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第一,女人第二 ——记备受争议的老报人陆铿 曹长青 一生着迷新闻工作、现任香港《百姓》新闻周刊督印人、七十四高龄的老报人陆 铿是个争议人物。喜欢他的人,不管年纪多小,都亲切地称他“陆大哥”,并誉他 “见多识广,重义轻利”,“铮铮铁骨”;讨厌他的人把他归入海外亲共“四大无 耻”(其余三人为韩素音、何炳棣、赵浩生),骂他晚年“艳遇”是“现代陈世美” ,“死不要脸”。 这种极端褒贬、毁誉不一,原因很多。有两点与陆本人有关,一是他复杂悲惨的 人生经历(坐牢二十二年,而且是国共两边的牢都坐);二是他达观、胆大、爱捅“ 篓子”的性格。六十年来,他在新闻和政治的江湖上闯荡,横挥竖挡、铿铿锵锵, 走了一条富传奇色彩的路。 中国最早的广播记者 陆铿,字大声,云南保山人,一生被人称为“西南蛮子”。这可能是他坦诚、直 犟性格的地域因素。十八岁他在保山县当中学教员,曾组织“抗日救亡宣传团”。 后来名记者萧乾到滇缅边境采访,“发现”了陆,两人结谊。受萧鼓励,陆到重庆 报考了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一九四零年毕业后,在重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作 助理编辑兼播音员;主要工作是对日寇占领的沦陷区人民广播:把一句话重复念几 遍,让对方抄记,以刻印散发。间或也编评论播出。 陆大声不甘心做播音员,申请出去采访,但多次碰壁,当时人们不承认广播电台 有记者。 使陆崭露头角的是现场采访宋美龄:当时与罗斯福角逐美国总统的威尔基访华, 宋氏三姐妹在重庆“范庄”大花园隆重招待。陆去采访,在台上置一麦克风,警卫 喝令拿走。陆以“南蛮”劲头,用英文向宋美龄高喊:“夫人!我是广播记者!” 宋在美受的教育,见多识广,她手一摆对警卫说:“让他、让他!”陆乘机走向宋 美龄、把麦克风一举:各位听众,这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现场直播……从广播史看 ,这是中国第一次现场广播报道。 不久,陆铿被选派到欧洲作战地记者。他一生得意的记者生涯是随盟军统帅艾森 豪威尔进军柏林。浩浩荡荡进城的八十辆吉普车、二百四十个战地记者中,只有两 个中国记者:陆铿和毛树青(后成为名政论家)。 在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罗马教宗庇佑十二世为贺中国胜利,以教廷书房内“ 私见”之礼接见了陆、毛,并发表公报。当晚的意大利高层舞会,教宗侄女还特陪 两名中国战地记者翩翩起舞,成为报上“花边新闻”。陆每谈此,眉飞色舞,认为 是最开心的事。 陆返国出任南京《中央日报》采访主任,去东北采访。到沈阳拜访“军头”杜聿 明,递上于右任的亲笔荐函。杜见此对陆极为礼遇,次日给陆送来一大包钱,有十 多万东北现钞。 陆一生几次遇难,多得于右任呵护。因此有传说“陆是于的干儿子”。于虽是监 察院长、党国元老,却是办报出身。他早年办的《神州日报》和《民呼报》、《民 吁报》、《民立报》,名震新闻史。于很爱才,赏识陆铿。而杜聿明,是于当年典 当皮袍买船票,送他和七个陕西青年去广州黄埔军校一期学习的。八人多成为战将 ,如抗日名将关麟徵,南京警备司令张耀明,蒋嫡系精锐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等。 