似乎抱剑坐在山顶
老女奴,女巫)

巫:就让他哭吧;就让他哭个够吧。
奴:巴比仑河在巴比仑深夜的肉体上像血液静静地流。
巫:就让它流吧,既然它愿意。几千年来不就是一直这样流着。
奴:我的儿子又裹紧了身上黑色的斗篷,止住了哭泣。
巫:但仍然在对着鬼魂讲话。
奴:不,他是在独自歌唱。
巫:宝剑闪着寒光,
奴:今夜更加昏暗,
巫:河水还在上涨,
奴:月亮已经发红。
巫:这不是河水上涨的季节。
奴:宝剑闪着寒光。
巫:下面是腐败的山河,
奴:宝剑照着腐败的山河。
巫:下面是无知无觉的粘土。
奴:白花花的石头,
巫:红惨惨的地火,
奴:黑铁和青铜,
巫:还有更少的黄金,
奴:铸成他手中宝剑,
巫:寒光闪闪,
奴:似乎比黑夜本身更深;
巫:剑叶上浸透鲜血。
奴:恨不得跳起来,
巫:刺穿谁的喉咙。
奴:手不能发抖,
巫:心不能脆弱,
奴:当心……
巫:当心……
奴:不要独自一人呆在山上。
巫:不要独自在夜深歌唱。
奴:不要歌唱失去的一切。
巫:更不要哭泣。
奴:鼓起你勇气。
巫:剑在人在。
奴:剑亡人亡。

(沉默)
奴:我们走吧。
巫:已讲过一切劝告。
奴:我们走吧。
巫:还要在今夜。
奴:爬上山顶。
巫:我把剩下的粮食堆在一块,
奴:还要竖起一块高大的石头做为仓门。
第二十六场
  (造剑的场所。造剑师与几柄剑的对活。
都戴面具。几柄剑似乎在饮血吃饭)

剑甲:食物放在这一切上面。
剑乙:血放在食物上面。
剑丙:剑放在血上面。
剑丁:即使这样,我也不后悔。
剑甲:魔,所不能达到的东西,我己经达到了。
剑乙:他是皇帝还是戏子?!
剑丙:什么叫脱胎换骨?!
剑丁:一只碗放在一只碗中。
剑甲:水
剑乙:冲下来
剑丙:是血
剑丁:两只勺子,两马
剑甲:还在我另一只碗中!

(铸剑师,面向观众,大声):
  我是铸剑人。
我不说的事情。在这之后我不说
我不说就是不说
我要。水变成大水
冲开了缺口。完成普通人早已完成的
是多么难——还要和
命运之诗连锁在一起
这就是铸剑人的命。
长过大火。
长过他们。
(这都是不太重要的)。

(一柄红色宝剑的独白。演员着红色盔甲,其他人是白色盔甲):
  三道门下
我一身红色盔甲。
我一定是一位年轻的皇帝。
我是大革命的儿子。
这是什么日子?
我为什么俯伏在肮脏的酒柜上
我是大革命中谁的宝剑
——被扔在这肮脏的酒柜上。
我在哪些日子中闪闪发亮。
又在哪些日子里暗淡无光,蒙上了灰尘
宝剑之母你在何方?
众剑之母,我问你
我为何一无所有的走在大街上。
第二十七场
(这一场是一次秘密谈话,给人的感觉要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好像从山腹中传出了一些片言只语,给那些山上的人。这一场舞台的幕布紧合。或者,舞台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或者,舞台上空空荡荡,像挖空的山的肚子,只有两把空空的椅子,在舞台中央,面对面放着,像是两个人坐在山肚子里进行秘密的谈话。舞台上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混乱巨大嘈杂的声音。用省略号的地方表示混杂用一面巨大的鼓。)

