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改样板戏《海港》 ·张士敏· “文革”中大陆中国人可以说没人没看过样板戏。当时流传一句民谣:八亿人民 八个戏。这八个戏就是毛泽东钦定,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亲自树立的革命样板 戏,它们是京剧《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 海港》、《龙江颂》以及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泱泱大国,巍巍 中华,数千年灿烂文化竟然剩下八个戏,听来似乎是笑话,然而这却是历史事实。 样板戏是中国文化史上的怪胎,是中国历史也是世界历史上奇特而又罕见的现象 。笔者根据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参加《海港》剧本的修改是所谓的样板戏编剧。为改 这部戏,从六七年二月至六八年十二月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泡在上海京剧团里,在 “四人帮”军师张春桥的直接指挥下进行修改,其酸甜苦辣难以言说。这是一段难 忘和鲜为人知的历史,朋友们劝我写,由于种种原因以前一直未能提笔。现写出来 奉献给读者同时也供史学家参考。 从牛鬼蛇神突变成样板戏编剧 中国有些事儿近乎天方夜谭,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一九六七年二月文革最疯狂 最喧嚣的时侯,到处是夺权、抄家、批斗。当时我在上海港务局宣传部任创作员, 因我有海外关系——父亲在香港加之我文革前舞文弄墨,发表过小说、散文并出版 过一册小说散文集。在文艺界排不上号,但在港务局四万职工中却是凤毛麟角引人 注目。六六年六月文革一开始,我就首当其冲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 黑线宠儿”,被强迫下放到码头上劳动。过了大约半年,王洪文一伙夺权,上海市 革命委员会成立取代市人民政府。人们敲锣打鼓,我作为“牛鬼”默然一旁只有看 的份。一天我们一批“牛鬼”正在十公铺码头劳动,拉老虎车,领队通知我到局军 管会(因为海港机场是要害单位,文革开始便实行军管)去。我未免紧张。军管会找 我干啥?难道要抓我?但又不象,若抓他们会派人带着手铐来,不会让我自己去。 那又是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怀着忐忑不安的 心情我走进海关大楼军管会办公室。对我们这号人,军管会干部以往总是板着脸以 示立场坚定界线分明。那天却分外客气,不仅让坐倒茶,而且由原任上海警备区参 谋长的蔡群帆主任亲自接待。 “你看过样板戏《海港》吗?”主任问。 “看过,”我说,“而且不止一遍。” “听说《海港》要修改,市革会指示调你去《海港》剧组修改剧本。” “什么?调我去《海港》剧组?”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谁人不知样板戏由江青亲 自领导,样板剧组属中央军委编制,被称为无产阶级文艺战士,而我一个牛鬼蛇神 …… “这是春桥同志的批示,”主任看出我的疑惑,加重语气,“至于你的问题我们 查过了,属于讲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根据‘十六条’(即中共中央关于文化 大革命的十六条决定)精神只要认识就好。希望你好好干,不要辜负无产阶级司令部 的期望和信任。” 就这样我一步登天,从资产阶级牛鬼蛇神一下变成无产阶级文艺战士,真是滑稽 。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的呢?事后了解原来几个月前毛泽东看《海港》,在这之前 毛未看过样板戏中这部唯一反映当代工业题材生活的戏。该戏的主题思想是毛的一 贯主导思想: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剧情很简单,讲一个码头工人出身的青年韩 小强由于受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仓库员钱守维的影响,工作不负责任,以致发生差 错,后在党支部书记方海珍和老工人马洪亮忆苦思甜帮助教育下转变。