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烟 (之三) 刘 青 八、偷的乐趣 偷并不是烟的主要通道,然而,偷别有情趣,而且偷也真解决急需。肖峰喜欢偷 所长史崇山的烟,他说史崇山是他老爹的战友,史崇山心情好时也常拍打着肖峰耍 笑,这就给十二岁开始偷钱包闯天下的肖峰提供了下手的机会。看守所的大门一响 ,肖峰就要踩着别人的肩膀扒在窗角向外窥视,一心盼望看到史崇山高兴的时候。 史崇山穿过两面有门的堂房,神气地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往中院这一排号子端详一 番,抬起手把不多的几根头发向后梳弄梳弄,神气得象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如 果号子的门窗没有任何异动,他会突然毛着腰提起脚尖掩至号子门前,一间一间的 偷听过去。这位所长或许至今还不知道,大多数号子里全有人在监视着他偷笑。情 况好的时候,肖峰谈笑一番后会说,“伙计们,今天史政府的心情不坏,放风的时 候看我的暗号向政府借点烟抽。” 放风时,肖峰一出号子就跑去找史崇山,没边没沿地乱扯一通能够想得出来的要 求,惹得史崇山扯住肖峰的耳朵又骂又打,肖峰则扭来扭去地躲闪。这时,早准备 好报告内容的几个人就围上去,使这位政府应接不暇。只要一分神,扭在史崇山身 上的肖峰便得手了,把旱烟包连同烟袋锅偷了过去,立刻转到其他人手上。拿到烟 袋的人要飞快地把烟倒出一部分,然后以同样的办法放回去。有一次配合得不好, 烟袋没有能够及时放回,收风后不久史崇山就找来了,他说,“哈松,把烟袋给我 交出来。”可是,他搜遍了所有的人,还搜了号子,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有几天 ,他多次偷偷地溜进来查看,希望能发现点迹象。他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无可奈 何的史崇山在院子里喊,“哈松们,烟就由你们抽了,什么时候把烟袋锅给我悄悄 丢到院子里来,那是你史叔用了快二十年的家伙了。”然而,烟袋锅早已被弄碎, 丢到粪坑里去了。 不仅从史崇山这样的老看守手里可以偷到烟,就是十分精明且以抓获人犯违规为 乐事的看守李改潮,整个号子的人通力合作,也有过得手的记录。不过,我印象最 深的,是关在坚实的号子里,却想出了法子让看守把烟送进号子里来被偷。 那是一次吃包子后的黄昏中产生的灵感。吃包子在华县看守所是件大事,使一些 人乐得手舞足蹈,几乎忘了身处何境。肖峰就是这些快乐汉中的一个。每人四个的 一两小包子,做为号长的他给有的人发了一个,有的人发了两个,也有人发了四个 ,他和少数几个人则按反比例吃。他本人不仅可以吃饱喝足,还留了几个当消夜。 饭后,肖峰枕着田霸槽的肚皮,喝令金惠乡的村干部刘渔娃唱秦腔。瘦长的肖峰刚 过十八岁不久,却非常喜欢古老的秦腔戏,他自己不时扯着喉咙唱得脖子上青筋暴 起满脸通红,更经常逼迫会唱的人“给号子里创造点文化娱乐”。那些吃饭后比不 吃更饿的人,是不准愁眉不展地唱的,否则非骂既打。不过,今天刘渔娃无须督唱 ,他打点起精神唱得有板有眼十分卖力。他今天分饭时被提了一级,因为排在他前 面的一个老号走了,而在他后面又有新号进来,这是每一个在饥饿中数时光的人犯 企盼的好运气。更幸运的是,升级的头一顿就是肉包子,他比以往多得了一个。