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娱 乐 (之一) ·刘 青· 一、贾茂的周末 在没有到过监狱的人的想象中,那里是一片愁云惨雾,唉声叹气,被精神的痛苦 和肉体的痛苦压垮了的人,求生无望求死不能。实际并非如此,那里也有娱乐,在 不重视娱乐的汉民族中,我很难说清社会上与监狱里,哪里更热衷于追求娱乐。当 然,监狱里的人对娱乐的追求要复杂得多,在表面叫花子似的穷欢乐的追求下,胸 膛里跳动的那颗心是何等麻木,或是经受着怎样的煎熬,怕是自己也讲不清。不过 ,或许也有内心平静、单纯追求欢乐的人,北京看守所的贾茂可能就是一个。 一天午饭后,六筒九号的门猛的拉开,一个背着大麻袋的小个子就钻了进来,脸 上泛着久别回家似的笑容。号子门刚关上,除我之外的十几个人全围了上去,热闹 地谈笑起来,惹得看守二次跑来敲着门骂。这就是贾茂,北京郊区背楼公社的一个 大队干部,因为文革中的派系武斗等他也说不清的原因,已经在看守所中过了六次 春节、六次元旦,他说自己在监狱整整欢度了新旧十二个年。他原是九号的人,虽 然只有四十挂零的年龄,一年前却得了心血管方面好几种病,靠看守给的阿司匹林 止痛片一类的药,熬了多半年,终于在一次晕死后被送进了三筒——北京市看守所 专门为传染性危重犯人开设的筒道。九号除我之外,关押的都是多年悬而不决的人 犯,半年前就是他们之中的人抬着贾茂,背着那个塞了贾茂全部家当的麻袋,把他 送进空气中弥漫着传染性病菌和腐烂肉体气味的病筒的。所以,我到九号尽管只有 几天,对贾茂这个名字也已耳熟能详了。贾茂是大家百无聊赖中永不厌烦的话题, 一是因为他到病筒享福去了,在病筒不仅可以吃饱,而且大米白面常见腥,二是他 性格乐天,有许多往事可供追忆。 一个受欢迎的老号重返原号子的热乎和兴奋过去后,有人拍着贾茂白胖的身体, 为他丢失了病筒中享福的机会而惋惜。贾茂却说,只要开心有的玩,丢点膘不算啥 ,在病筒的腐臭和不死不活的人中,他早就想回来了。他还莫测高深地笑笑说,“ 知道我挑选了个什么日子回来吗?嘿嘿,明天就是娱乐日,再过几个小时咱们就熬 到大年三十啦。” 大家一怔楞,随即便明白并笑了起来。娱乐日是贾茂的杜撰,但也亏他想的出来 ,这个夸张的比喻挺喜幸的,引得大家笑逐颜开。原来,北京看守所有一项规定, 每逢周末,就是星期六晚饭后或星期日早上,给每个号子发一副象棋,一副扑克, 星期日晚饭后才收回去。在我见过的和听说过的看守所,这样优厚的娱乐条件绝无 仅有,大部分看守所从来不允许娱乐,很少的看守所一年中只有春节才让玩几天。 北京看守所的这项娱乐,就象勾引馋虫的盛宴,叫一些克制不住的人早在星期三就 开始念叨了。 可是,这个周末值班的看守是老王,晚饭已经过去二个多小时,仍然听不到分发 象棋和扑克的响动,急的贾茂隔一会就贴着地面的门缝听一阵。一次,看守老王打 开风门向号内巡视时,贾茂笑眯眯的说:“王班长,呆会儿一交班就该回家欢度周 末了吧?”看守老王在贾茂的脸上扫了几眼,满有兴味的问贾茂,是不是想提醒他 ,犯人的周末也到了。贾茂只是嘿嘿的笑。看守老王得意的说,别想对他耍心眼, 他这辈子都在和犯人打交道,犯人的屁股还没抬起来,要拉什么样的屎他就知道了 。贾茂嘿嘿的笑着,不仅顺势承认了,还告诉看守老王,整个号子都象盼及时雨似 的,盼他早点开恩把象棋扑克发下来。看守老王却绷起了脸,说看守所规定的是星 期日可以娱乐一下,调济调济平常改造学习的紧张,星期六晚饭后虽然没有再布置 改造内容,但也没有规定就可以玩了,这里是上至四人帮下至江洋大盗都关的K字楼 ,可不是横躺竖卧全由自己的大车店。贾茂依然还能笑,他说早点晚点发的权力, 还不是全掌握在班长们手里,只要抬抬手,号子里星期六晚饭后的无聊和唉声叹气 就可以免了,大家精神愉快点对下个星期的改造学习也有利嘛。面对贾茂嘿嘿的笑 ,看守老王冲着他并无笑意的也嘿嘿了几声,然后沉着脸教训开了。他说贾茂还为 玩编造了一套动听的理论,但是说服不了他,前几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候,谁 听说过犯人也可以玩?改造学习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更积极。