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轻 ——写在魏京生获释之时 贝 岭 从我们的诞生始,恶从来都是在不断地累加的,国家的存在并不构成个人逃脱的 理由。所以,约瑟夫·布罗茨基说道,增值邪恶似乎是时间的功能。 一九八九年初,当中国的一些知名人士要求释放魏京生等政治犯时,许多人把在 公开信上的签名视为一种勇气行为,也许,对于从未真正反抗过的他们,这种行为 确是一种勇气。但对我们,则应该是对于以往怯懦的某种悔悟,作为民主墙的共同 参加者,当牢狱的惩罚确切地降落在魏京生等人身上后,我们曾经几近可耻地缄口 了十年,甚至没有试图去探监。我们最大限度地使用了魏京生等人以漫长的刑罚为 代价而获得的有限的自由,许多人还由此获得了不懈追求的声誉。多年来,我们似 乎心安理得。也许,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曾经具有的某种信念,也许,我们从未确 认过这种信念。 此刻,当我看到出狱的魏京生的容貌已经“面目全非”时,我的沉痛和震惊使我 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 如果说魏京生成为了一种象征,那不仅是由于他的勇气,更是由于国家强加在他 身上的骇人的刑期,他是一个蒙难者,仅仅因为狱中的魏京生,民主墙的精神得以 延续到了今天。 我所无法想象的,是将近十五年的囚禁,假使他不被允许阅读,或者,他只能阅 读官方的报纸,那是一种怎样的惩罚。在某种意义上,十五年构成了一个残酷的谜 ,那是记忆无法穷尽的,我们也将永远无法确知。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因为索尔尼琴写出了《古拉格群岛》,而使人类记住了 那段历史,那并不准确,在此之前,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还有他的《死屋手记》 ,那是俄罗斯的一个传统,他们从未忘记,遗忘不是俄罗斯民族的性格。 一个习惯遗忘的民族,也就丧失了对尊严的意识。我看到的另一个场景,则是残 忍的。在电视镜头面前,面对刚出狱的魏京生,中国的记者问道:你挨过打吗?(这 是消灭个人尊严的另一种方式。)我不能想象,南非的记者敢这样追问刚出狱的曼德 拉。或者,缅甸的记者可以这样去问昂山·素姬。制造这类镜头的媒体,也为这个 国家制造了再一次的羞耻。 作为当代中国最为著名的政治犯,魏京生的出狱将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中国政治 的进程呢?我所看到的报纸上,他被称为“中国的萨哈罗夫”(短短几年,中国已经 有两位持不同政见者先后被命名为此项称谓,这是遗忘的另一种形式)。在同一张报 纸上,他的出身档案简介先把他确定为一个共产党干部的儿子,随后,又在隔天的 报道中引述西方媒体的描述,魏京生成为了“中国现代民主之父”。 令我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政治这个词根中形容他的词汇贫乏,而是这种可怕的、丧 失了个人性的政治语式使我产生的联想,它是不祥的,它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出狱后 的魏京生身上。 按照米兰·昆德拉的定义,魏京生已经进入不朽的行列,尽管“不朽”这个词已 被人类滥用。 在我所目击的世界上,成为历史一部分的某个人不被遗忘也许并不困难,困难的 是整个历史不被遗忘。时间是遗忘之母,我们能幸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