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
翟永明
当我厌倦了黑夜
常常从梦里坐起 开口说话
小小的玩偶闪着褐光
我说话 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口吻
我说着一直想说的胡言乱语
像静物 也像黑暗中的灯泡
面目丑陋的玩偶不慌不忙
无法识别它内心的狂野
当我拧亮台灯 梦在纸上燃烧
我的梦多么辛酸 思念我儿时的玩伴
躲在我手上 一针又一针
我缝着它的面孔和笑容
梦见未来的一夜 它开口说话
来到我的床边
白色的床 分开阴阳两界
白色蚊帐 是这玩偶的衣裳
这玩偶的眼睛
比万物安宁
这玩偶的梦
飘向我的世界
我的梦多么辛酸
夜夜见你站在床前
你的手像一把剪刀
时时要把我伤害?
翟永明诗风多变,但大致有两路见长;一路表现场景(如《静安庄》一类);一路咏物变相(如《壁虎与我》和《蝙蝠》一类)。前者讲气势,后者讲微妙。《玩偶》属后者。作者从美国带回不少布娃娃,特别钟爱。这或许使她想起了童年,或许,由此发现自己童心未泯。诗中也正好给出这样的台阶……若真这样,那未免就太简单了。“童趣”固然是童趣。但它被一种可怕的东西给限定了。是什么呢?说来也巧,我译过一首史蒂文斯的《可怖的鼠之舞》。是关于国家历史人民和被遗忘雕塑(自由女神像?)的。围着雕像,“我们绕了又绕”。人鼠混杂。鼠具有双重性。“多么美的活人画,影姿绰约,伸出的铜臂抵抗一切邪恶!”这座美的雕像——诗中的beautiful tableau(美的活人画),在斯坦培克式的人鼠嬗变之间,聚集反讽,提示其“玩偶性”。“活人画”正好又有“引人入胜的场面”之意。于是,玩偶和诗的深邃在两个层面上形成张力。翟永明的《玩偶》,意象上虽与此在相径庭,但构造极相似。现在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形成短诗张力的——许多人爱空用张力,但就诗人而言,它非常具体,无非是寻找意识的多种支点,其经验必须有效。否则就堕入艺术交流之恶(理查兹在《文学批评原理》中,有专门论述)。第一节,作者提供了典型的白日梦。尽管词的表层义暗示时间为黑夜,但就意识的清晰而言,这是技术性遁词。为引诱阅读。黑夜的隐喻性,较容易理解。此小节的关键在于完成“倒置”:无生命的玩偶(客体),“闪着褐光”,把主体的“我”暂时置于被惊醒的位置。“不真切的口吻”和“胡言乱语”,在我们经历过的时代,是有真实前提的。回忆其实就是怀疑。这点,作者表达得极委婉。接下来的一小节,作者表述了两个“玩偶”主题,运用了类似史蒂文斯的“剪影法”,表面“不慌不忙”,而实质却另一翻心境(即内心的狂野之义)。“丑陋”在这里具有多义性。或许正是惊醒“我”的真值。“心酸”和“儿时”为此提供着线索。但仅仅是线索。因为,两个惊醒物,突然转到了“补纳”这个可疑动作上。往事与创痛,在起承转合间被提醒。真可谓天衣无缝。玩偶到此,已暗暗转换了好几个角色。作者的变相技法极为熟稔。不愧是短诗高手。最后一小节前四句可视为“闲笔”。一般短诗,为扩大容量,多密锣紧鼓,不施空隙。而作者恰好利用这点,使其有回旋往复之感。这几句由物转向场所的描写,实际上在扩展玩偶既是个人诗意的也是社会的属性。“梦见未来的一夜”在上下文关系中勾出诗的主旨:玩偶的此时“凝固”,提醒着“我”的将来时态——“黑夜”在翟永明的其它作品中,有着一贯的指称,既表示心理和生理的双重阴影,也表示对一种广而言之的死亡的警觉。这一节“不真切的口吻”,在这里得到了验证。这是全诗重心,但却被作者淡化到了不易察觉的地步。若用套话,便是温柔敦厚所在。接下来,又像电影淡入淡出般,作者的笔触又回到玩偶的“剪影”上。用玩偶安宁的眼睛,暗示了生命向前推进的寂静之声,这既是生活的哀怨之声,像结尾两句表露的,同时,它又是一种天真的戏谑之声,“童趣”在这里有了歧义,因为,这既完整又不完整的生活(这也是诗所提供的副题),乃由社会历史和自然肯定,恰恰不为我们个人所摆布。或许正因为这点,诗中的玩偶,才着了魔似的,已远非什么小玩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