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霸道 ·王若水· 一九七二年底,由于我上书毛泽东,支持周恩来批左,反对张春桥和姚文元,引 起毛的不悦,批评我“也不高明”。随后,在《人民日报》掀起了一场对我的大批 判。毛对姚文元谈到这件事时,追述了他在一九五七年对《人民日报》的领导干部 的一次谈话,说他当时讲过汉宣帝批判太子刘示的故事。毛说,看来他们没有听进 去,或者没有听懂。 姚文元叫《人民日报》的负责人把当年的谈话整理一份记录给他。当年聆听过那 次谈话并仍然健在的人有四个:胡绩伟、王揖、袁水拍、王若水。我们在一起回忆 谈话的内容。虽然时隔十五年,但因为是毛泽东的谈话,印象还很深。我们四人都 不记得毛在一九五七年讲过这个故事,看来是毛泽东自己记错了。但大家都记得, 毛说到西汉后期的几个皇帝——“元、成、哀、平”,每况愈下;并说邓拓象汉元 帝,“你要是当了皇帝,非亡国不可!” 汉元帝即刘示,史称他“柔仁好儒”。毛泽东讲的那个故事,《汉书》和《资治 通鉴》中都有记载。刘示作太子时,有一次谈话中建议他父亲宣帝用儒生。宣帝变 了脸色,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用德教,用周政乎?”宣 帝批评了一通儒生的无用,说:“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 知所守,何足妄托”。说完叹了口气:“乱我家者,太子也!” 毛泽东有没有在一九五七年讲过这个故事,并不重要,反正毛两次提到了汉元帝 ;重要的是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什么,他自己从这个故事中悟到了什么。这是一 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据史书记载,汉宣帝对太子这一次讲的话如此老大不高兴和忧心忡忡,以至于从 此对太子疏远而喜欢好法律的次子刘钦,甚至一度有意改立刘钦为太子。然而刘示 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建议的呢?他看到“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 恽、盖宽饶等坐刺叽辞语为罪而诛”,因此说他父亲“持刑太深”。刑名之学属于 法家。颜师古引刘向《别录》说,“申子学号刑名。刑名者,以名责实,尊君卑臣 ,崇上抑下”。刘示认为他父亲“持刑太深”是因为采用了法家办法,所以建议他 用儒生。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这件事发表了一通议论。他说,王道霸道并没有根本 上的区别。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称为“王”;诸侯结盟讨伐背叛的封国以维护王 室的,则称为“霸”。不论“王”或“霸”,都是本于仁义,任贤使能,赏善惩恶 ,禁暴诛乱;只是“名位有尊卑,德泽有深浅,功业有巨细,政令有广狭耳,非若 白黑、甘苦之相反也”。他对汉宣帝的“王道不可行,儒道不可用”的观点很不满 意,说俗儒固然“不足与为治”,但真正的大儒还是有的,云云。他说了这一大篇 ,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只是在和稀泥。 汉宣帝和太子的分歧是法家和儒家的分歧。在如何进行统治的问题上,儒家和法 家是争论很激烈的。儒家主张复古,法家主张改革;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 。法家认为“仁义不足以治天下”,主张用严刑重罚治国,而儒家强调仁义教化,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意识形态的功能。想要富国强兵,采用法家是必要的。商鞅 见秦孝公,第一次大讲“帝道”,孝公听得打磕睡。第二次讲“王道”,还是听不 进去。第三次讲“霸道”,这才听出味道来。商鞅后来终于受重用,使秦国富强。 秦始皇统一天下是法家的胜利,焚书坑儒是对儒家的沉重打击。 汉初接受秦朝暴政亡国的教训,与民生息,实行黄老之治。