贾茂仍然嘿嘿的笑着连 声说这倒是这倒是,他是由于预审员说他的案子已经结了,叫他安心等待上级的处 理,所以心里有些浮躁,想有个什么事分散一下,再说,他刚从整天可以打牌下棋 的病筒回来,有些过去的规矩也闹糊涂了,总以为星期六晚饭后就可以娱乐了。看 守老王或许也听出来贾茂想要告诉他的话,即第一他的案子已有可能平反的暗示, 对于关押多年将要平反的人,看守们一般心中有数,管理上也会宽松优待许多;第 二,是不是正式的规定不说,星期六晚上发象棋扑克可也有悠久的历史了。看守老 王对笑容可掬的贾茂打量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就等着吧”,把风门对着贾茂的脸 砰的关上了。 没有人认为这个晚上还有希望,因为看守老王对犯人的尖酸刻薄,象他在看守们 中间处境懦弱可怜一样,整个看守所的犯人都知道。大家每谈及此,都说这真是应 了保定府的狗腿子这句俗话了,因为看守老王正是保定附近的农民出身。贾茂同一 公社的老乡岳振平更是气得穿上鞋,到尿桶前哗哗尿了一气,轻声说,“把老王的 这点晦气先他妈的冲走”。可是,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就在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淡 扯着等待睡觉时,风门猛的又打开了,看守老王将脸塞在风门上,面无表情的向号 子里巡视, 把大家闹得一阵紧张,躺倒的斜依着的赶紧坐起来,目光都集中到风门 上,静等老王发话。看守老王撑足了劲,整个号子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后,他才对贾 茂说,“你不是要象棋扑克吗,还坐着等什么?”一下子,号子里就沸腾起来了, 几个年轻手快的冲上去要接,但看守老王还是交给了贾茂。 号子里有十几个人,象棋和扑克却只够六个人玩,大家决定按分饭时的规矩摔牌 确定先后。不过,全体都同意贾茂可以免除摔牌,直接进入第一轮人选。如此优待 贾茂,并非由于他从病筒刚回来,也不是由于他向看守要象棋扑克有功,而是要为 他冲喜——他从预审员那里得到的模糊情况,在看守老王的对待中,似乎得到可喜 的增强。第一轮的另外五个人也很快排出来了,其他的人只好在一旁观战,等待第 一局的战败者出局。可是,今天没有排进第一轮的人都不再抱幻想,因为晚饭后的 几个小时已经白白的流走了,虽然说不清玩多久就会响铃睡觉,但绝对玩不完第一 轮是大家都清楚的。 出乎意料的是,不要说玩,扑克牌还没有发齐,睡觉的铃声就刺耳的叫起来了, 把大家搞得面面相觑。抓着满手牌的岳振平将牌摔在了铺板上,愤愤的说,“这他 妈的不是成心耍人嘛。”这话把那些不是第一轮的人逗笑了,先还只是个别人扑哧 扑哧的笑,但立刻引的许多人大笑起来,连岳振平也跟着笑了。 不过,号子里的人自有高招,我半夜起床解手,却发现贾茂和一二个人利用靠墙 看守难以观察的地势,正在跳马拱卒杀得难分难解,还有一个嫌天热睡不着的难友 ,主动蹲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监听筒道里看守的动静。看到我的惊讶,贾茂将一 根食指竖在嘴前晃晃,不出声的笑了,声音极低的说,“只要玩,我们还是有潜力 可挖的,不能辜负了老王提前给的那番好意,对吗?”我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贾茂 说,“有兴趣吗?等会儿接着我的下。不过,现在你可要先躺着去,防备看守来了 装睡都来不及。” 看来,贾茂他们是有经验的,我躺下不久,把风的就发出了警告的信号。贾茂他 们本来就是侧身躺着的,只把一块预备好的被单一拉便盖住了象棋,撑起的身子放 下不动,便如熟睡着一般。但是,把风的已经来不及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便站起 来扮成迷迷糊糊的样子,脚步趔趄地向尿桶走去。他才走了两三步,风门便打开了 ,看守往号子里久久地巡视,把风的解过手回去睡下了,看守仍然站着不动,脸塞 住整个风门盯着号子里看。号子里的呼吸很不自然,气氛紧张得叫人难受。