在 落入看守所不停的劈头盖脸袭来的倒霉后,这是一个使人振奋的好兆头,刘渔娃不 能自己地唱了一段又一段。肖峰的兴致也来了,从铺上爬起来,要刘渔娃、还有因 为偷羊而被称为“洋鬼子”的李成娃同他一起合演一出秦腔大戏。这天晚上不知道 是什么黄道吉日,这么一伙人又吼又跳,居然没有引来看守,大家玩了个意兴阑珊 。 肖峰尽兴后才卧下,叫田霸槽给他捶着腰说:“嘿,这日子,就他妈的差那么一 口了。” 号子里已经断烟好几天了。这几天,被审问开庭的人不多,就是有机会出号子的 人,也是肖峰所说的“连根求毛也叼不回来的苯×”。为此,有几个人挨了打并被 扣过饭菜,还是无济于事。但也许酒肉真有助思维吧,只肉包子里那么一点肉,号 子里就驱除了往日肖峰谈到烟时的愁云惨雾,大家开始琢磨不离开囚室如何弄到烟 。各种离奇古怪的想法和荒唐的笑话后,有人说如果灯泡突然憋了,看守命令劳动 号进来换灯泡,就能够偷他们身上的烟。大家对这一想法挺着迷,却生气劣质产品 充斥全国,偏他妈的秦岭牌灯泡一个月不憋一次。 我笑了说,“想要灯泡憋并不难,难的是怎么把它摘下了。”我有好几年一天二 十四小时生活在灯光下,刺目的光线常搅得我难以入眠,望着铁窗外的夜空,我用 过许多时间幻想如何把灯泡搞坏。 肖峰蹦了起来,把手一挥说:“摘灯泡还不容易,来,给我迭罗汉。” 吃饭最少的两个人站在下层,虽然摇摇晃晃的,但只搭三层人梯便摘下了灯泡。 我们在铺中间叠放了两床松软的棉被,然后双手捂住灯泡往棉被上轻轻的砸,砸几 十下凑近窗口看一看,不一会灯丝便断了。摸黑安好灯泡后,许多人一起喊“报告 政府,灯泡憋了。”看守命令劳动号抬着笨重的梯子给我们换灯泡,梯子放进号子 后有几个机灵的小伙子凑上去,帮很不高兴的劳动号上梯子扶梯子,指点手电筒往 那里照。这一次他们从劳动号身上偷到三支烟,肖峰喷出来的烟也不象往日那么呛 人了。 后来,虽然不是每次搞坏灯泡都能够偷到烟,但我们仍然隔两三天搞坏一次,因 为搞坏了当天不换,我们也会有一二个安谧的夜晚,清晨起床时少许多睡不安稳的 烦躁。 灯泡换这么勤,引起了看守和劳动号的怀疑。看守不愿意闻号子里的臭味,常命 令劳动号仔细检察号子里的情况,换过的灯泡也抓在手里翻来复去的看。有一次, 所长史崇山边看灯泡边自言自语起来:“这伙哈松,难道真会魔术?不信质量差的 灯泡总落到这间号子。” 号子里有人捂住嘴也憋不住快笑出声了,被重重扇了几个耳光,那笑才缩了回去 。 最悬的一次,发生在吉建设的手里。这个华县吉家河村的小伙子,长得粗壮憨实 ,性格也象外貌。他是因为溜门撬锁而丢失了铜川煤矿的工作落入看守所的。他偷 盗时,不管是否有人,也不管是否认识,就公然撬门入室。他说,“槌子,我只看 到了钱。”他本来不适合干弄断灯丝这种要耐心的细活,但他热情满高,每次争着 干。结果,几次顺利后,我眼看着灯泡在他两只粗实的手中破碎了,碎玻璃嵌在肉 里,一会殷红的血就把手心白色的破口淹没了。一时,大家全呆了,这并非因为看 到了汩汩冒出来的血,更主要的是大家意识到了破灯泡潜藏的危险。这可不是一般 的违犯监规。幸运的是,看守们可能被不停的换灯泡闹烦了,有一个星期没有理彩 我们。等到做饭的合同工王亚明终于带着劳动号来换灯泡时,号子里早已想好了说 辞。王亚明举着手里的灯泡把子,一时张大了嘴,半天才问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我们按照商量好的,说从没有顶棚的房檐飞进来一只麻雀,大家用鞋子砸它,却 砸坏了灯泡。一向难说话的王亚明这天心情很好,只笑骂了几句,甚至没有报告看 守。