原来的钱守 维按中共政策划分属人民内部矛盾。毛看后说:“可将钱守维改成敌我矛盾。”其 目的是进一步加强突出阶级斗争。毛的话是圣旨,是最高指示必须坚决执行。要执 行就须修改剧本,江青将修改任务交给张春桥。改剧本得有编剧,张春桥不可能自 己动手。该剧原来的编剧何慢、郑拾风都进了牛棚,据说问题严重,另一编剧著名 诗人闻捷上面认为不能用(此人后来自杀)。只剩下原淮剧编剧李晓明,李表示他缺 乏码头生活无力单独承担修改任务。根据这一情况,张春桥指示当时主持工作人称 徐老三的市革会第三把手、副主任徐景贤,让他遴选一名既熟悉海港生活又有创作 能力的作家进剧组负责修改剧本。徐景贤原是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干部,熟悉上海 的作家,看过我的作品而且写过评论文章,他觉得我比较合适,上报张春桥,张同 意,于是一夜之间,我从地狱升入天堂。 样板剧组北京人称之“板儿团”,八个板儿团分别以八部戏命名。《海港》板儿 团和由童祥龄演的《智取威虎山》团基本由上海京剧院人员组成;但不属京剧院领 导。《威》团由美工师胡冠时负责,《海港》的头头则是演主角方海珍的李丽芳, 他们的上面则是原音乐学院民乐系教师、《海港》作曲、当时的上海市文化系统革 委会筹备委员会负责人,后任中央文化部长的于会泳。于会泳是山东人,和江青同 乡,此人说是音乐家却缺少音乐家的风度和气质,一张大黑脸上长满疙疙瘩瘩,象 个拉板车的,人们背后喊他于大麻子。这个于大麻子眼里不仅没有徐老三,连张老 大也未必放在心上,他直通江青。 毛泽东一直强调革命的两杆子(枪杆笔杆)。如果说八三四一(中央警卫师)是拿枪 的御林军,我们板儿团则是另一支以笔当枪的文艺御林军。为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 身份,入团第一天,就发给我两套簇新的、三合一黄军装外加一件棉大衣,这叫板 儿服。此外就是听取学习旗手江青同资产阶级文艺路线进行斗争树立革命样板戏的 丰功伟绩。为吹捧江青,团里的人都称江青为样板戏第一编剧,第一导演,样板戏 属江青,江青就是样板戏。其实这是弥天大谎。应该说江青是文艺强盗,创作扒手 ,像她这样公然、毫无顾忌地将别人的创作成果改改弄弄就据为己有的文艺扒手, 全世界绝无仅有。八个所谓样板戏全部如此。《智取威虎山》是根据小说《林海雪 原》改编,文革前就有同名电影和京剧;《红灯记》原名《自有后来人》,早已拍 成电影;《沙家浜》改自沪剧《芦荡火种》,《龙江颂》改自闽剧《龙江之歌》; 《海港》则源于淮剧《海港早晨》;《红色娘子军》也早有电影;《白毛女》更是 家喻户晓的老戏。这样一些早已被社会公认的文艺作品,一下成了江青的作品。为 了给抢夺正名,江青首先抛出一顶大帽子,说这些作品都是文艺黑线的产物,有这 样那样的问题,有的甚至被说成是毒草。否定之后,江青又发明了所谓的“三突出 ”创作原则,即作品中要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突 出主要英雄人物,像裁缝改衣服一样,江青组织一些人,根据“三突出”原则将上 述作品修修改改,填填补补,再换个名字,如此原来的邪戏坏戏就都脱胎换骨,成 为“样板”,而且不许说是改编的,不许提原作及原作者的名字,一律冠以“集体 编剧”,换句话说编剧是江青。文艺界人士特别是原作者自然不服气,其中《林海 雪原》作者曲波说了一句:“《智取威虎山》完全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嘛。”此 话传到江青耳里,这还了得,旗手决定杀鸡儆猴,在一次会上江青点名:“曲波这 人有历史问题,你们查一查。”于是曲波就进了“牛棚”,从此再也没人敢吱声, 有人说这是夺子杀母,一点也不错。 为了树立维护样板戏,江青和张春桥甚至动用子弹和刺刀。就在我进《海港》剧 组时,上海郊区发生一起因演样板戏而送命的事情。当时因无其他戏可演,大小剧 团均演样板戏,奉贤县一剧团演《智取威虎山》,演出时未按江青指定的剧本,为 吸引观众,加了一些噱头,被说成是破坏样板戏,为首者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因 演戏而犯法送命世界有谁听说过? 所谓样板戏就是这样诞生和确立的。这一切都提醒教育我:必须兢兢业业,谨慎 小心。