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余英时教授 ·何 频· 无论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还是在美国,余英时先生都是人文学科的精神领 袖、大师级人物。他不但古今纵贯,中外兼治,触角更是深入许多领域,造诣极深 ,而且指导出许多杰出的学生。 余英时先生生于一九三零年,安徽潜山人。少年时代在乡下度过,只上过一年小 学,未曾指涉初中级教育。后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五零年进入香港新亚书院。他 是香港新亚书院第一届毕业生,后来又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曾任哈 佛大学中国史教授、耶鲁大学历史讲座教授。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出任香港新 亚书院院长兼中文大学副校长。一九九一年到九二年任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兼康 乃尔大学第一任胡适讲座访问教授。现任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 另外,余英时先生获得多项学术荣誉:一九七四年获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一 九七七年获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法学博士,一九八四年获美国明德学院荣誉文学博士 。一九九二年获香港大学荣誉文学博士。 他中英文的著作多达数十种,其中包括《汉代生死观》(英文)、《汉代中外经济 交通》(英文)、《士与中国文化》、《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方以智 晚节考》、《论戴震与章学诚》、《犹记风吹水上鳞》、《中国文化与现代变迁》 、《民主与两岸动向》等。 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余英时教授在他的寓所接受了笔者的访问。 中共解体将不同于苏联崩溃 何 频:八九年“六·四”事件后,不少人担心中国会出现混乱,但几年来中共政 权至少表面上稳固依然,而且经济高速发展。现在说邓小平之后不乱的人越来越多 。您看现在这个政权是否真正稳固?和毛晚年时期比怎么样? 余英时:中共政权表面看来是比较稳固,其实不然。中共革命的历程本来就没有 俄国那样暴烈,中共的解体过程也将与前苏联的突然崩溃不同,而且苏联崩溃时, 已七十多年,中共政权至今才四十多年,他们的领袖实际上还是第一代。邓小平快 九十岁了,还在管事,中共政权还没有到第二代身上。苏联到戈尔巴乔夫身上则已 是第五代了。 同是革命的一代,毛泽东晚年倒行逆施,结果第一次天安门事件后,毛泽东的威 望公开垮掉了。毛泽东也想把邓小平弄掉,但没搞成,还是留在党内观察,这就是 邓后来复出的一个根据。当时搞不垮,是因为邓在党内有势力,并不是毛不想搞他 ,而是搞不垮。毛没有想到,这样反而增加了邓的威望。打倒邓小平,反而使大家 对邓小平更寄托希望。这就是毛去世后很快发生政变的原因,也是邓小平能重整秩 序的张本。 我的意思是,从历史上看,发生这样的政变是必然的。这种事情在中国也不是第 一次发生。明、清都有,不奇怪。极权或专制政权,是个金字塔,塔的尖端有个人 坐,这就是强人座位,这个强人不是一般的掌权者。他死了,就可能出麻烦。明太 祖死后,燕王篡位;康熙死后,雍正夺嫡。都是前例。 中共所建立的更是一个现代极权体制,以列宁式的“党”为核心,彻底摧毁了传 统民间社会。这个“党”控制了每一个个人。不用说,这个“党”本身也必然是一 个金字塔式的结构,一切听命於塔尖上的“独夫”发号施令。这是中国传统中所没 有的怪物(只有流氓的秘密社会与之稍为相近),塔尖上略有风吹草动,不但全“党 ”骚然,而且全国大乱。这是为什么毛死之前,以及邓小平时代即将结束的前夕, 许多人都有怕“乱”的感觉。 邓小平是最后一个强人 何 频:毛死时,中国社会危机到了极限,当时人民大都怕毛一死天下大乱。结果 ,中共政权还是保存下来了。一个强人去了…… 余英时:毛泽东死后,还有一个强人在旁边等着,那就是邓小平。邓小平复出后 ,这个“党”的机器还能运转。而且当时大家对他的希望,就象有些知识分子一九 四九年对毛泽东的期望一样,以为中国出了个救星。其实这都是老百姓心理反映, 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治。并不是毛泽东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而是许多人 轻信中共宣传,他们总希望中国赶快强大,在世界上占住地位,那就需要一个强有 力的领袖。从前五代时唐明宗,夜夜焚香,愿上天降下圣人,以安中国,二十世纪 中国人也还有这一残余心理。 