几天来悬着的心放下了,号子里的人全额手称庆,但从此以后不敢再用这办法 偷烟,或是寻找一个没有刺目灯光的夜晚。 九、烟的机遇 给老号弄烟是新号众多义务中的一个重要义务。除了被审问时要弄到烟外,另外 一个也算主要的方式,就是如何叫新号的家里人把烟送进号子。有一些看守所允许 新入监的犯人给家里写一封短信,内容只许写要生活必须品。因此,老号们一旦完 成了对新号的驯化,就开始向新号面受机宜,教他们如何利用写信的机会。 --妈的,你家的两个老浑蛋机灵不机灵? --好,我们就来看一看你家的两个老浑蛋的机灵劲,看你他妈的说谎没说谎。 你写,要牙膏洗衣粉卫生纸、烟色皮加克、藏青色裤子、家里好一些的那条褥子、 等等。许多东西家里没有吗?真他妈的是笨蛋,有就不要你写了,为的就是让你家 那两个机灵的老浑蛋捉摸捉摸,你他妈这个笨蛋儿子为什么喝了迷魂汤似的要家里 没有的东西。听着,把“要、烟、藏、好”这几个字排成一竖行,让它们当每行的 排头兵,你家的老浑蛋仔细捉摸捉摸就会看出其中的奥秘了。 有一些谨慎的人可能说自己的老爹老妈捉摸不到这上面去,与其送不进烟挨打, 不如立时兑现打一顿好了。对于这种人,老号会要他在那些重要的字上添点记号, 如弄个墨点什么的。但是,这方法有危险,看守看出秘密会拿着信也拿着械具来请 他说个明白。 信寄出了,十有八九家里人猜不出其中的秘密,所以送来的东西里没有反映。要 家里藏些烟送进来,托不吃官司返回社会的那些人捎去信或口信才比较灵。不过捎 信危险而且后果严重,勉县一个被释放的老汉由于搜出了藏在棉被里的纸条,被痛 打一顿后,又推回号子关了三个月。就是看守搜不出来,大多数人出了看守所就把 送信的事丢到脑后去了。既使信送到了,也还需要家里人有胆识乐于配合。在这重 重难关之后,还有最难的看守检查一关,之后号子里的人才有幸见到烟。常常有功 亏一匮的时候,甚至把肥皂挖空藏下的烟也检查出来了,那时倒霉的不仅是号子里 要烟的人,家长也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勉县的姜所长最爱骂:妈的,你家祖宗就开 始坐牢了吗,咋攒下这么丰富的经验?他把送来的东西一下子推得满地都是,同时 大声喊“滚”。虽然如此困难,成功的事例也有,有些甚至是巨大的成功,那就不 单是号子里烟民的幸运,更是要到烟的新号的幸运,有时可能完全改变他在号子里 的地位。王振山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 王振山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认成戳牛屁股砸土坷垃的农民身分的人。他刚进号子 被张小燕连踹带骂赶到房角落,头扎在粪坑上听候询问时,他说自己是厂长。这虽 然招致了奚落打骂象冰雹一样砸向他,但是此后他的外号就叫厂长了。实际他真是 农民,是一个承包了丰台某乡沙场的场长,因为帮他的妻弟偷盗摩托车和商店里数 十箱高档香烟等财物而落入看守所的。他的妻弟早已逃之夭夭,把他闪得挺苦,已 经被公安局捉放几次了,每次全是托人才得以暂时出去。不过,王振山倒不以为然 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咱有托(即有后门)。” 号长赵小龙对这句话很有兴趣,他说把烟搞回号子才叫真有托,你给号子里弄点 烟回来,看你是真有托还是假有托。 凭自己说一句有托不足以改善在号内的地位,所以,每星期仅有的两顿烙饼,厂 长依然只有看的份,但是被打骂的次数少多了,擦铺扫地收拾粪池子也由我湖南的 盲流老乡顶替了。