其实这是在搞政治不是在搞戏。 为了笼络大家,让我们死心塌地紧跟,江青亲自指示有关部门,对样板团生活要 特别照顾。当时中国经济十分困难,老百姓生活困苦,一般职工每月工资才六十元 人民币,肉、鱼、鸡、蛋各种副食品全部都凭票供应。上海一个人一个月只配给一 斤鸡蛋,一斤半猪肉,外地更差。而我们每人每天伙食费就二元(演出另加),每天 大鱼大肉。人们称之为“样板儿灶”。 对我们这支文艺御林军,各方土皇帝、各地军政首脑都奉为上宾,不敢怠慢。我 们常到外地演出,每到一地当地军政第一把手均亲自赴机场或火车站迎候。广州是 丁盛(广州军区司令员);南京是许世友(南京军区司令员);沈阳是陈锡联(沈阳军区 司令员)。最初我奇怪:这些大官怎么如此看得起我们这些唱戏的?后来我方明白他 们迎接的不是我们,而是江青。对样板团的态度也就是对旗手的态度。江青对此十 分重视,有一次我们到辽宁慰问演出,陈锡联只派军区文化部长接机,江青知道了 很不高兴,认为陈对样板戏看不起,吓得陈三两(当时辽宁的老百姓每人每月只有三 两食油,老百姓给第一把手陈锡联起此浑名)连连检讨,从此没人敢怠慢。 人都有思想,为了掌握,板儿团内部采取特务式监控。六七年四月十二日上海发 生著名的“四·十二”炮打张春桥事件,一夜之间,上海的大街小巷贴满了炮打张 春桥的大标语和大字报,将张的老底都端出来,言之凿凿,气势吓人,上海滩议论 纷纷。作为板儿团嫡系,我们当然不会卷入其中——而且连想也没想过。只不过早 晨骑自行车上班路过静安寺时,看到街上有很多大字报,我停下来稍微看了一会儿 ,本来这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却被人密告上去并由《解放日报》写成“内参”, 说我“停下剧本创作,上街看大字报”“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思想动摇”等等。多卑 鄙,多可怕。 夜见张春桥 修改剧本在长乐路一幢小花园洋房中进行。该房原是上海京剧院院长著名艺人麒 麟童周信芳的家。六六年文革开始周信芳就被揪出来全家扫地出门,后周自杀该房 也被充公。修改由我执笔,李晓明、李丽芳、朱文虎等主要演员组成创作集体,讨 论修改方案。毛泽东就是一句话:将钱守维改成敌我矛盾。怎么改就看我们。经反 复讨论确定一条原则:既体现落实主席指示,又不伤筋动骨。原则好定,具体体现 就不那么容易了,得有好点子。这一任务责无旁贷落在我肩上,我深感压力。我分 析剧本情节、人物、矛盾冲突,特别是钱守维。原来的钱守维用中共话说属旧社会 留用人员,未好好改造,因而思想落后,腐蚀青年,属思想意识问题。改成敌我势 必要有“反动动机”,“蓄意破坏”,“后果严重”。根据海港生活实践我保留了 钱守维的“身份”,但由于历次运动中受到冲击,因而心怀不满,不仅腐蚀拉拢青 年而且收到当天傍晚将有雷阵雨的气象预报,故意隐匿不报,从而造成露天堆放的 出口粮食受到损失。如此钱守维就从原来的思想意识问题变成敌我性质的蓄意破坏 ,既落实毛指示又不致伤筋动骨。有人认为这主意好,有人觉得不理想,但又想不 出更好的办法。经过近两年的讨论、修改,最后定稿拍摄成电影时还是采用了我这 一方案。这是后话。 集体讨论定出方案后还不能动笔,得向于会泳汇报,于点头后我方才提笔。大约 二十天左右我按照提纲写出修改稿,在创作组传阅通过再打印送交康平路中共上海 市委办公厅呈徐景贤。徐老三是作家,对创作内行,但他深知剧本的份量,从不发 表意见,哪怕片言只语,而是转呈张春桥,由张定夺。我们只有耐心等待。张春桥 是四人帮的核心人物,狗头军师,当时任中央文革副组长,操纵领导全国文化大革 命,他哪有心思顾问剧本?但是我们估计错了,张春桥对此十分认真。就在徐老三 将剧本送给张一个月不到,一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刚上床入梦——当时大陆既无电 视也没有书看,又无其他文化活动,老百姓天一黑吃罢饭早早上床睡觉——忽听得 乒乒敲门声。当时社会乱得很,红卫兵、造反派甚至阿猫阿狗随便什么人胳膊上套 上个红袖章就可光顾你家。我虽说进了样板团,穿上黄军装,但老爸终究在香港, 时时觉得自己是异己软档,这深夜敲门更使我胆战心惊。我扭亮电灯,壮着胆子问 :“谁?什么事?” “我——剧组的。” 打开门原来是剧组工宣队负责人,他通知我:“立即到康平路去,春桥同志接见 。”说完气吁吁走了,再去通知别人。类似情况有过三、四次。