到汉武帝时,接受了 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然如此,汉武帝自己却是不大遵守儒 家那一套的。武帝杀人如麻,每年处决的囚犯达数万人之多。某一官员有罪,部下 要连同处罚。使用酷刑,判刑宁重毋宽。冤枉好人的,没有关系,从宽处理;对罪 人判轻或放走的,就要杀头。这种苛政是违背儒家教导的,以至后来宣帝想给武帝 的祭庙定庙号时,还有大臣从儒家的观点表示反对,说武帝把老百姓害得太苦,“ 无德泽于民”。 宣帝身世特殊,从小在民间长大,了解百姓受酷吏之苦,即位后采取了一些缓和 措施。他听说河南太守黄霸为人宽厚,执法公平,就任命他为延尉正。他还征召了 儒家知识分子夏候胜。可见宣帝并非不用儒家学派的人。路温舒曾上书宣帝,说: 秦王朝犯了大错误,其中的九项汉王朝都改了,只有一项还存在,就是任用狱吏。 审判和囚禁是天下的大事,因为死了的人不能复生,被砍掉的肢体不能重新长出来 。希望皇帝“省法制,宽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宣帝对路温舒的建议比较 欣赏,不久下诏要求审判公平,而且亲自裁判一些大案。但并没有根本的改革。他 自己后来又滥杀好人。被杀的或是能臣,或是贤人,不过是讲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就惨遭杀身之祸,包括大臣盖宽饶、杨恽。 盖宽饶是司隶校尉,此人刚直清廉,多次冒犯皇帝。当时宣帝正用刑法,信任宦 官。盖宽饶上书反对,说这是把刑余之人(宦官)当做周公、召公,把法律当做《诗 》、《书》,又引《易经》的话,主张“公天下”而不是“家天下”。宣帝恼火了 ,认为这话充满了怨恨诽谤,要查办。有的官员挑拨说:“盖宽饶是想宣帝把天下 禅让给他了,这是大逆不道!”谏大夫郑昌认为盖宽饶是忠心正直的人,只是词不 达意,上书为盖宽饶辩护,说:盖生活朴素,“居不求安,食不求饱”,是爱国的 忠臣;由于他的职务是察隐侦私,又由于他的性情耿直,得罪了许多人,求皇上宽 恕。宣帝没有理会,下令逮捕。盖宽饶用佩刀自刎。百姓无不痛惜。 杨恽的父亲当过宰相,他本人是个廉洁无私的人。他因为对宣帝杀了不当杀的人 有些不满,背后议论了几句,大意是正派的人未必有好下场。这事被人揭发,贬为 平民。杨在家赋闲后,大肆购买产业,靠财富过舒服日子。有人写信劝他:“你原 为大臣,罢了官以后,应当闭门不出,做出一副惶恐可怜的样子,怎么还大兴土木 ,广交宾客,毫不收敛呢?”杨恽回信说:“我自问罪过很大,行为也有欠缺,决 心当一辈子农夫,所以带着妻子儿女种田。现在我受到惩罚满三年了,自己过过快 活日子,也不图富贵了,不知道有何不可?”这封信稿后来被查出来,于是被判大 逆不道,腰斩。 盖宽饶、杨恽都不过是小小地冒犯了皇帝的尊严,宣帝就容纳不下,非要置人于 死地,也难怪刘示要劝父亲了。宣帝批评儒生的话也许不无道理,但这不能为他的 “持刑太深”辩护。他杀盖宽饶和杨恽,主要是因为他们冒犯了他的尊严,是因为 他要用重刑来使臣下对他诚惶诚恐。“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这种话, 本来是不能公开说的,只因为要教导儿子,怕儿子心太软,将来坐不住皇位,才脱 口说出来。可这一句话,道破了汉朝皇室的统治秘诀。其实,这不仅是“汉家制度 ”,以后各个朝代,莫不如此;所谓“阳儒阴法”是也。鲁迅说的好:“在中国, 其实是彻底未曾有过王道。”王道“看去虽然好象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确是 兄弟,这之前和这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且介亭杂文集,关于中国的两 三件事》) 平心而论,法家并不是只要刑罚,而是要有赏有罚;刑罚也不是越重越好,而是 要公平。所谓刑名,就是循名责实,而定赏罚。刑罚的目的是消灭犯罪,“以刑去 刑”,而不是“残民以逞”。所以,不当罪而诛,是违反法家精神的。不过,法家 是主张以言定罪的。《韩非子》中第一篇《初见秦》说:“臣闻:‘不知而言,不 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者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这真是吓死 人。