看来厂长没有说谎,几天后提审回来时,他告诉赵小龙见到了家 里人。“妥了,您老只等着抽烟吧,”厂长说,一脸的窝囊倒霉相一扫而光,象换 了个人似的神采飞扬。赵小龙,还有号子里其他烟民,把厂长围住问了半天,反反 复复的证实厂长的亲戚确实听懂了“弄点货进来”的真实含义才放心。赵小龙很高 兴的拍着厂长的肩膀说:好样的,等烟弄回号子,老子封你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几天后,看守送进来三大包东西,其中要两个人抬的那一包就是厂长的。号子门 关上,看守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赵小龙指挥着人从风门等处仔细检查确信没 有受到监视后,便按照惯例,把风的把风,打杂的打杂,伺候着号长赵小龙逐样查 看。赵小龙让人把厂长的一包放在后边,他要最后查看。在整个号子十六个人的注 视下,赵小龙兴趣十足地翻看那些日常用品。他将卫生纸一包一包地拆散开,肥皂 也要逐条在手中掂一掂,牙膏则摆弄着屁股看压封是否动过。至于棉被子厚褥子和 其他厚实点的东西,赵小龙一样也不放过。他把检查过的卫生纸洗衣粉肥皂牙膏牙 刷一类消费品堆在一边,这些东西算是共产了归号长掌握,将来由全号使用。当然 ,使用时也象中国的社会主义一样,号长及他那一伙掌权的随心所欲地用,拣最好 的用,象末日要来临了一样玩命地用,真正的所有者则被管束着可怜巴巴地用,擦 个屁股一半用纸一半甚至要用手指头。他检查过的被褥衣服鞋袜等,大多还给原主 ,但遇到新的中意的时,他会说一声:这件还他妈的有点意思嘛。于是,张小燕那 些人便拿起那样东西,对本主说:“送给号长,你有意见吗?” 这次送进来的包裹都很大,赵小龙足足检查了个把钟头。头两个检查后,没有发 现一点期望的货,赵小龙拍拍两手,哼着鼻子说:妈的,一对土老冒,只会送点臭 垃圾来。张小燕等人则踹了那两个人几脚:“还他妈的在这装傻充楞个什么,毛坑 那边蹲着去。”从东西送进号子就有些兴奋的厂长,也在旁边踹了两脚,说:“他 们家舍得花钱给号子里买烟吗?要存在银行里下仔呢。”赵小龙又颇有耐心地开始 查厂长的包裹,他几乎用了检查前两个包裹的时间,但并没有从厂长的包裹里找到 烟。查到最后,赵小龙失去了耐性,他把一条旧褥子随便摸摸,没有象其他的被褥 一样拆开角查看,便顺手丢进检查过的那一堆东西里了。他看着厂长说:“还指望 你是个下蛋的鸡呢,你他妈的更可恶,光穷叫的烦人。”厂长不但象前两个人一样 被收拾教训一顿,而且又重新被张小燕指挥着擦铺打扫卫生了。 石景山看守所的规矩是,整个号子的被褥统一摆放,将迭整齐的被褥全部摞在一 个墙脚。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每天早晚迭放被褥时,常有人嘀咕两句,说哪家的老 烟鬼把自己的被子送来了,一股冲人的烟味。但是,早晚迭放被褥是十分紧张的时 刻,不论是铺被褥还是迭被褥,整个号子十六个人只有几分钟时间,要在看守检查 之前躺好或是摆整齐,否则轻了挨一顿臭骂,重了还有皮肉之灾。因此,虽然有许 多人嘀咕,但没有人能够静心思考这个烟鬼被褥上的烟味何以经久不消。如果没有 赵小龙,也许这个秘密永远不为号子里的人所知了。 赵小龙有个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人给他按摩个把小时。