毛死后就期待邓小平,邓小平上台也确实采取了一些开放措施,看上去好象跟毛 不同。可实际上是邓知道毛泽东那套搞不下去了,革命搞不下去了。所以我想邓小 平是第二个强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强人。 所谓“强人”在此有一特殊的意义,即王朝建立者或“革命领袖”,他们的成功 并不是一般理性所能解释的,其中带有一种神秘力量,即韦伯所说的“charisma” ,中国人称之为“天纵圣明”或“英明”,这种神秘力量是无法传到下一代的。第 二代人可以继承他的位子,却继承不了这个神秘力量。因此,就无法成为“众望所 归”的人物,毛泽东无疑具有这种神秘力量,到了邓小平已打了很大的折扣。但仍 然有几成。邓以后的人便不可能具有此一特质了。说邓是“最后一个强人”,其确 切的意义在此。 何 频:可是邓小平这一套改革开放政策还可能搞得下去。邓的政策如果持续发展 ,这个极权就不能产生新的强人? 余英时:邓小平最初有一个如意算盘,八个字:经济放松,政治抓紧。但这是五 十年代的算盘。那时中共正挟着胜利的余威,大家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如果让老百 姓吃得好些,大概都心甘情愿接受它的领导。但八十年代中共的腐败有目共睹,全 无威信可言,这时经济一放松,政治便控制不住了。终於一发不可收拾,以至导致 八九年“六·四”运动。 现在改革开放的大趋势已不可逆转了,但中共一元化的中央领导权也已随之而一 去不复返。最初十年的改革使权力下放到地方,中央则愈来愈弱,把五十年代中共 政治局的人物和今天一比,即可见其消长的情况。中央现在仍靠邓小平一人在背后 支撑。极权体制也因经济改革而暗中变质(腐化也是一大因素)。这种局面怎么能出 现新的“强人”呢? 江泽民除非有新的表现…… 何 频:邓小平去世以后,新的权力机构将是什么样子?他们能不能站住脚? 余英时:这个谁也不敢预言,我更不知道,因为我不研究共产党。不过地方、军 方的动向值得注意。 地方是不那么听中央的了。对地方上的第一把手、二把手能不能象以前那样控制 自如,是很难说了。我的看法,分权使地方发展是必然的,中央是收不回去了。 军队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未知数。但军头是邓小平提拔的,邓在时谁也不敢反对 。邓不在了,江虽然挂牌,还不是跟华国锋差不多,说下就下了。而且军队与经济 沟通,军队与地方有了新的关系。 所以邓小平一死,李鹏的权威也罢,江泽民的权威也罢,都是靠不住的。江泽民 现在未必比华国锋稳固。当然华国锋运气不好,旁边有邓小平虎视眈眈,邓又是众 望所归。江泽民运气好,旁边再没有另一个强人,所以他垮台比华国锋要缓,但除 非他有新的表现,光靠邓小平或元老支持是不能长久的。 有些大陆来的人表示寄希望於乔石,这个人能有多大权力?很难说。赵紫阳呢? 他并没有象邓小平那样的权力基础,邓死后能不能再复出,尚难预测。总之,这些 事要发生以后才知道。 中共不是崩溃而是解体 何 频:您认为邓之后如果中央集权崩溃,社会失控,中国有发生大崩溃、大混乱 的可能性吗? 余英时:我的概念不是崩溃而是解体。现在是一个混乱的制度,而且要延续比较 长的时间。中国未来的危机多得不得了,邓小平之后是个很麻烦的事。 中国大概不会象前苏联那样分崩为十几个共和国,因为历史背景完全不同。关键 在於能不能把“改革”从经济领域推广到政治、社会方面,逐步脱胎换骨。如果仍 陶醉在以暴力维持“党天下”的迷梦中,则什么事情都可发生。我说“解体”是指 中共的极权体制而言,如果过渡得顺利,那么“解体”的另一面便是健康、合理的 制度的重建。这是有积极意义的。 西藏要求高度自治有道理 何 频:内蒙古、西藏与汉族之间的关系将会怎样发展? 余英时:肯定是越来越冲突。将来怎么发展,就看是向心力大,还是离心力大。 如果象现在这样,作为中国的一部分不但没好处还有坏处,冲突肯定会加大。将来 说不定闹独立。 在我看来,无论从民族、语言、宗教、文化上看,西藏、蒙古、回疆有些人要求 高度自治甚至独立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姑以现在闹得最厉害的西藏来说,它划入中国版图是蒙古和满洲两个征服王朝带 进来的。元朝才设“宣慰司”,清朝才有“驻藏大臣”,但与中国的关系仍属於“ 外藩”的范围。传统中国另有一套国际关系,当时并无西方十六世纪以后才出现的 所谓“主权”问题,所以今天要争这些“外藩”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说它 们是“独立体”,两边都有理由可讲。若坚持这些地区都属於“中国”,那么外蒙 古怎么办?朝鲜、越南这些中国的“属国”又怎么办?中国过去对这些“外藩”和 属国都是“羁縻”方式,并不直接统治,今后只要中国能以“王道”的方式,证明 参加这一国家对它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它们不会闹独立,否则迟早会发生问 题。 