我心里 闪过一个念头,看守怕是发现了,六筒犯人睡觉的位置是由主管看守老吴决定的, 贾茂现在躺的不是他的地方。不过我不能动,从微眯着的眼角无法弄清看守在搞什 么把戏。结果只是我虚惊一场,看守站了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后,终于走了。隔 了一会儿,把风的摸到门口听了一阵,发出可以继续的信号。我看着又若无其事高 高兴兴下棋的贾茂他们说,“真够幸运的,你们遇上了一个还算马虎的看守。”贾 茂不解的看看我,“你说什么?”我把自己刚才的紧张和担忧告诉了他,贾茂不以 为然的笑了,“你以为不马虎就会发现吗?”他告诉我,他们早防备了这一手,他 用去掉棉花套子的夹被把自己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的,侧睡着的头也从枕头上落了 下来,看守只能看到他一点后脑勺。而且,为了分散看守对他的注意,他旁边的人 只穿了一根布条似的内裤,露着满身的黑毛,又打鼾又咬牙。贾茂狡黠的笑笑说, “知道不,一般男人都嫌恶其他男人的肉体,我旁边有这么一位,既容易引起看守 的注意,又使他不会多看,我在他旁边就等于不存在,懂吗?”我不由得对这分心 计赞叹不止,猜想这是他们多次被抓,付出许多肉体痛苦而摸索出来的经验。贾茂 却说挨几顿打带几天手铐不算啥,最大的痛苦是,一旦被抓,会有好几个周末不发 象棋扑克。谈得高兴的贾茂让我也来一盘,我婉言拒绝了。我想,我没有能力应付 那么复杂紧张的场面,也不敢叫号子里承受被发现那么巨大的损失。贾茂却很坦然 ,他居然分秒必争,先后与好几个人车轮大战了整整一夜。 清早吃饭后,依昨天排好的顺序,首轮玩扑克牌的应该有贾茂,但是他说上午要 睡觉,让给后边的人顺序补上吧。可是,他这个觉睡的并不安稳,下棋打牌和说话 的声音时高时低,使他翻来复去也躲不到梦乡里去,直到从被子里撕一些棉花堵上 两个耳朵,又用一块大手帕象捉迷藏似的蒙住眼睛,才慢慢安静下来。只是好梦不 长,号子里发生的吵骂几至动手的响动,不仅把看守招来了,也使贾茂在耳朵眼睛 上安置的那点小保障毫无作用。号子里的吵骂,是因为把晚饭赌进了扑克牌的输赢 里,双方锱铢必较互不相让,虽然被看守一顿臭骂和威胁所制止,但打牌的意兴也 消失了,一个个气哼哼愁兮兮的沉默不语,低头各算自己的那本帐。再也难入眠的 贾茂终于坐起来说,“怎么啦,大礼拜天的,还大哥找二哥算帐呀?好好好,我老 贾不睡了,舍命陪君子,都把家伙抄起来,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在贾茂的劝说 下,号子里的娱乐又滑入了轨道,逐渐快快乐乐的运转起来。 到了中午,贾茂显得迷迷糊糊起来,不仅出错牌,几次由于其他人出牌时间过长 ,他还直打盹。于是,发星期天的报纸时,他将那个常胜的位子让给了别人,他说 翻几眼报纸催催眠,可以睡一下午好觉了。谁承想,翻了一会儿报纸,他却叫了起 来。原来,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平反的案件,不但情节与他相类似,而且好象还和 他有些拐弯抹角的瓜葛。这下子他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不停的与别人谈论分析这 件案子,猜想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一直聊到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可想了,贾茂仍然 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凑过去继续和别人下棋。这个周末是贾茂的周末,不论下棋 还是打牌,他一上去就是胜,总也下不来,晚饭前的时光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本来,贾茂说吃过晚饭继续玩,他这个周末要玩个通盘,一直到上学习前收走象 棋扑克为止。然而,吃过饭后,他说自己有些头晕恶心,躺倒后反而不行了,心悸 发闷脸色灰白,老号们说又象上次犯重病时的情况,赶紧敲门呼叫报告看守。