每次都是深更半夜 ,临时通知,当时绝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电话,苦了跑腿的工宣队。接见地点一般在 康办,有时也在锦江小礼堂。出席对象除我还有李丽芳等以及剧组工宣队和军宣队 负责人。陪同张春桥接见的有徐景贤和当时市革委会一办(主管文教卫生系统)头头 绳树珊。徐、绳二人哼哈二将似的,位于张的左右。除张春桥询问,他俩从不随便 说话,毕恭毕敬更显出张春桥的威严。张春桥话不多,音调也不高,总是冷冷的一 字一句,而且两只眼睛从镜片后面盯着你,在深夜的灯光下闪烁着阴沉的光芒,让 你感到背上有小虫在爬似的心里凉丝丝的。四人帮中江青、姚文元、王洪文我都见 过,唯有看到张春桥有这种感觉,难怪有人说张春桥阴险厉害,此话不假。 有一次谈剧本张春桥竟然向我发难。他冷冷地同时嘲讽地说:“张士敏,你很有 创造性呀!” 他指的是那一稿中我们将剧中人物装卸队长赵震山写成“走资派”。按“十六条 ”标准,处级以上当权派才够“走资派”,实际生活中装卸队长只是科级干部,不 够格。但这并非我的发明,而是于会泳的主意,其目的是加强矛盾冲突,对此我是 不同意的。于说:“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如果样样都依照生活就没戏了。” 这说法不无道理;可这是样板戏,不能胡来,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能服从。想不 到张却算在我的帐上。与会者目光都瞅着我,气氛凝重。我思想斗争:讲?还是不 讲?讲了于大麻子会不会不高兴;不讲自己背黑锅。权衡之后我决定实事求是,如 实汇报。听说是于的主意,张春桥不吱声了;但他强调:样板戏要处处是样板,矛 盾冲突人物安排不仅要有生活真实性,还要符合党的政策。 象这样的接见作为剧组领导《海港》作曲于大麻子按理应参加,但他从不出席, 当时我纳闷,后来我方知道,四人帮也是帮中有派,于大麻子直通江青,是旗手抓 ,张春桥、徐老三之流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江青看戏 我学习写作多年,虽无佳作,可书也出了好几部,但从来没有象写作《海港》这 样费时和艰难。平均两个月改一稿,每稿均打印,人家说著作等身,而我是《海港 》剧本等身——从开始到结束将打印稿叠起来比我人高。真是消磨时间耗费精力而 且没有多大意义。须知并非《海港》这样,其他几个样板《红灯记》、《沙家浜》 、《龙江颂》等均如此,创作人员长年累月,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改了又改。每个 戏都花好几年。心里不悦嘴里不敢说。江青知道创作人员的心情,对此她专门有个 谈话,她说:“好戏都是磨出来的,十年磨一戏,你们还不到十年,不要怕磨,不 要怕花工夫。”好家伙,十年,慢慢磨吧,反正当时也没啥作品好写——写了反而 容易惹祸,遭批判;再说一天二元多的板儿饭,不吃白不吃。如此创作速度可上吉 尼斯世界记录大全。创作需要的灵感、诗意和激情,在此完全不存在,象木匠打家 具,完全根据老板和客户的意见行事,你说长我锯短一些,毛糙,我刨刨光,就这 样磨呀刨呀,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六八年八月,张春桥终于认可修改稿批准彩排, 九月底进京向江青作汇报演出,最后由江青定夺。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九月中旬我们来到北京,对板儿团来说北京是娘家,每年都 要来一两次演出。这次不同,特别于我,这回是按圣旨由我执笔修改的剧本向旗手 汇报。剧组里大多数人都见过江青,我却是第一次,怀着一种新鲜好奇的心情。这 女人到底什么样子?和电影照片上有无区别?听说她很难侍候,爱挑剔找岔子,这 样修改她是否会认可。浮想联翩。 演出场子安排在人民大会堂,这是北京最好的剧场。因为是修改本汇报演出,所 以不对外公演,只是内部招待部队和工农劳模先进人物,九月二十二、二十三日连 演两场不见旗手踪影,二十四日休息。再过几天就是国庆,江青和中央的头头们肯 定很忙,人们纷纷猜测,有人认为旗手会来,有人认为不会来。其实这些认为都没 有根据,向上面打听也不得要领。九月二十五日晚继续演出。这天是招待解放军三 总部(总政、总参、总后)。也许是我敏感,我觉得大会堂的警卫似乎比往日增加, 全部荷枪实弹神态威严。