可这种话,当皇帝的是高兴的。专制君主并不在乎哪家哪派,他只拣其中对他 有用和他所喜欢的来实行。至于儒家希望君主行仁义,法家希望君主依法办事,那 就不那么容易了。在专制制度下,儒家和法家的理想都是不能实现的,只不过成了 王朝统治的两种互相补充的工具而已。 一九五七年四月毛泽东召见《人民日报》编委会成员(当时我不是编委,因毛点名 叫我去,所以也忝居末座),当众批评邓拓。那是为“百花齐放”方针宣传的事,本 和汉帝批评太子的事扯不上,不知毛怎么会冒出一句:“你要是当了皇帝,非亡国 不可!”我看他满屋都是线装书,床上也是一大堆,心想大概是读得入迷了,看到 邓拓温和,就想起刘示。对汉宣帝的枉杀良臣,毛无动于衷;可看到宣帝批评太子 的话,他就很欣赏。当时正强调双百方针。毛大概也在实行“霸王道杂之”:人民 内部实行“王道”(批评自我批评);对敌人实行“霸道”(专政)。可是,尽管他提 倡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 戒”,一旦知识分子讲的话触恼了他时,他就马上把他们当敌人对待,实行“霸道 ”了。在这次批评邓拓后不久,毛就发动了“反右派斗争”。 毛泽东另一次谈到王道霸道是在一九五九年六月十三日,当时毛泽东主持召开中 央会议,议题是工业、农业、市场等问题。在李富春讲话时,毛插话说:“工农商 都要挂帅,只是工挂帅,李先念不挂帅不行,要有点霸道,不要太王道。”(薄一波 《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第845-846页。)其实,这个问题和什么“王道 ”“霸道”不相干,加上这一句,只是表明毛的心态。不久毛泽东就在庐山会议上 发动了对彭德怀的斗争,“霸道”起来了。 毛泽东自称把《资治通鉴》读了十七遍,可说读破了,还觉得不够;再加上读《 二十四史》和其他古书,他在这上面花的时间是多得惊人的。在中南海那样的环境 ,他整天埋头读古书,沉湎于帝王将相的故事,不知不觉把自己想成皇帝,用封建 时代的思维框架来设想当代中国的事情。他把各省委书记称为“诸侯”,把党内的 文字工作者和理论工作者称为“秀才”。文化革命前,有一次他对邓小平的讲话不 满意,就质问:“哪个皇帝讲的?” 毛也象皇帝一样,要维护他的绝对权威。谁冒犯了他的尊严,谁对他不够顺从, 就毫不手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对彭德怀是这样,对刘少奇也是这样。固然, 他不主张杀人,可他是用阶级斗争的办法把人整得家破人亡。谁主张温和一点,他 就把谁看成是儒生。一九七二年他批评我在信中提出批判极左思潮的意见,说“并 不高明”。可是我是援引周恩来的话;他直接批评我,间接批评周恩来。尽管周恩 来忠实地执行了毛在文化革命中的许多指示,可是毛看出来周在内心中是不同意文 化革命的。所以,周提出批极左思潮,毛就怀疑这是要纠正文革的错误。他讲汉宣 帝批评太子的故事,就是为他的霸道辩护。这和五十年代骂邓拓,是一脉相承的。 同时毛泽东讲这个故事还表明,他对周恩来不放心,不愿意周当他的继承人。从这 以后,我预感到周恩来的厄运。果然,隔了一年,毛泽东就授意江青搞“评法批儒”。 毛泽东欣赏法家,只是因为他认为法家讲专政,并不是要实行法治(当然法家的法 治也不是现代意义的法治),他是不受法律约束的。他不但不从秦始皇的暴政接受教 训,反而自夸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如他,用这来恐吓知识分子,叫他们闭嘴。在文 化革命后期,毛已经意识到文革搞糟了,可他就是坚决不承认错误,还要“反击右 倾翻案风”。当时的“大批判”文章用恐吓的语气说:焚书坑儒是“镇压奴隶主复 辟的一场革命”。就是说,谁敢说文革不好,就准备活埋吧! 毛对毛远新表示过:“任何时侯我都不下罪已诏。”这句话透露出:他清楚地知 道文革是场大灾难,可他绝不后悔。“罪已诏”这个词,再次泄露出他把自己想象 成皇帝,可他连一些有自我批评精神的皇帝都比不上。 毛泽东是共产党人,可是从一九四九年取得政权后,他不大读马克思主义经典, 更谈不上读现代西方的政治思想著作,而是一头栽进了故纸堆中,从《资治通鉴》 和《二十四史》中学治国之道,而他学的还是一套权术和霸道,这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