陆退回了杜送的钱,认为不能无故受人厚金。后来还退回过魏道明在台北的一次 “馈赠”。 蒋介石在沈阳给近百将级军官训话,将星辉耀之中,惟陆一名记者身着夹克现场 拍照采访。之后,他与杜聿明、白崇禧随蒋介石夫妇乘“美龄号”返北平。 专机临北平,一个轮子放不下来,造成一场虚惊。当时国共逐鹿中原。有人卦测 ,蒋将来要“翻船”。此为预兆。但陆铿亲眼目睹了当时四十多万北平人夹道欢迎 蒋夫妇的盛况。 李宗仁、傅作义在机场恭迎。而北平副市长张伯谨和天津市长杜建时,一时见不 到蒋,只好抓住陆铿,请他侃东北局势内幕。平津各大报记者也集体宴陆联谊,陆 颇春风得意。 报上连捅“篓子” 蒋介石习惯早起看《中央日报》,四六年夏他住入庐山顶上,看报困难。清晨在 南京印出的第一张报由侍卫官乘专机送到九江中心岛机场,再经轮渡、汽车、脚夫 滑竿等“海陆空”连运到山上,已是中午。蒋不悦。侍从室主任陈布雷遂与《中央 日报》商妥,在山上再办张分版。 凌遇选筹备后,即赴美深造,由陆铿接掌。这是中国最独特的报纸,只为了办给 一个人看。 当时国共和谈是大新闻,各报争挖内幕。有天陆经陈布雷住处,见里面无人,竟 私自闯进去,偷看了桌上和谈文件,然后在报上刊出。蒋为此很不高兴。陈布雷找 他谈话:这样不行!陆心中泛起念头:党报不自由。 陆随美方特使马歇尔八上八下庐山。一次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对陆说:共产党要 抢地盘,没诚意;但蒋先生要消灭中共,也无诚意和谈。你们报纸不能全站在一边 。此话使陆想起蒋在沈阳给将领的训话:“你们军人就是要执干戈以卫社稷,不要 管和谈不和谈。”陆思想有了斗争:办报能否事实迁就立场? 从庐山回到南京,陆铿被升任为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负责采访“三人和谈”— —徐永昌(国)、周恩来(共)、马歇尔(美)。他采访周、马都很顺利,唯独徐永昌拒 见。连续三天访不到,陆来了“南蛮”劲头,对徐的参谋说:“明天他再不见,我 登报说他失踪。”参谋眼皮一挑,“你敢?!”次日陆又扑空后,真的在《中央日 报》用醒目加框刊出:“徐永昌失踪”。 马歇尔打电话向蒋介石询问,蒋说:“昨晚徐还向我汇报,怎会失踪。”陈布雷 一查,又是陆铿。陆铿辩解:徐拒见,报上只登周恩来的,读者会偏听偏信。陈连 声训斥陆:“简直是胡闹!” 陈布雷是报人出身,同情记者。他了解原委后在蒋面前为陆说话,蒋听后顺口说 了一句:“自己人其实见见没什么。”徐闻总裁指使,马上宴请中宣部长彭学沛和 陆铿,经商妥每天向陆通报一次信息。 一时陆成为和谈新闻的权威,再加上他与蒋介石的专机驾驶长衣复恩交成好友, 一问驾驶长最近去哪里,就知蒋行踪,消息灵敏准确。因此,各国记者到南京,都 要拜访《中央日报》,拜托陆有大事千万关照一下。 触击孔宋家族惹祸 陆的老师马星野毕业于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他的报纸应成为社会公器的主张对 陆影响很大。陆在报社提出“先日报后中央”,以对抗中宣部副部长兼报社总主笔 陶希圣的办报方针“先中央后日报”。 一九四七年夏,国民参政会开会,傅斯年(后任台大校长)等参政员群情激昂,质 问财政部长俞鸿钧关于孔祥熙、宋子文办的扬子、孚中公司利用职权侵吞国家外汇 之事。俞拒不作答,说此事必须请示最高当局。陆见此义愤不已,因当时全国外汇 贮存仅五亿元,孔宋竟贪污三亿元。 