他从被褥垛上随手 扯下条被子或是褥子,在大家腾出的空铺上躺好,全身脱的只剩一条包不住屁股的 内裤,由有按摩技能的人在他身上又捏又揉又拍又踩,直要把他服侍得迷迷糊糊, 恰好接上睡觉的时间昏昏入睡。那天,赵小龙扯了一条旧褥子躺在上面,鼻子一吸 一吸的说,这是谁家的褥子?他老爸准是掉到烟囱里熏死的。后来,他翻过身子趴 在褥子上,烟的气味更加浓烈了,把他刺激的难以象往常一样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他开始有些怀疑了,便用手在褥子上摸来摸去,还把手伸进褥子里摸索。他突然电 击了似的跳了起来,不由自己的喊了一声“不对”,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从撕 开的褥角,人们看到了烟叶,象四川旱烟那样柔软的黑黄色烟叶,夹在两层棉花中 间,被密密麻麻的针线缝在了褥子里,实在难以说清楚那沉甸甸的褥子里藏下了多 少烟,直让人觉得象是撞进了烟库。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号子里的人象注射了海洛英一样兴奋得失态。最激动的还是 厂长,他不停的说,“是我家送来的褥子,我家里的人不会骗我的,我知道他们一 定会把烟弄进来。”他高兴得话太多了些,刚才,赵小龙问褥子是谁的时,他可是 连及时回答的机灵劲也没有了,还是由别人代为回答的。另外一些人则不等吩咐, 围上去七手八脚的要帮赵小龙从褥子里取出烟叶来。由于兴奋,号子里有事一定先 安排的警戒哨也忽视了,直到风门突然打开,响起了看守的声音,大家才泥塑一样 的呆住了。幸好看守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通知睡觉的。经历了这一番惊吓后,张 小燕等几个烟瘾大又有资格的人仍然克制不住的想当晚就卷一炮抽。赵小龙提醒他 们注意今天晚上的异相,他说以往看守总是按铃或是在甬道里吼一声通知睡觉,今 晚咋有了好兴致挨个号子说。他的另一个说法彻底打消了那些不以为然只想立刻抽 上烟的人的念头,他说,凭他在看守所劳改队的经验,一有不祥的兆头必须立刻停 手,要用些时间禳解了灾星再开始,否则好事准变成倒霉事。最后赵小龙决定,当 晚不仅不抽烟,也不把烟叶从褥子里取出来,由他盖在身上过夜,第二天趁起床后 早饭前忙乱时再做。 虽然没有抽烟,但仍然引起了大家的代偿性尼古丁兴奋,不时从躺倒的人群中冒 出几句压低声调的话来。说话最多的还是厂长,他象一个不定时的间歇泉,说不清 楚什么时候就咕都咕都的冒出一股来。最有意思的是,睡下快一个小时了,他突然 提出换铺位的要求,他要睡到自己的被子上去。我们十六个人睡在一块大约六、七 平方米的铺板上,所有被褥全是统一使用的。厂长要睡到自己的铺盖上,等于要求 向前挪动两个人的位置,那是已经可以平着躺下的地方,不象他现在侧着身尚且要 被挤扁了似的的位置那样难受。但是,他前面的两个人死不吭声,他们虽然没有了 向厂长气使颐指的神气,可也不甘心挪到后边挤肉机的位置上去。号子里没有人对 厂长的要求表态。厂长对大多数人的态度也不在意,他只关心最前面的赵小龙等两 三个人有什么反应。情况看上去还不错,最前面的人正挺舒服地躺着打鼾。厂长看 文说无用,便站到他要的位置上动开了手脚。这引起了号子里一阵骚动,赵小龙等 人也难以再继续打着鼾睡下去了,便翻身坐起,沉着脸看扭在一起的几个人。那几 个人还互相揪着,但已经停止了用力,喘着粗气静等发落。赵小龙说,好好的睡着 觉捣的是他妈哪门子的乱,都原地躺好,谁再出声小心点。