观看演出的解放军也比往日到得早,提前半小时全部列队 进场,一个个身穿新军装手拿红宝书,胸前挂着毛像章,进场完毕不许走动,此起 彼伏地唱着流行的毛语录歌。同时我们剧组也接获通知:进场后不许外出。往常每 次演出剧场总给我和导演在七排当中留两个座位,叫工作票,这次却将我们的位置 挪到十排边上,而且不说明理由。这一切迹象显示:旗手今晚降临。进剧组后我跟 随活动,因为看得太多腻味,虽说每场均有最后的座位,但我很少老老实实坐着看 到底,开演后我就溜号到外面逛,差不多演出结束前回来。那天我却老老实实坐在 分给我的靠边的位置上。开演时间七时十五分,但过了五分钟仍无动静,我瞅着前 面空着的四、五排座位,心想这女人不要放白鸽。当兵的一个劲儿唱着语录歌。又 过了约五分钟,全场灯光突然大亮,我心里格登一下,只见一伙人从前方左侧门道 里缓缓走进,为首者正是江青,身后跟着张春桥、姚文元以及后来沦为林彪死党的 著名理论家老夫子陈伯达和大阴谋家康生,再有就是部队将领。江青向我这边而来 ,愈走愈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中国乃至世界瞩目的“红都女皇”。她身穿一 身合体的时髦的黄军装,头戴军帽,头发都藏在帽子里,瘦高个儿和可以作为标记 的略长下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白皙的脸上戴一副细黑框眼镜,腮帮微微塌拉 下来,显出老相。 “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 岁!”……场上口号声震耳欲聋。江青含笑挥手走进座位,其余人也循序进入,张 春桥、姚文元坐在她左首,右边是康生、陈伯达等。于大麻子则屈居江青身后。演 出中我不时侧目注视右前方的江青。坦率说对这位旗手我既不崇拜也不尊敬,作为 上海人和上海作家,我知道江青的底细。三十年代她从上海电影起家,我听不少人 ——有些还是当事人谈过她的风流韵事。我奇怪的是,尽管她四十年代就和毛同床 共枕,成为主席夫人,但几十年来她默默无闻,安于寂寞。怎么文革伊始一夜之间 ,好似原子弹爆炸,她名扬四海灿烂辉煌?对一个女人和三流影星来说,这不能不 说是奇迹和本事。当然我也不无自豪。不管过去三流也好四流也罢,在六十年代中 国她却是至高无上的文革旗手,独一无二的红都女皇,多少人想一睹其风采而不能 。我见到了,而且她看我修改的戏。演出结束江青上台接见主要编、导、演,我们 排好队,我以为她会发表对戏的意见——她是很喜欢讲话的。也不知是没时间还是 什么,那天她竟一句未说,只用她那尖细有着山东腔的声音说:“同志们,谢谢你 们。”然后伸出细白的手和大家握手。与其说是握手,不如说是将手赏赐给对方让 你握。怕碰坏名瓷似的我轻轻小心握了一下,那种说不出的凉丝丝滑腻腻的感觉至 今仍留在记忆里。 上国庆观礼台 见了旗手,听她说:“谢谢。”这就意味着剧本修改她认可。我如释重负,接下 来是十月一日国庆节,登上观礼台不仅是我也是剧组全体人员共同盼望的。在中国 国庆节能上观礼台的除中共高级领导人再有就是著名外宾和著名劳模先进工作者, 普通老百姓都不用想,我们能否有此荣幸?我们猜测日时希望着。九月三十日晚终 于接旗手通知:明日上观礼台参加观礼,而且是全体成员包括服装道具和打字幕的 。从这一点也证明板儿团的地位。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有人几乎彻夜未眠。当时还没有现在的安全检查, 我们依照上面的通知将身上的小刀、指甲钳、火柴、打火机都取出来留在宿舍。为 减少上厕所,只啃干馒头连水也不敢喝。庆典十点才开始,我们八时之前就上观礼 台站立。 观礼台以天安门城楼为中心左东右西,我们分在东四台,距离城楼约五、六十米 ,相当近。 凭栏远望,眼前的天安门广场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比较多的是大中学校红卫兵 ,此外就是工人、农民、解放军。整个广场排满。有人说有一百万人,有人说不止 。就算是前者,请想想一百万人聚集在一起挥舞红旗,欢呼喊叫,那将是什么场景 ,何等壮观。我在电影画面上曾见到此镜头,但电影毕竟是电影。身临其境,亲眼 目睹完全是另一回事。 太阳冉冉升起,广场灿烂辉煌。十点钟,毛泽东在林彪、周恩来的陪同下登上天 安门城楼,无数大喇叭响起《东方红》。似飓风掠过海面,似狂飙掀动草原,广场 上的人海掀起巨澜狂涛,“毛主席万岁!”