陆带着跑财政新闻的记者漆敬尧(后任政大新闻系主任)四处采访消息,后由漆与 经济部商业司长沟通,悄悄拿到此案的调查报告。随后在《中央日报》全文刊出, 此文一下震惊全国!外国媒体路透、美联、合众国际、法新社等发了专讯。极少转 用《中央日报》消息的当时中国两大报《大公报》和《新闻报》也加以转载。 宋美龄在上海看到消息,气得对蒋介石发火:“自己的报纸作贱自己!” 蒋震怒,把俞鸿钧叫去训斥,因文章开头是“据财政部高级官员透露”,俞对天 发誓否认,蒋下令陈布雷和中宣部副部长李惟果和陶希圣彻查。陈没问,就直觉到 一定是“捣蛋鬼”陆铿干的。陆不查自招,但拒不说出谁提供的新闻,坚持“记者 有信条,不能泄露消息来源”。蒋闻之更加生气,说“我不管记者不记者,我是总 裁,他是党员,现在总裁命令党员讲出来!”陆回话竟是“我申请退党,不作党员 好了”。 蒋大发雷霆说“我要组织军事法庭告他!”最后决定将陆送宪兵司令部。陆怕用 刑,去找于右任保驾。于操起电话打给宪兵司令部。“我只有一句话,不许用刑! ”对方连声称是。 陆铿在报馆等待入狱,却意外地被李惟果带到蒋介石官邸。入门后,但见蒋穿白 色大褂,在会客室的最里间缓缓步出,看到李、陆,没说话,只把手一摆。陆做记 者自由惯了,一屁股就坐下,坐下才知不妙,因总裁和李部长都还站着。 在劫难逃,索性全讲 蒋介石一脸严肃,劈头就问:“什么人告诉你的?”陆恳求:“校长(蒋兼政治学 校校长),能不能容我多讲几句?”蒋不耐烦地一摆手:“用不着了!”陆一听这口 气,知道惹了杀头之祸。一想,反正完了,索性讲吧。他从到河南新乡王中廉部队 采访讲起,士兵如何喝不上水,因无水壶,军需奇缺,后方却贪污腐败。CC派陈立 夫,心地狭窄,目光短浅。举国命运,前途堪忧。他偷看蒋的表情有了变化,更加 大胆起来,说“刊登此文,想证明国民党不同流合污,蒋总裁大公无私!此文造成 如此影响,自己愿受任何处分!”李惟果呼地站起来说:“陆铿年轻冲动,造成严 重错误。惟果身受重任,有负总裁之望,愿受最严厉之处分。” 没想到蒋介石也站了起来,连说两遍:“我什么人也不处分!”陆铿马上立正鞠 躬:“谢谢校长!”上了汽车,李情不自禁地拍了陆一掌说:“老弟,真有你的! ”原来每晚回家,李惟果太太第一句是问:“讲了没有?”听到没讲,松了一口气 。因为“泄密罪”起码要判二十年徒刑。那位提供材料的司长,事发后到陆铿家, 见面就给陆跪下,流泪恳求:“全家性命在你!”陆发誓宁可自己掉脑袋也不说出 。陈布雷虽经常训陆“胡闹”,此事过去后私下对女儿说:陆铿是好的,不出卖别 人。 蒋介石为何不杀他 蒋原把它看成权力争斗,因报馆属于陈立夫弟兄的CC系统掌握,认为CC借《中央 日报》打击孔宋。听到陆批孔宋,也批评CC,才觉有误。 美特使魏德迈来华,司途雷登曾简报此事。魏见到蒋时,夸国民党走向民主:“ 《中央日报》敢批评孔宋,就是民主的做法。”蒋顺水推舟:“就是嘛!” 此事件前,中国曾组织一个总编辑团出访日韩。因《中央日报》总编辑李荆荪当 时还不会英文,二十七岁的陆铿以代总编辑身份前往。日本问题权威,《救国日报 》社长龚德柏著文大骂:“即使只一个人赴日也应是我,现在十个人竟没有我!尤 其陆铿,胎毛未蜕,乳臭未干!”为此,陆在日本采访更加卖力,回来写出第一本 书:《麦帅治下的日韩》。 访团归来,蒋介石在官邸设宴慰劳。当时日本正大选,蒋问:“谁会是下届首相 ?”访问团中有陈博生、崔万秋和王芸生等几个“日本通”,众口一词说是鸠山一 郎。惟资历最浅的陆铿说是片山哲。别人以鄙弃眼光表示怎么可能;蒋却愿听其详 :陆说他访问过片山哲,了解社会党的优势。