那两个人极不情愿地往 后挪,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厂长。他们知道,这在号子里已经是命令了,是必须服 从的。虽然赵小龙说的“原地躺好”意思暧昧,但中国人是善于揣摩权势者的意思 的,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轻易嗅出权势者的话、甚至权势者威严所造成的气氛对自己 有利还是有害,从而及早趋利避害。他们两个人是得了这种生存本能真传的,知道 该让位子的是谁。 厂长确乎有些洋洋得意地躺到了自己的铺盖上,喘气声在我听上去也大了许多。 我替他算了一下,从明天开始,号子里那些又脏又臭的活肯定不需要他干了,可能 主要的会落到我那湖南盲流老乡的身上,干这种活附带的那些拳脚自然也要转到我 老乡的身上;每星期两顿的白面烙饼,他那份不仅会全落到他肚子里,别人的或许 也会有些落入他的肚子。厂长为号子立了如此大功,有的是机会在号子里大出风头 呢。我算不出来的是,这颗号子里刚升起来的新星,是否会升到有权势的一伙中去 ,那可是要看他本人的修行了。 十、乐极生悲 烟在看守所里有神奇魔力,屎尿里捞出来的要抽,冒污辱和肉体痛苦的风险要抽 ,有些当不上红头的人,宁愿让红头打一顿,或是饿一顿饭,也要换几口烟抽。不 过与海洛英不同的是,看守所里的这种非抽不可的瘾不是按时产生,有人是烦恼沮 丧之极了才有,有人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才有。肖峰就属于后者,他烦恼沮丧的时 候总是闷头大睡,然而一旦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只有尼古丁才可以让他度过兴奋期 。一次提审回来肖峰就进入了这样的兴奋期,他说看上去法官已经接受了他不属于 强奸的辩解。 肖峰去河南偷钱包时,认识了两个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并把她们带回了华县 。肖峰说,河南的女玩家一是漂亮的多,二是又浪又大方,他逮住的这两个更是河 南姑娘中出类拔萃的。我相信肖峰的话,他是一个颀长俊秀的小伙子,穿戴在陕豫 地区要算超前的新潮时髦,从十二岁就开使偷钱包想来也是舍得花钱的主,他当然 有条件找那伙姑娘中上乘的。他的急不可奈大概也有助于说明那两个姑娘的确漂亮 ,至少是肖峰眼里的美人。他在火车上已经和那两个姑娘大动手脚,到站后等不及 出站台,就先打发一个去旅馆,他和另一个则在站台里面干开了。他们虽然找了较 背静的地方,但还是灯光明亮,有人来往。不过,这不是他被抓进看守所的起因, 他是由于和一伙华县当地人称“衙内”的干部子弟闯进了第一中学,拣好看的女孩 子又亲又咬而被抓的。收审中,他的伙伴把他这件逢人便吹的得意事告述了警察, 尽管他死口否认,但是警察居然找到了那两个姑娘,她们则异口同声的说是肖峰强 迫的。肖峰倒也不大怨怪她们,他说:“这两个骚货,全怪我最后没有给够钱,这 会她们可要我的好看了。” 整个号子在帮他出主意如何赢这场官司,有些办法显然是对路的,如:要肖峰设 法争取生他气、但在华县当了几十年干部的老爹给他在外面用劲;分析案情和寻找 不属于强奸的证据——在他的案件里确实没有使用暴力或是威胁的情节,这样在提 审中就可以有理有力地为自己辩护;由我帮助他依次给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写申 诉,在这些部门没有形成固定看法和一致决定之前,无罪的辩解在有些执法人员那 里还是会起作用的;捎口信给肖峰的哥哥,要他给那两个姑娘写信,请她们不再做 对肖峰不利的证言,等等。