看守 听了汇报后,皱着眉头说,“犯病也不找个合适的日子,大礼拜天的上哪给你找医 生去?”砰的关上风门走了。可是,一会儿又回来了,递进来几片药,说这是治贾 茂病的特效药,医生来了也就是这,先吃着看看效果,不行了再想办法。也许那药 真有特效,经过了令人忧虑的几个小时,在睡觉前贾茂的病情终于缓解下来了,脸 色虽然还是不正常,但他的自我感觉不再难受的那么厉害了,我们听上去出气呼吸 也好象没什么了,大家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变得高兴起来。可能最高兴的还是贾 茂,他说刚才和阎王爷见过面了,阎王爷说由监狱去地狱的,他阎王爷只收瘦鬼, 还没有收过贾茂那样肥猪似的胖鬼呢,要他把那身膘熬光了再去。贾茂的乐天和豁 达叫我感动,我真佩服他对欢乐的坚韧追求。可是,面对我真诚的恭维和感慨,贾 茂反倒不以为然了,他淡淡的一笑告诉我,他是在追求欢乐,但他始终没弄明白, 在监狱这样的地方,他所追到手的究竟是不是欢乐。这其实也是有机会我打算问他 的。我们互相看看,突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夜空,夜幕上星 光点点,监墙上的灯光在宽阔无垠的夜空下,微小而暗淡,远近只是迷朦一片。 二、做棋及纠纷 于小满被看守老王叫出号子,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审问去了,他那拖了一年多的案 子大概快要结案了。最近,在长时间没有动静后,于小满又开始被叫出去审问,每 次回来总是泪流满面,没有一句话,号子里的气氛情绪也受影响。然而,这次大家 猜错了,于小满只在外面转个身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无非是衣服鞋袜 洗衣粉牙膏卫生纸之类的。每次送东西,都是号子里兴趣盎然的事,这次更引得一 些人跳了起来,发出克制不住的叫好声。使得大家如此兴奋的,其实只是一些包装 纸,牙膏盒香皂盒、甚至包装衬衫的硬纸板都原封不动的抱进来了。这些东西可大 有用途,能解决许多生活中的难题不说,更是制作娱乐品的材料。北京看守所的搜 查一向十分严,不单这些包装纸拿不进来,有些时候牙膏皮都得不到,而是把牙膏 挤到纸上给犯人用。意外的收获带来了意外的宽容,大家对即厌烦又瞧不起的看守 老王也给了一向少有的好话语。可是,也有人在兴奋之余还保持着警惕,岳振平和 贾茂就劝于小满快藏起一二样紧要的来,他们说老王惯于拿号子里的人开心,一会 儿准杀回马枪。 还真被岳振平和贾茂说中了,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筒道里就响起了看守老王的 脚步声。谈起溜门橇锁就津津乐道的岳振平也真眼疾手快,就在风门响起的同时, 他已抄起一件没有拆封的的新衬衫塞到被子垛下面。风门打开后,看守老王吼了起 来,“这么乱糟糟的干嘛呢,分赃吗?你们怎么就是改造不好,屁大一点考验也经 受不住,有这么多违禁品的东西居然就敢收,一件一件的全给我递出来,检查完了 再拿进去。”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收拾摊在铺上的东西,但被看守老王制止了,他要 所有的人都闪开,由他看着于小满拾起来递给他。同时,他还摇着手里的一张纸警 告,说他有衣物登记单,别想藏起什么来。我侧脸小声对身旁的岳振平说“糟了” 。岳振平要我往前坐一些挡住他,他从被垛下面抽出衬衫,就那么开始拆包装。这 可真叫贼大胆,他的动作太容易被发现了,再说,拆去包装看守能看不出来吗?岳 振平也用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别怕,老王的记性叫狗吃了,他什么也记不住。 ” 看守老王的记性也许是不好,但他手里有登记单,他核对了一阵后斥问站在风门 前的于小满,为什么少了一件。不等不知所措的于小满回答,岳振平便拿着已拆去 包装的衬衫跳了过去,说是刚才于小满试穿了一下,随手放在他自己装衣服的枕头 包上了。