大选揭晓,果然陆铿说对。 李惟果后来讲,那天蒋总裁听陆陈情一半,猛然想起他就是那个在宴会上独排众 议,断言片山哲会胜的年轻人。由此认为,陆并非乱来乱讲的人。 广州监狱险被杀头 《中央日报》为了结孔宋风波案,由陶希圣决定,刊出更正启事,说前报导小数 点点错,不是三亿美元,是三百万,风波过后,陆与李荆荪等三人联名写了辞职信 并将副本以私函寄陈布雷。陈批覆:站在一起,吾人方能生存。陆竟答以:站在一 起,吾人同归于尽。不久登报辞职并退出国民党。 辞职一身轻,陆去香港在报上撰写专栏。不久又返广州,创办了《天地新闻》日 报,对国、共两党左右开弓,打出独立旗号。国民党广东省党部主任委员高信愤然 发誓:“陆铿自以为走过大江大河,这次一定要他在珠江里翻船!” 一九四九年四月,共军要横渡长江,局势如箭在弦。陆灵机一动,找到一个绘图 师在报上头版头条绘出长江示意图,并标出安徽荻港等三处共军可能强渡点。 三天后,共军渡江,恰好一处是荻港。国民党中央党政军联席会议以陆铿连哪里 渡江都知道,乃“坐实共谍”,决定关报捕人。 陆不仅不逃,还得意洋洋刊写告别社论:自由精神不死。情意绵绵,英雄挥泪。 直至抓进狱中,才感不妙。广东警备司令叶肇外号“剃刀”,以杀人为乐。当局决 定从严从速处理陆铿,“安定社会,打击共匪”。 又是于右任拖着长到肚脐处的大胡子,拄着拐杖去探监保人,广东当局却不买帐 。他只得去找阎锡山。 阎与陆铿因一句戏言成友。当年陆作为“首都记者团”团长受邀率二十记者访山 西,有天晚上,大家与绥靖长官兼省主席阎锡山(百川)聚宴聊天,陆竟冒出一句: “百川先生,哪天你讨新夫人时,一定请我们喝喜酒。”阎的文武官员闻言色变, 因阎是山西土皇帝,谁也不敢与他戏言。阎听了却笑答:如有这等好事,一定请你 。一时气氛非常轻松。阎称那晚是他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次。从此与陆铿侃聊成友。 于去找阎,还在于阎锡山正处于权势顶峰。当时李宗仁与蒋介石“斗法”,李提 名的行政院长正在立法院行使同意权时以一票落选,因李的亲信程思远去香港跳舞 ,误了投票。而内情是蒋全力杯葛,并提名阎锡山,指令各派要一致拥戴。 阎到广东,省主席薛岳和高信等政要都来拜见。阎说:“我有个小朋友被你们抓 了。”碍着阎长官的面子,陆被“取保候审。”他跑去看于右任,于说:“你来干 啥,还不快走!”陆连夜乘和平轮逃往香港。 被枪毙过一次 不久,共军逼近云南。该省主席卢汉见势不妙,诱捕了沈醉、徐远举、周养浩等 大特务头子及多位高级将领,然后通电起义。忠蒋的李弥、余程万两部攻城夺人。 稍有头脑的人都纷纷离滇逃命。而陆铿却攥着一张大标题“昆明城郊混战”的《星 岛日报》,自持与卢、李、余三人全熟,于四九年底,搭卢汉小舅子运鸦片的飞机 ,从香港飞去昆明接家眷。 机临昆明上空,与地面塔台联系不上,机上人员面面相觑,陆以他一贯“南蛮” 风格大声说:“没问题,降落!”按预布的窄道落地才知,跑道两边密摆着大汽油 桶、让飞机只能进而不能退转。打开机舱门,是机关枪对着。陆大摇大摆走出,高 声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告诉卢汉,陆铿来了!”半小时后,迎接他的是中共 临时军管会宋一痕处长和一个逮捕命令。 陆解释是来接家眷。陆的太太杨惜珍医生是中央大学医学院的“校花”。宋说: “我们知道杨医生长得很漂亮,但眼前炮火连天,即使她是天仙,你值得冒这么大 险吗?