不知道在哪个环节起了作用,肖峰早已感觉到管他案子 的人口气有所变化。最后这次是开庭前法官核实起诉书,法官以揶揄的口气说,你 个哈松娃这次就是逃得掉强奸罪,也逃不掉流氓罪,你跑到人家中学乱搂女子娃总 是事实吧。 法官的话对肖峰真是天堂的福音。他说老子明天就该回家了,搂个女子娃还能关 几天?老子已经关了半年多,政府该给老子补一些超期费了吧。更使他乐不可支的 是他在提审中触摸了女人。提审中的书记员叫王婉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刚过 了产假来上班就接的是肖峰的案子。肖峰说,看见她,裤裆里直发烧。审问中肖峰 起劲的讲述他和两个姑娘在一起的细节,以证实他们的性活动没有强迫情节,他看 到王婉琴一直不抬头,但在努力克制笑。王婉琴要肖峰在记录上签名时,肖峰一把 抓着了她的手指。回到号子后,肖峰用那只手在自己的裤裆里乱摸了一阵子,说这 半年多自己的老二也饿瘦了,今天也该它过个节了。兴奋不已的肖峰反复地讲王婉 琴那只有窝的又白又嫩的手,并说今天不管是谁出号子,一定要弄回点烟来,否则 整个号子收拾他。他说过后用眼睛看着吴坤林。肖峰虽然从一号调到我们七号时间 不短了,并且已经开始在形成自己的势力,但是当时老号长吴坤林还在,号子里的 事还不到由他说了算的时候。 杏林中学的教师吴坤林并不赞成收拾人,可是同意离开号子的人一定要弄点烟回 来。那天接着被叫出去的人是李喜西。这个华县的农民小伙子出去了几个小时,在 肖峰窜上蹦下地等待后,他没有弄回来烟。他说,提审中他成功地从烟灰缸里、地 上、厕所里弄到了半兜烟头,但是回号子时被李改潮搜了出来,因此被毒打一顿, 还被在柱子上铐了几个小时,“可是被打惨了”。肖峰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半天说 不出话来。他提议不给李喜西吃饭,但是吴坤林让他吃了。满脸愠色的肖峰在李喜 西身边转来转去,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一脚把李喜西碗里的汤汤水水踢翻。肖峰突 然若有所悟地站在了李喜西面前,问李喜西被铐在哪个柱子上,李喜西摸不着头脑 的说:还能有哪根柱子,当然是预审室院子里那根。这一下可被肖峰戳穿了谎话, 因为在大毒太阳下面晒几个小时,长期关在号子里的人的皮肤会有明显的反映,而 李喜西的皮肤虽然天生不白,但也一眼可以看出没有晒什么太阳。肖峰一拳打在李 喜西的脸上,打翻的铝盆里的玉米面汤把李喜西淋得象个落汤鸡似的抖,和肖峰接 近的王永成、田霸槽等几个小伙子也围了上去。 还是吴坤林制止了肖峰。实际号子里有不少人,尤其是吴坤林当号长之前吃过原 来红头苦头的人,都或明或暗地表示过反对在号子里欺负人,吴坤林正是靠了号子 里的这种力量,以及看守的支持,才勉强制止得了肖峰一伙。吴坤林说,他又没有 违反监规纪律,哪能因为抽个烟就打人。肖峰得不到足够的支持才悻悻然住了手。 可是,肖峰心犹不甘,他说:“他妈的,在看守所里能够蹭着娘们的细皮嫩肉, 是我祖宗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老子乐了一天,全叫李喜西这小子毁了,老子饶不了 他。”肖峰真是说到做到,很快就兑现了。李喜西在墙角解手后,肖峰立刻也去了 ,他一边哗哗的尿,一边打量地面和桶边,并且不怀好意地笑了。