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出狱之后 (西安) 李贵仁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七日,王丹、郭海峰和上海的一位民运人士被当局“假释”。 就在那一天下午,设在渭南市的陕西省第二监狱奉命派人到我病床前向我正式通知 :监狱、省劳改局、省政法委和国家司法部都很关心我的病,所以决定对我实行“ 保外就医”,手续业已办妥,翌日便由监狱派人派车送我回家。我当即问:“这样 做,是不是要我讲什么话、表什么态?或者说,有没有条件?”回答是:“没有任 何条件,单纯让你回去治病。”我说:“这样的话,我可以接受。”我的意思是: 因为对我的逮捕、审判、监禁均属非法,所以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保外”的问题 ,当局理应公开宣布我是无罪释放的,而且向全世界宣告我参加的“八九民运”是 历史上最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如果当局目前还不能这样做,那么,为了挽救我的 生命,最低限度必须做到双方都不说什么,当局无条件地让我回家治病;倘若当局 要借此机会做什么文章,比如以我违心地表示某种态度、承认自己有罪或者有错、 保证今后如何如何之类作为条件来让我回家,那我宁可死在狱中也不接受。这是我 的原则立场,曾不止一次向有关人员郑重宣告,当局非常清楚。此刻,既然当局明 确表示让我回家是无条件的,我无须讲什么话、表什么态,我就顺水推舟,同意接 受了。 二月十八日上午,在送我回家之前举行了庄重的仪式。仪式在中队教育堂举行。 头天下午,教育堂就精心布置了一番,东墙上悬挂起了缀有国徵的帷幕。我进去时 ,里面的几盏镁光灯立即打开,大约五、六个人从各个角度不停地摄影、摄像。有 关负责人让我坐下,向我宣布了保外就医证书。我随即发表讲话,重申我是在监狱 方面明确宣布无条件让我回家治病的前提下接受此举的;我还对监狱有关人员近一 年来给予我的关照表示了感谢,并赞扬了几句:“你们作为国家公职人员是忠于职 守的,作为普通的人是正派的;你们是有良心的中国人!”给我发证时,我在领证 人栏里签了“合法公民李贵仁”几个字。接着,有关负责人向我宣布“保外就医纪 律”。对此,我只用一句话作了回答:“我李贵仁过去、现在和将来始终一贯地在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这句话包含多重意思:第一,我从来 未违反过宪法和法律,根本无罪;所以,第二,当局逮捕我、审判我、监禁我纯属 非法;第三,如今放我回家,理应完全恢复宪法赋予我的一切权利,还我以充分自 由,而不能再对我施行任何约束,也就是说,我只认宪法,而对当局的任何禁令决 不理睬,倘若当局要因此再迫害我,随他们去,我毫不畏惧!仪式以后,我由人搀 扶着下楼,艰难地走向监狱大门;我的行李另由两人用架子车拉出。下楼时仍有多 人摄影、摄像。到监狱大门时,搀我的人、给我拉行李的人和同行的多名干部全部 闪开,让我独自从监狱大门内走出去,这是因为手持摄影机和摄像机的一群人(其中 有从西安去的)等在监狱大门外的大约二十米处,要给我录下我出狱的最后一个镜头 。不言而喻,这是奉高层领导人的指示为了作宣传而采取的行动。我当然不想迎合 他们的意图,但是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所以,在面对镜头的全过程中,我拼出已 经很微弱的全部体力,尽可能挺直平时挺不起的身躯,缓慢而沉重地踏实每一步, 昂首向前…… 我出狱后回到西安东郊家中,只在当天傍晚由妻子、儿子和小妹搀扶着乘车到南 郊去看望了聚在一起等着迎接我的父母亲、众弟妹、弟媳、妹夫和侄子、侄女、外 甥、外甥女们,此后,因为病情严重,难以行动,再未出过门。但是每天都有相识 和不相识的人士来看望我。对他们,我一概欢迎,因为我想,人们来看望我是出于 对真理和正义的支持,我决不能以丝毫的懈怠凉了他们的心;哪怕我无力和他们多 谈,也要让他们在我床边坐坐。