看守老王并不接衣服,喝令岳振平站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才说,“ 妈的,我看你是要收拾进自己的枕头包吧,你小子放老实些,别想拣老实的有病的 欺负,小心我揭你的皮。”虽然岳振平被狠狠的训骂了一顿,但确如他所言,看守 老王既没有想起有件没拆包的衬衫,也没有发现任何秘密。于是,号子里弄到了一 块硬纸板和一张塑料纸,还有好几枚大头针。 大头针在生活中有许多用途,硬纸板和塑料纸则是制作象棋的好材料。大家商量 ,要花大工夫做一付有永久保留价值的象棋,不仅自己玩,还要在这个号子流传下 去。首先是找了一个大衣上的大纽扣,以它为摸子,用大头针一点一点的划下几十 个圆的硬纸板。然后描上漂亮的美术字,黑棋是白底篮字,红棋则反过来是蓝底白 字。塑料纸上,是用从铺上拆下的一根木条比着,画成整整齐齐的棋盘。这是一个 很花费工夫的活,工具不顺手,需要精雕细琢,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大的麻烦是 没有圆珠笔和必须偷偷摸摸的干。 在许多号子里,笔并不是个问题,不论是沾水笔还是圆珠笔,都不特别难得到, 因为写坦白交代、揭发检举、法庭辩护、上诉和申诉都可以从看守那里得到笔。但 是,我们这个号子可没有这一便利,我们号子全是情况很特殊,多年等待处理而不 是等待审判的人,这些多年的监油子听到坦白从宽就扮鬼脸,因此整个号子几个月 难见一次笔。还是岳振平自告奋勇解决了问题,他说有一件溜门撬锁的大积案,他 知道警察怀疑谁,要求写这个揭发肯定可以得到纸和笔。这件事听上去就够缺德的 ,尽管监狱里靠告密出卖别人使自己减轻或逃避惩罚的为数不少,然而没有多少人 大张旗鼓的进行,仅只为了玩玩便这么干更叫人不舒服。岳振平呸了一声,说他并 不知道真实情况,只是把予审员的暗示和自己所听说的情况编得象那么回事,其实 不会伤害谁,再说那小子已经有两三年找不着了,谁知道是死是活。这话听上去就 是不能叫人完全安心也满体面的了,不少人怂恿岳振平尽快实施,贾茂则告诉岳振 平,一定要圆珠笔别要沾水笔,因为在塑料纸上画棋盘格,圆珠笔画的才不会涂掉 。 解决另一个问题的是王保军,他成功地防止了看守把我们偷偷抓获。北京看守所 的看管比其他看守所严,这是因为它的设施比其他看守所好,而且有一套严密看管 犯人的制度。比如监视号子里的动静,其他看守所不是靠看守们蹑手蹑脚的溜到门 口偷听,就是猛然打开风门甚至号子门,而北京看守所有的筒道则是靠现代化的电 视监视,没有电视设备的,也在二十公分见方的风门上安装了一个矩形小镜子,背 面划了一些道道,看守可以从这些针尖样细的道道后面静悄悄的、毫无察觉的监视 号内一言一行。六筒九号没有电视监视设备,但是在白天总有各种各样声响的情况 下,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人,常常无法发现提着脚尖来到门口的看守。如果筒道里 亮着灯,情况也好一些,看守站到门口,从极其窄的门缝下会出现被脚挡住而形成 的两小片阴影,视力好的人可以及时发现的。但是,绝大多数时候筒道里并不亮灯 ,号子里的光线比筒道里的强得多,看守站到门口也没有阴影或是只有人的眼睛难 以察觉的阴影。因此,号子里做点事时常被洋洋得意的看守抓获,大家可不喜欢做 象棋时也倒这种大霉。王保军说他有办法,他将门上边的那扇上下打开的窗户撑了 起来,把报纸放在玻璃上,于是,筒道里的人走进玻璃的折射范围,玻璃上立刻出 现模糊的影子。这一方法的唯一缺点是,对看守反监视的人要坐在窗户下面,一直 仰着脖子,那可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象请君入瓮一样,这个难受的任务,也由它 的提议人王保军承担了。用了一天或是二天的时间,这付按照漂亮的设计制作的象 棋,真的漂亮的生产出来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副精心制作的象棋一局未下,号子里已战端骤起,闹得不可开 交。在梦想的自由和欢乐与现实的痛苦和无奈下煎熬的犯人,有许多吉利或忌讳的 讲究,如摆放的鞋冲着谁将把晦气带给谁,而在刚洗缝好的被子上打个滚,就把福 气和吉利粘到自己身上了,等等。