他系好裤带,又 把不久前号子里给他缝制的练功带扎紧,挥动着拳脚嘿嘿了几声,才阴阳怪调的对 李喜西说:舒服吗?你把娃子全甩到尿桶上去了,将来拿啥伺侯娘们呦?他把李喜 西推到尿桶跟前,按着李喜西的头看那个阴暗角落。李喜西坚决不承认尿桶上淋淋 漓漓的一片和墙脚水汪汪的一滩是他干的。肖峰火了,说:“这一个多小时只有你 和我解过手,不是你干的难道是老子干的吗,你说一句是不是老子干的?” 对于闷声不响但神情显然是怀疑肖峰栽赃的李喜西,肖峰大打出手,他的几个伙 计也凑上去搭一把手或是站脚助威。这次吴坤林也不好说话了,因为号子里有惩罚 尿到地上的规定,而且涉及到栽赃陷害的是非,再过问是会与肖峰结仇的,何况李 喜西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打了一阵后,肖峰用膝盖顶在了李喜西的胯裆,李 喜西捂住小腹倒在地上打滚叫喊,肖峰说他装的,仍然往他身上踢了几脚。过了一 会,李喜西闭着眼不动了,嘴里“扑扑”很响地往外吐白沫。吴坤林终于忍不住制 止了肖峰,叫几个人把李喜西抬到铺上,掐他的仁中脚心。忙了半天,李喜西还是 醒不过来,嘴里仍然“扑扑”很响地往外吐白沫,那响声院子里都可以清楚听到。 肖峰不奈烦地说李喜西是装蒜,让吴坤林交给他来弄醒。可是已经晚了,风门突然 打开,露出了看守李改潮的脸。奇怪的是,不论整个号子如何抢救,只是一味扑扑 吐白沫的李喜西,李改潮只叫了一声,便爬起来挂着满嘴的白沫跟他走了。 晚上,除李喜西留在号内,七号的其他人都被拉到院子里站成一排,李改潮又将 中院各个号子的风门打开,喝令一些人站到风门前观看。他拿出一纸决定书大声宣 读,说肖峰“污辱、猥亵我女工作人员,大耍流氓,又是号内的牢头狱霸,将他人 打得昏死,所以依法严逞”。他把手一挥,早已守候在旁边的合同工王亚明便提着 绳子冲上来,协助李改潮将肖峰蹬翻在地,踩着捆了起来。李改潮又宣布整个七号 助纣为虐,而且有许多违犯看守所规定的行为,吴坤林尤其严重,因此吴坤林也被 叫出队列收拾一顿,我们其他人也被训骂一通,刚才扑扑吐白沫的李喜西,这时则 坐在七号的铺上洋洋得意地望着我们。 那天夜里静悄悄的。肖峰带着背铐,他虽然身体柔软,两只胳膊又细又长,可以 轻易的将被铐绕过臀部变成前铐,但害怕李改潮不停地突然出现,他只有在背铐的 折磨中先默默的忍受几天了。我们其他人也灰头土脸地闷不吭声。相反的,李喜西 出气走动全很响,但他也还有不讲述自己辉煌成绩的聪明。就这,李喜西哗哗尿的 很响时,吴坤林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人老眼花了,活该自己找倒霉 。”我也忍不住说,世上的事总是乐极生悲,你不看肖峰今天挨着点女人的皮肉, 乐得屁眼上也在笑,不抽烟就硬是过不去了,现在家伙一带,给烟还不知道咋抽呢 ,可见哭笑之间隔得不太远。事实上,我已经不再同情李喜西,他走的太远了,他 至少犯了两点号子里绝对不会原谅的错误:他告密充当犹大,而且诬告了有恩于他 ,还是他和其他弱者挡风墙的人。果然,李喜西后来被号子里狠狠收拾,不过那时 吴坤林已经被判刑送到二监去了,不知道他在是否还会管。我后来在监狱和看守所 见过不少李喜西这样的人,我始终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智慧出了毛病还是品格出 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