   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几乎还是像儿童一样纯洁……她是我女儿,她自己愿意……互相残杀,因为他们要杀我……孩子,你一定要我说出真相吗?你是她的兄弟。她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儿子……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去喂每一条过路的巴比仑的狗……我只想让你一人继承王位,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我喝下毒药。我只有一个时辰可活。我活不到黎明了。我活不到下一个黎明了。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那么,让这铁打的江山黄金的土地变成这同一个黑夜……你被遗弃后,在沙漠部落中长大。而她长大后就出门寻找哥哥,没想到遇见了你,更没想到你就是她哥哥……有人告诉了她……思念家乡,,还发了疯……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以下声音变得清晰)今夜是你我的日子。今夜是黑暗之夜,空虚之夜。今夜只适合死亡不适合出生。我们已没有明天。明天是别人的日子。巴比仑河上又涌起无边的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苏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间。只有你我不会复活。你我的生存只有一次。你我的关系,你我一切仇恨和血决定了你我的这一次。那就是今夜。那就是这个子夜。那就是这个最后的日子,夜的语言和宝剑。你我都必须满身肮脏地死去,在这个纯洁得像空气和水的黑夜里,父王,让你和我一起肮脏地死去吧。你我都必须在这个子夜,夜深人静的时辰死去。子夜……这个回忆的粘土层……比王冠和王座还要漫长。巴比仑,这个几乎一直被魔法统治的国土,好几千年了,天空的数学,人类之梦大同之梦,你为全巴比仑制订的法律只是咒语。

     (鼓声)
第二十八场
  (酒店。众人饮酒。幽灵重现的场景,
两个人抬着红色棺木上)

抬棺人甲:瞧,一个灵魂迎面走来。
棺人乙: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你头发散乱,简直像一个鬼魂。
甲:不管这次他是谁。反正他胜了。
乙:一切听天由命,必须达到一个高度。
甲:我们两个抬着的棺材就是这个高度。
乙:我们在谈话。
乙:我们要达到的难道不是同一个东西?!

   (疯王子宝剑上)
剑: (指着红色棺木问二抬棺人)
这难道是车子?!
人车各行其道。
人就是人,车就是车。
是众神之车。本来是不同的道路。
人车各行其道。
这难道是车子?!
车子把我和她抱在一起,
车子把我和公主抱在一起,
我们都是女儿所生。女儿是谁?
车头是谁?鸟要叫,
鸟在叫。鸟是谁?
鸟说应该提醒你,
疯狂中我是谁?
(两个抬棺人面具和服装做鸟类)
甲:这是一个让人生锈的夏天,
乙:连夏天之鸟,连燕子,连空中飞过的鸟都生锈。
甲:这是一个连松鼠和豌豆都生锈的夏天
乙:连露珠都生锈,更何况沾满血迹的兵器?
剑: 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狮子和老鼠生下的六小时,子夜住在
太阳子宫,生下的小野兽
两只小鸟变作抬棺人
拉着棺材和车子
小鸟奔跑在路上
又痛哭又是幸福
感到了人类空虚
每日抬棺磨剑不止
激发了我的疯病。

(两个抬棺人唱歌):
 

空白一段时间
空出一段时间
做一会儿石头
做一会抬棺人

小鸟,抬着红色的棺材,飞在天空
用酒补好了棺材
用酒做一个补丁
用酒补好了石头
用酒补好了傻子
用酒补好了乞丐、白痴,贫穷
和疾病。用酒补好了粮食
用酒做一个补丁
多好的大补丁

棺材像一棵火红的巨大的枫木树
内心发空,其实并没有死人
用酒补好了乌鸦和喜鹊
酒鬼像一棵小型枫木劈成的战车
内心发空,两眼发直,这棵酒精之树无疆万寿。
内心发空。收缩
无一人端坐其中
巨大的冠盖火红
如血涌向头脑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我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拼命想。可我再也想不起
怎么办?皇帝在陵墓中哭泣?内心发空
抬棺人啊抬棺人是我们
我怎样消化一次皇帝的死亡?
这是一个咒语。

剑: 大鸟又叫了。又叫了
不祥的大鸟又叫了
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大鸟又叫了
如果我的欢乐不在天堂
大鸟又叫了。小鸟两只
你不能口吐人言
你难以说清
你一时难以说清。你又叫一声
……我也染上人类恶习
倾听:占卜!鸟骨!飞翔呜呼!
  鸟类的公主,鸟类的抬棺人
  大鸟在叫什么?乌鸦,她怎样了?
  然后又怎样?

甲乙:血越浓
剑:剑越快
甲乙:爬上的山越高
剑:造成的错误越大
甲乙:忘了更多。
剑:死得更快。
甲乙:活得也更多。
剑:死得也更快。
(三人抬棺而下,出酒店,穿过巴比仑城门)
第二十九场
廷臣:王子,你上哪儿去?
宝剑:
出去!
出去!
到王国之外去!
出去!
(以下舞台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演员朗诵)
宝剑:
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我承认他的胜利。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像金黄脆弱的麦秸在同样颜色的火中化为灰烬。就好像火焰走出了灰烬,向天空伸出绝望的吐不出任何语言的红色舌头。我和生命就这样一次次走向空中,走向虚空。