你一定有重大政治使命!”曾与陆关在同一监狱的沈醉在回忆录《大陆生活 三十年》中写道:“陆铿与我私交一向很好,同狱中唯与他能说心里话。当时蒋介 石知卢汉要起义,叫与卢汉私交较深的阎锡山写信规劝卢。陆持阎信到昆明做说客 。” 两挺机枪把陆押到监狱。囚室脏黑腐锈、臭虫乱爬。陆要书看,看守长随手仍进 《洞冥宝鉴》,是图解十八层地狱。陆预感前景无望,自叹:“胆大一生终被捉, 自投罗网夫何言。” 五一年春夏大镇压时,狱中严加管制,连上厕所都是二十人一组,屁股对屁股, 不许说话,五分钟后哨子一响,不拉完也得起来。陆感叹人的适应力真强,开始拉 不出屎,久了,也能按时“完成任务”。 每周都有人被枪毙,叫到号码就有去无回,连续杀了几周。一天半夜,一解放军 看守打开陆囚室喊:“406号,收行李!”陆回忆,那一瞬间他才知道什么叫“五雷 轰顶”。过后心里只沉淀一句话:“难道就这样完了?!”他“南蛮”性起,朝门 洞高喊“报告大军!”看守喝问:“什么事?”陆说:“我的案子还没结嘛?”那 军人去了约二十分钟转来说:“406你睡下吧!”改喊:“409收行李!”原来狱方 把6误看成9。409号是西昌行营二处处长沈焕章,沈闻言直怔怔看着陆说:“你、你 !”陆说:“怎能怨我。”同室的空军第五路副司令沈延世劝沈焕章:你也可以报 告大军嘛!沈如法炮制,结果那军人白他一眼说:“没有错,你不是叫沈焕章吗! ”沈一下瘫倒地上。 万人争看杀陆铿 陆被关四年多。后中共查实陆曾在报上揭露孔宋贪污,四九年返昆明并非负政治 使命,于一九五四年初释放,后安排在云南省政协。 两年后,“反右”开始,最初动员陆给党提意见,陆说“对共产党完全不懂,没 资格讲”。但陆的脾性是受不住人奉承奖誉,动员者夸他到过三十四个国家,见多 识广。陆来了情绪,讲了三条:与美国化敌为友;各大学改学英文放弃俄文;让老 报人办民间报。《云南日报》登出,一片叫好声。陆飘飘然,认为“一炮打响”。 三天后,毛泽东“阳谋”收网,陆被定为亲美反苏大右派、反革命,批斗九月, 判刑十年,又关入昆明监狱。漫漫长夜熬白头。最令他难忍的是两次单独监禁,不 准看书报和写字,不仅没人和他讲话,连自言自语和唱歌都不行。他不是掐着指头 算日子,而是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熬过了三亿一千五百三十六万秒,终于熬到十年 期满,上边又来文件:“此人反革命能量极大,不适应在社会上生活,应当继续控 制在监狱里改造。”结果一关又八年。 许多朋友不解陆铿吃了这么多苦,怎么还乐呵呵,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哲学:“ 大时代总有人得道有人倒霉,倒霉事都让我遇上了也不容易,不如抱着欣赏、观察 的态度。”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传播系任教时,讲过一生的杰作:沈焕章被枪毙 后,陆在囚室想的是,如果他被拉出枪毙,报纸标题该怎么做。足足想了一天,晚 上敲定为“万人争看杀陆铿”,随后拍床(无案可拍)叫绝,自我陶醉了两天,挨杀 的恐惧全忘了。把杀自己的消息都作好了标题的陆铿一生挚爱新闻。他回忆南京《 中央日报》一段生活:“那时下半夜三、四点钟工作做完才回家睡觉,而太太早起 去医学院上班,两人只能互相欣赏睡姿。一次太太抱怨:我们有一个星期没讲话了 。陆说:有什么事,讲吧。太太大怒:夫妻嘛,非有事才能讲话吗?!陆一生对两 件事着迷:新闻。女人。但他自我评估:“新闻第一,女人第二。” 