特别令人感动的是,因为我已被单位开除,没有任 何收入,一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士便主动给我凑了些生活费和医疗费;尽管我不愿 给他们惹麻烦,再三谢绝,他们还是要把自己的“心意”留下。 因为一些具体问题尚未解决,加之身体过分虚弱,需要先在家调养一段时间,使 身体能有所恢复,从而有利于接受治疗,我目前还不能住院。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的 病床上躺着,用多种药物控制病情的发展,有时也挣扎着起来坐坐。二十天过去了 ,亲人的精心照料使我在体质上和心理上都补充了许多营养,气色略有好转;但我 依然每天数次从自我感觉中得到警报,使我清醒地意识到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由此 产生的,并不是危机感,而是紧迫感。死不足惧,但还有许多事情未做,就这样撇 下,我会死不暝目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在能够勉力支撑时,就动手整理一点 自己和亲友们的有关文字,逐日积累,凑起了一本可以成书的集子。这至少可以为 世人提供一点历史见证。今天,这项小工程已进入收尾阶段,我深感欣慰。即便今 夜死去,也终究少了许多遗憾,或可令我安息罢。 当然,我还要争取活下去。这不只是我个人的心愿啊!应该活下去,做更多的事 情。 我被当局非法强加的刑期还有一年多;我被当局非法剥夺政治权利的时间还有三 年多。这意味着,尽管我已出狱,当局还是不能给我言论自由和出版等一系列公民 正当权利。给不给是他们的事,我自己的态度则是,那些权利本属于我的, 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行使!我编了这本书,自然要设法出版。谁有勇气接受,我就 给谁出版。我必须尽快做到这一点。这主要是为了在我随时可能遭遇的死神降临之 前为自己的同胞和全人类再贡献一点力量,但也兼有很迫切的功利需求:我得靠这 本书的稿酬在一段时期内养活自己,给自己治病。总不能靠别人资助,我要自食其 力。 应该面对当局再讲几句政治色彩较浓的话。概括地说,我现在的政治态度和入狱 之前以及被囚禁期间的政治态度是一致的,现在需要特别强调的只是:我对中国社 会近年的巨大进步感到高兴,但希望当局更明智些,进一步顺应世界历史潮流,进 一步顺应民心,至少做到不再对任何公民实行各种形式的迫害。立即无条件释放仍 被非法监禁的王军涛、陈子明、鲍彤等杰出人物和关押在全国各地的众多政治犯, 完全恢复他们的自由;立即为一九八九年的民运彻底平反,公开宣布这是历史上最 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立即实行实质性的政治体制改革,特别是要真正做到给公民 以言论自由、在国家机关各部门之间实行权力制衡。在人权问题上,不仅要摈弃残 酷的态度,而且要撕掉虚伪的面纱!过去的脓疮,别再拼命捂,下决心捅破,把毒 排尽!倘能如此,则将万众皈依,促使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事业稳健地飞速发展。我 的心愿,全体中国人的心愿,从根本上说,莫过于此,当局切不可继续违拗! 一九八九年六月,我曾在公安人员提审时说过这样的话:我判断一个政府的好坏 并决定自己对它采取什么态度,要从多方面考察这个政府的政绩,但是最重要的依 据是这个政府对人民的态度。一个政府,只要是爱人民、为人民、保护人民的,即 便政绩较差,我也不会反对它,而会支持它。相反,如果一个政府站在人民的对立 面,以人民为敌,甚至屠杀人民,我对这个政府就只能采取另一个态度。今天,我 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把这段话送给当局,但愿执政者能听进去。 无力多写了。有兴趣读此书者,也许可以从中理解我的更多具体的思想和言行, 那将有助于理解你们自己和一段很重要的历史。 让《欢乐颂》响彻神州,响彻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