在这些讲究中,有一个规律,就是能够第一个享 受新的事物,全被认为是大吉大利的征兆,为了争得这一彩头常常引发出一些事端 。这次制作象棋,由于大家的投入和制作的费神费力,不论平时十分相信还是不大 在意的人,都希望由自己下第一盘。但是,希望终归是希望,在一番争论后,大家 同意把这个彩头让给功劳最大的人。不巧的是,号子里公认的这样的人有三个:家 里送衬衫的于小满,搞到笔的岳振平和将脖子仰得弯不回来的王保军。三人各不相 让,决定抓阄确定谁可以得这好运气。三个纸蛋丢到铺上后,岳振平飞快的抓起一 个,并立刻打开发出欢喜的叫声。剩下的两个人全有些紧张起来,那神情好象自己 的一生全系于此。王保军伸手要抓,被于小满挡住了。自称是北京老玩主的王保军 沉下脸要发作,但被几个人拉了两下,强忍下了。王保军把手一摆,说他相信自己 的那点福气不会比命中连个老婆都没有的人差什么,让于小满先抓好了。本来对抓 阄就不愿意的于小满,在拦下王保军后并没有自己抓的意思,而是在捉摸着什么, 听了王保军的话,抓起两个纸蛋就丢到尿桶里去了。他说抓个鸡巴阄,老子家里送 来的东西,老子不先玩还他妈的让什么小偷流氓先玩不成。两人怒目相视,乱骂着 纠扯到一起,号子里的人又劝又拉,费了老劲才把他们分开。 在几个有威信的人的责怪下,王保军首先沉默了。但是,气休休的于小满却怎么 也过不去,他在号子里转来转去,几次想冲过去打王保军全被大家好言劝下了。于 小满要比王保军瘦小单薄许多,是北京隆福大厦的售货员。在往往是小偷流氓称雄 的看守所里,自认为是这个阶层中混得开的王保军表现得忍气吞声,只是由于于小 满情况特殊,看守向号子里交代不许欺负招惹他。六筒九号有两个犯人被大家戏称 为享有国宝级待遇,是看守所明令规定不许欺负的,一个是原首钢职业中学的毕玉 璋,因为文革中与军代表争吵而关入看守所,在八年的收拾改造中早已成为精神病 患者,正在等待四人帮倒台后的平反昭雪,另一个就是这位于小满。大家模模糊糊 的知道于小满由于和他女友的事情,在警察的看管下有过多次自杀经历,看守们时 常叫出号子里的人询问他的情况,要求多注意他但不可刺激他。自杀就可以享受到 看守所的关照吗?这和我听到见到的情况似乎不大一样。好几年后,我在华县看守 所看的报纸上见到有关于小满的报道,心中的疑团才算解开了。于小满这位隆福大 厦售货员中的积极分子,在发现自己患有肺结核病后,极度悲观,告诉姓王的女友 他打算自杀,问女友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死。于小满的亲属后来在他的房间中发现, 于小满用锋利的菜刀将女友的头切了下来,并在自己的脖子上砍了几刀,双双倒在 血泊中。于小满被送到北京郊区温泉的疗养院,在警察的监看下治疗刀伤和肺病, 他又从楼上跳下自杀,虽然摔断了腿可是仍然没有死。预审员接受了精神病医院的 结论,按照于小满属于抑郁狂型精神分裂症结了此案。他女友的弟弟揣了一把三棱 刮刀,按听说的于小满回家的时间找上门去,却发现于小满还没有回来。他女友的 弟弟不甘心白跑一趟,把刮刀插进了陪着笑脸迎接他的于小满的弟弟的身体。这个 按照血亲复仇的杀人犯后来被判刑十五年,于小满则不再放回家,要在公安部管辖 的延庆精神病医院终其一生。 从于小满在号子里的表现看,他的精神确实不正常。于小满打不成王保军,变得 越来越暴躁,后来索性敲着号子门叫了起来,闻声而来的年轻看守小赵将他带了出 去。看守不久把于小满送回来的同时,把王保军也叫了出去,就在我们的门口,一 边训斥一边拳打脚踢扇耳掴子,整个号子都静悄悄的大概也是提心吊胆的等待着事 情的发展。当看守把脸颊红肿的王保军送回号子,用沉重的大铁锁把门锁住时,不 少人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贾茂小声对我说,“总算没烂包,只好过几天号子里缓 和下来再玩了。”其实,只过了半天就玩开了,第一盘是贾茂和岳振平下的,于小 满在大家的劝说下也于当天投入了战局,而王保军终于加入进来玩,则是好几天以 后的事了。贾茂爱私下说这就叫命。在当时,贾茂未来的命运可能是平反,岳振平 则说预审员告诉他不是教育释放就是免于起诉,而于小满和王保军的前途确实还扑 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