共产党的犯人和客人 第二次关了十八年,中共才查清,陆为冤案。一九七六年初他获“改正”。当局 问陆做《中央日报》副总编辑时是什么级别,陆说“没级”。于是中共比照《人民 日报》,给陆副部级待遇,并请他到北京做客。共产党的事情象魔术,转眼犯人变 成贵宾,陆被高官宴请,后来中共总书记胡耀邦见到他都说:“我们欠你一笔帐。 ” 陆夫妇被安排到各地免费旅游参观。到大寨时,住李先念住过的客房;去大庆油 田,住华国锋住过的宾馆“主席套间”。从哈尔滨去大庆,竟是“专列”,单独一 节车厢。 一九七八年春,陆铿获准去香港。中共公安部副部长(后任国安部长)凌云,统战 部副部长熊向晖(真实身份是中共总参情报部副部长,原为胡宗南机要秘书,在国民 党卧底多年)和童小鹏,设宴送行。席间问陆铿感想,陆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难 受的是当共产党的犯人,最好过的是作共产党的客人。”引起哄堂大笑。凌云感觉 到陆话中有话,便说:“我负责建秦城监狱,结果第一个关进去的是我。”言外之 音,何止你陆铿。 上国共两党黑名单 陆在纽约办《华语快报》,在香港办《百姓》,又打出独立旗号。老友卜少夫之 弟幼夫自台往访,问陆恨不狠中共?他竟答:不恨。海外一些坚定反共人士认为陆 “伤疤未好就忘疼”,实属亲共“四大无耻”之一。尤其一九八二年陆撰文“建议 蒋经国不要连任总统”,结果陆上了台湾黑名单,八年不许入境。一九九零年才被 允访台问友。而就在这一年,他因在海外参加抗议“六四”屠杀的民主运动,又上 了中共黑名单,不许再进大陆。中共总书记江泽民当年的老师、现居美国的顾毓秀 教授为此写信给江,江对顾执弟子礼甚恭,自称“受业”。但对陆赴大陆事表示非 属党务,而属行政范畴,已请李鹏同志决定。结果当然是一拒了事。 陆铿认输,他在德国汉堡演讲时说:我用八年抗战精神,抗下了国民党的黑名单 ;现在再用八年,相信能抗下共产党的黑名单。在座三位中共社科院的学者异口同 声说:陆先生这次绝用不了八年! 陆触怒中共,最早是一九八五年访胡耀邦。陆当时选择,访邓小平,怕两个西南 蛮子相遇,“蛮”起无法收场,赵紫阳较滑头,擅打太极拳。胡耀邦较坦率,名义 上又是“第一把手”。于是陆在中南海访胡两小时,双方坦直了当,畅所欲言,论 及对台用武、评毛、人事变动、新闻自由、魏京生、人权等敏感话题,两万字“访 问记”在海外发表后,佳评如潮:“它从一大堆话题当中生动地描绘出胡这个人的 性格,也从胡一大堆话中反映出中共这个党的现况”(徐东滨);它让外界看到胡的 “坦率开朗”(高英茂);“我读后,觉得胡很可爱”(沈君山);行家认为访问记“ 是采访学上的突破和范例”(萧乾)。陆问话巧妙大胆,技巧高超老道。美国务院马 上将访问全文译成英文,刊在《中国报导》(CHINA REPORT),并说“他(指胡)是被 一个非常具进攻性的记者追问刺激才讲出这番话的”。 陆访胡时,抨击胡乔木、邓力群太左;提及王震是胡的“浏阳同乡”。胡谓“一 个南乡,一个北乡。”陆说:“南北呼应。”胡笑答:“可能是南辕北辙。” 胡一九八七年初下台,中共中央八号文件中,胡一条罪状是“接受陆铿访问,泄 露国家机密,并听任陆铿肆意攻击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同年,胡在“检查 ”中承认“对陆不了解,后来才知道陆是一个坏人。”陆感谓“一言丧邦”,向胡 写信致歉。 