随着地动山摇的呼喊,人们边挥舞红旗 、语录边欢呼跳跃。那种疯狂、激动、崇拜,世界上任何一个暴君、独裁者秦始皇 、斯大林、希特勒看了都会钦羡和妒忌。就在这种超乎神灵的膜拜顶礼中,毛泽东 举起肥厚多肉的大手,轻轻、缓缓地摇动着,从城楼左边走到右边,再回到当中。 随着他的挥手和走动,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看见许多人热泪盈眶,其实何止场 上的红卫兵,观礼台上我身旁的很多人也眼泪汪汪。也许由于出身关系,缺乏阶级 感情,我没有哭,但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自豪和激动——我见到了伟大领袖。 现在我们醒悟了——这是上当受骗,问题是当时为何会有这许许多多人不仅学生 包括学者、教授知识分子都会上当受骗呢?毛的骗术固然高超,受骗者也不能说没 有问题。正如英国一句名言: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统治者。中国唯有将毛 泽东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将其倒行逆施批深批透并且将我们自己也摆进去,从愚昧 的个人崇拜中解放出来,我们才会大踏步前进。联想起大陆近来再次掀起的毛泽东 热,不能不使人忧虑。有人希望做毛泽东“第二”、“第三”,我们必须高度警惕 。这是题外话。 又变成牛鬼蛇神 北京汇报结束,回到上海便决定筹组拍摄电影——每个样板戏最后定稿都这样做 。张春桥指定当时在五七干校劳动的著名导演谢晋承担导演任务。谢由此被启用, 后来又拍摄了《春苗》、《盛大节日》等四人帮时期走红的电影。 作为编剧我的任务应该说完成了。当时于会泳已决令赴北京荣任要职(后宣布任国 务院文化部长),一些对样板戏的有功之臣也都封官进爵,根据我的贡献能力,按理 也应弄个一官半职,有人劝我找于会泳走于的门路,我摇头。不是我不想当官而是 我觉得不可能。首先我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进板儿团已经是做梦拾着金元宝, 再往上爬就有野心家之嫌了;此外上次我向张春桥如实汇报了我和于会泳修改剧本 中的分歧,于虽然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很不高兴,他不可能提携我。对 我来说不是进而是退。我向徐景贤和张春桥写报告要求回原单位,张、徐批准并且 由徐接见我,说什么作家离不开生活,你这个要求是对的,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对样 板戏作出贡献,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等等。 回到海港向军管会报到。这次主任没有那么热情了,一脸严肃说:“本来我们对 你寄于很大希望;可你……”我说:“我怎么啦?”“你被《海港》剧组开除了。 ”“什么?”我几乎跳起来。“你看看这个。”主任递给我一份材料,那是剧组对 我的鉴定,上面写着:我政治立场有问题,“四·一二”炮打中曾动摇。还有对样 板戏缺乏感情,说《海港》平淡无味不吸引人实际上是攻击样板戏。如此等等。看 后我怒不可遏。我说:“首先我没有参加炮打,第二我对《海港》剧本修改是尽了 责的,别的不说,现在的定稿本就是采用了我的方案,对此领导有公正的评价,徐 景贤同志曾当面表扬,请看,这是徐景贤同志接见我的谈话记录稿。”军管会主任 无言以对,但我还是被下放到码头劳动,而且活儿比以前更苦——锹煤炭,一天干 下来满头满身全是煤炭,连鼻孔、耳朵、眼睛全是黑的。 就这样我又变成牛鬼蛇神,从修改样板戏的有功之臣变成破坏样板戏的罪人。天 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无情的吗? 七六年十月四人帮粉碎。四人帮下场不用说,其手下一伙也树倒猢狲散,于会泳 服毒自杀,那些鞍前马后抢着替他开车门拎皮包的司、局长,一个个被揪回上海成 了“说清楚对象”。 我还是我。文化部为我平反摘掉所谓破坏样板戏的帽子。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由此我更加理解生活,懂得人生,加深了对我们民族的认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