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那儿有清凉的风,常年不断地吹,有一片光秃的山坡,周围还有野花缠绕我。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这是篇诗歌中的鸟,这是第二遍,她用叫声把我送上天空。遇上白风和红霞,送上南来北往的风。大雁在飞过时匆匆一掠,我的简陋的墓地像一只粘土的花篮。毒药,数学之神的绳索,我会在天亮时死去。那时黎明刚过,而北方冬天的朝霞散开、漫延。太阳也刚刚升起。还没有像火球一样,飞快升起,也许我和太阳一起飞到天上。我热爱这壮丽的景色,我坐在太阳火红的马车上,我热爱这坐在太阳上的另一个自我。在明天早上,我就要升起,我就要死去。可现在仍然是黑夜。一会儿就是白天。一个人,从流浪到部落,从大沙漠,回到故乡的大河,找到了妻儿和妹妹、女儿、父亲,自己却用身子做成了一只杯子,灌满了毒药。这肉体的杯子!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的坟头。快到冬天了吧,我还不曾栽丁过一棵山楂树。还有一场大雨。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场大雨过去了,在我身上留下了泥泞。
(布景转换很快。幻觉中,宝剑在开满野花的道路上奔跑)
剑:
这一路上全是花朵
我踏上了她们
踏上了她们的眼睛和睫毛
以及在夜间张开倾听风雨的耳朵
我陪上了她们
全是迫不得已。
为什么这路上全是花朵

(宝剑拔剑自刎。鼓声)
(鼓手一边操鼓,一边朗诵
(鼓手就是扮演公主红的)
鼓手:
等到那一天来到
海水淹没了巴比仑
巴比仑没有一个幸存的人
海水淹没了巴比仑的每一寸土地
除了九根红色的茅草,
那是我们今日沾满鲜血的宝剑。
大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是茫茫无际的苦难的海水
你是唯一的。

公主活在九位公主之中
你们是九根红色的草根承受阳光雨露
繁衍了那海水灭绝的巴比仑。
第三十场
(巴比仑农奴合唱队,服装简朴而褴褛,裤管为了种田满不在乎地卷起,两个农奴,上来收尸)

甲:庄稼熟了。
乙:有人死在山上。
甲:有人死在地里。
乙:王子,你不是庄稼,你是酒瓶。
甲:你不是粘土,你是宝剑。
乙:你不是亲人,你自称为兄弟们。
甲:庄稼熟了。
乙:你不是庄稼,你是酒馆中的酒精。
甲:你不是四季,你是四季中空荡荡的风。
乙:你不是劳动,你是牺牲。
甲:我们劳动,出一身臭汗。
乙:替你们收尸。
甲:我们要享受。
乙:你们却要牺牲。
甲:你们为谁牺牲?
乙:我们是种田人,
甲:我们是辛辛苦苦的种田人。
乙:我们是要活命。
甲:你们是要拼命。
乙:你们是为谁拼命?
甲: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乙:你们一定说——一定是为别人。
甲:别人就是愚昧的我们。
乙:可我们不需要拼命,
甲:我们只要活命。
乙:我们不要酒瓶,
甲:我们要丰收。
乙:庄稼熟了。
甲:喝酒第二天。
乙:顶好喝一碗稀粥。
甲:几粒臭咸菜,
乙:这烂萝卜烂白菜叶白菜根。
甲:喝酒之后,顶好是粮食。
乙:我们要丰收。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是最好的。
甲:我要告诉你们。
乙:宝剑是其次的。
甲:庄稼是最好的。
乙:酒精是其次的。
甲:四季是最好的。
乙:风雨是其次的。
甲:活命是最好的。
乙:拼命是其次的。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让石头从身上滚过去
甲:然后脱落下来。
乙:那是麦子和稻子。
甲:稻子又要让铁把自己的皮扒下来。
乙:那就是米。
甲:那就是我们的庄稼。
乙:那就是我们。
甲:我们庄稼人。
乙:庄稼合唱的声音。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自己熟了。
甲:庄稼自己叫嚣熟了。
乙:也就是高粱红了。
甲:也就是玉米黄了。
乙:也就是黄瓜绿了。
甲:也就是麦粒红了。
乙:麦杆黄了。
甲:马上就要被我们抱到石头或铁器下,
乙:抱到打谷场,
甲:或道路上,
乙:打碎。打破头。打死。
甲:道路从庄稼尸体上走过。

1988.6.13-1988.9.22

出处:《海子诗全编》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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