陆铿又因在西来寺接待“出走”的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而被中共中央文件 再次点名。 一树梨花压海棠 陆涉入政治和新闻旋涡而频频爆光,其晚年“艳遇”更成人们饭后茶余。 江南写出《蒋经国传》后在美遇刺身亡。陆铿接受访谈,断言非情杀、财杀,是 政治谋杀。并接受江南遗孀崔蓉芝委托,在纽约主持纪念江南座谈会。崔为“陆大 哥”的仗义豪举所感动,从旧金山写信致谢。陆却为崔信封上的邮戳所心动,上面 英文是“FALL IN LOVE”。 陆的太太杨惜珍来美前已皈依基督,长住纽约,每日读经祷告,淡漠尘世。而陆 受星云邀请,长住洛城西来寺写作,并不断周游演讲,乐而不疲。人称他们夫妇一 东一西,一冷一热。如此“条件”使陆、崔很快“移干柴近烈火”,最后在大陆黄 山顶上两人坠入爱河。 陆很坦诚,将与崔感情交往,一五一十写给太太,并说“我欠你的‘债’不要说 这辈子,下辈子也还不完了。请你原谅。”太太的回答是寄来离婚协议书,但并未 签名。后来,陆、崔一块到纽约,打电话给杨:“我们来了,是不是见个面?”杨 说:“别见面了,将来在天堂见好了。”小儿子在旁抓过电话对陆说:“一个进天 堂,一个进地狱。”陆铿连连称道:“对、对,妈妈进天堂,爸爸入地狱,皆大欢 喜。”他赞成并鼓励子女们站在妈妈一边,认为“完全应该”,“我甘愿入地狱。 何况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有三子二女和八个孙子孙女,多数因此不跟陆来往,仅有少数认为“老头子一 生受罪太多,晚年享受一下人生,未可厚非。” 陆写回忆录,结尾一章拟题为“婚变”。大儿子反对,说“两人都变才谓婚变, 现在是你变妈妈没变。”写信推荐苏东坡一句形容老夫少妻的诗:一树梨花压海棠 ,建议结尾题为“梨花海棠梦”。陆拍案叫绝,崔英文名字恰好叫海伦。更绝的是 ,陆竟将此信复印寄给了杨惜珍,劝她“儿子都如此开通,你也想开一点吧。”杨 震怒,几乎要与儿子绝交。从此再无子女敢公开与陆交往。 不信青春唤不回 五十年代,陆被捕,太太也被牵连入狱。经查实杨惜珍是个牙科医生,与政治无 关。但“文革”中,她作为“反革命”家属,又挨批斗,吃尽苦头。但她太爱陆铿 ,不离不嫁,苦等十八年,扶养五个孩子成人。一个作家女朋友对陆警告说:“如 果你背叛了杨惜珍,全世界的人都会向你扔石头。” 陆直话直说:“爱的冲动,不是任何理智可以压平下去。它等于洪水决堤,哗的 一下子,水奔泻了,连死活都无所谓了,还论其他。”他说,“全世界的人都仍石 头,也认了。” 作为道德,陆至今觉亏欠杨惜珍。但他认为:中国人干这种事多是偷偷摸摸,千 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襟怀坦白。这同新闻原则一样:不能说假话。 陆的哲学是“做任何事不后悔,常常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把坏事当好事看,祸兮 福所倚。” 与崔结好,“所倚”涌至。陆觉得生理上、心理上都发生变化。青春焕发,走路 更快了。记忆力增强,给朋友打电话,不查本本。人也更有活力,美国、香港、日 本欧洲飞来飞去。在飞机上,既使下半夜,他都能快笔写文章,一月数篇,有时一 晚两篇。崔蓉芝也惊讶,与陆在一起,从不感觉到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于右任有一 句话:“不信青春唤不回。”陆说:“它在我身上应验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 陆有次拿出当年他和杨医生的照片给朋友看,并说:“我一生的女人都很漂亮, 这点很过瘾。”我选女人第一标准是漂亮,其次是温柔,不能她指挥我,我是大男 子主义。 比陆小二十四岁的崔蓉芝正好入围:漂亮温柔。崔毕业于台湾政大中文系,喜欢 新闻和文学,因而当年在江南落魄时嫁他,江当时还带一子。崔认为陆“性情相投 ”。她说:“感情之事,能找到知己最重要。”何况“他(陆)比年轻人更懂爱情。 ”崔评价陆“这个人有特色,你看到一次就不会忘记,身高、声大、豪爽。连吃饭 都独特,喜吃原豆和肉类,不大吃青菜,因以前坐牢吃得太多。” 陆七十岁生日,星云大师破例在西来寺为他开祝寿会。面对二百贵宾,陆头一个 介绍“我一生第一个女友”。她是当年政治学校的“校花”。她与陆曾有过在花溪 漫步,但今次则是谐夫婿一起为陆铿祝寿。陆接下介绍“我一生最后一个情人崔蓉 芝今天也在座。”崔款款站起,全场热烈鼓掌。 陆崔结好,一时成为美、台、港等地华人报刊的“花边新闻”。连中共发行几百 万份的《参考消息》,也为此发了专稿。人称他俩“舆论结婚”。 交朋住友,嫉恶树敌 陆喜交友。圣诞节,他和崔蓉芝仔细筛选,还寄出四百张贺卡。贺卡上四种文字 ,因涵盖亚欧美几十国家。朋友们发现,陆说话声音粗洪,心却很细。哪个朋友有 难处,过了很久他仍记得,碰到机会,就穿针引线,让人皆大欢喜。 因而著名经济学家千家驹给陆题字为“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 傥非常之人称焉。陆铿文章惊海内交游满天下以古稀之年存赤子之心服务社会助人 为乐。”卜少夫的祝寿词为:“爱恨心胸一沧海,去留肝胆两昆仑”,活画出陆铿 为人。 陆朋友多,树敌也多。因他嫉恶如仇,太易冲动。老友卜少夫之弟卜乃夫(即无名 氏),陆帮助从大陆抵港转台,在旅美演讲时,却暗骂陆与中共勾勾搭搭。陆访台时 遇见卜,在《中国时报》千人文艺颁奖会上,竟当众打他一个耳光。打后陆追悔不 己,认为自己太冲动、太不象话。卜少夫责备他:“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象小 孩子。” 周围的朋友说台湾《远见》杂志社长高希均是“小人”,陆从未谋面,就撰文斥 高,原《中报》老板付朝枢骗了陆和胡菊人,陆逢傅就骂,笔下从不留情。陆为此 每每自责:一生主张多元、宽容、自己却做不到。对“太左”、“太右”总很讨厌 ,实秉性难移。 回首苦难,大叫“过瘾” 陆一生着迷新闻。当年重庆新闻专修班马星野训练出来的一百多学生,现为新闻 拼搏的仅剩陆一人,且冲在“第一线”。陆写新闻,不仅快,且形成风格;新闻中 有评论,评论中有新闻。《百姓》上陆铿“新闻信”和专稿,很受读者欢迎。 陆为新闻如此磨难,有记者问:如时光倒转,你怎么选择?陆不加思索:“仍当 记者,鞠躬尽萃,死而后已!”并感叹:“作记者不难,作一辈子可不容易,作一 辈子独立记者更难。” 陆称自己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邓小平南巡,重谈开放改革,陆又兴奋 ,撰文说邓死前仍可有大作为,并将新著定名为《邓小平最后的机会》。尤其是他 见到朋友,谈起自己二十二年坐牢、坎坷跌撞走过的苦难,竟津津有味,大叫“过 瘾”,称为“人生难逢的奇遇。”——这就是大声。陆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