既是“两制”何必“一国” 何 频:您怎么评估海峡两岸关系的发展? 余英时:这也很难说。看台湾的态度,也看大陆的态度。实际上,今天海峡两岸 的局势仍属於一九四九年内战没有结束的状态。国民党政权撤退到台湾、澎湖、金 门、马祖,但并未被推翻。中共在大陆上取得了胜利,但也没有能统一全国。四十 多年后,大陆和台湾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今后是和是战都难逆料。战姑不论,和则 有如何和的问题,实在复杂得很。 何 频:“一国两制”在台湾有没有可能? 余英时:“一国两制”不可能。严格地说,没有什么“一国两制”的。“一国两 制”便不可能有稳定性。 何 频:为什么? 余英时:“一国两制”,这两制之间怎样沟通?中共的打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 皆知。它是要把台湾骗得就范以后,再吃掉它。此之谓“统战”。到手以后,它只 能是一个地方政府,如西藏或香港一样。 香港“五十年不变”是一句骗人的话,现在香港已开始变了,何待五十年?“一 国两制”是古今中外历史上都没有的事,也不可能行得通。此正是所谓“不是东风 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既是“两制”,又何必“一国”呢?在中共的极 权体制未彻底改变以前,中国不可能有和平的、互利的统一。上面说过,在台湾的 “中华民国”并未被征服,它的法统还比中共政权早二十二年,甚至三十八年,不 大能想象国民政府愿意自动降级为地方政府。 台湾独立已不是一句空话 何 频:两岸这样长期拖下去,如果台湾独立...... 余英时:是有可能独立。台湾独立已经不是一句空话。事实上它一直是独立於所 谓“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外的一个政治实体。 中共在江西时代,甚至延安边区政府时代又何尝为了“统一”之故承认国民政府 是它的合法中央?如果台湾独立不是根据狭隘的地方观念,也不是投降任何外国势 力,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将来中国大陆重新走上合理的体制,那时仍然可以讨 论怎样统一起来。 何 频:有人说,邓小平留给江泽民的遗产就是台湾问题,邓希望在江泽民手上解 决台湾问题来稳定他的地位。您认为武力解决台湾对江泽民来说,有多大的难度吗 ? 余英时:当然有难度。中共说台独是不允许的,但动用武力,国际上的影响,谁 胜谁负都得考虑。你不可能扔原子弹,台湾可以背水一战。和谈和武力都难,情况 变化很难预料。 中共当然会说,我不用真的动武,只要封锁台湾海峡便可逼台湾投降。但封锁与 反封锁是相应而来的,大陆的开放政策也就必须中断了。台湾民主制度已在形成中 ,一般人民的独立自主的意识很强烈,不可能心甘情愿做“顺民”,听一个极权的 党的摆布。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大陆可以用武力征服台湾,施行无限制的暴力统治 ,其所遇到的反抗也是无尽无休的。这等於无端地把一个定时炸弹抱在怀里,造成 永远的不安和恐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负责任的政治人物所愿意采取的政策。过去 罗马帝国时代,新皇帝登基常常去征服一个地方,以稳定自己的地位,这在今天恐 怕效果会适得其反。 有了公民社会,民主化才能真正开始 何 频:您认为中国现代化和民主化的道路应该怎样设计? 余英时:首先我要指出,“设计”这个观念是二十世纪中国人最致命的大错误。 因为,国家、社会、文化都是几千年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岂能由少数人来“设计” 重新塑造?一切社会设计或大规模的社会工程都是人的狂妄,都是“以百姓为刍狗 ”的妄人游戏。 “革命”便是最大的错误,这已由俄国革命这一事实完全证明了。西方民主化和 现代化都是在原有公民社会基础上逐步建立起来的,并非出於少数人的“设计”。 中共的“革命”把中国原有的社会基础全部摧毁了。在所谓“毛泽东时代”,整个 大陆、全部人民,都成为一个全无现代知识的妄人玩弄的对象。今天第一步要恢复 人民在生活上自己作主的权利。第二步是使原有民间社会的活力复苏。第三步才能 使传统的民间社会转化为公民社会。有了公民社会,现代化与民主化才能真正开始 。 何 频:您所指的公民社会的形式是怎样的呢? 余英时:“公民社会”原是西方的概念,最近几十年来是东欧各国,特别是捷克 的知识分子重新倡导的,西方人往往把公民社会和现代中产阶级联系起来。我想这 只是一个方面,公民社会并不等於资本主义社会。 我所说的“公民社会”是指民间自动自发逐渐形成的各种组织,从宗教、学校到 企业、行会等等。这些中间组织都不是“国家”所能任意取消或操纵的。这样的社 会才是“多元社会”。当然,人民的财产权必须得到确实的保障。中国人说“捧人 的碗,受人的管”。这正是共产社会的写照,在这样的社会里,人民便全无权利可 言。莫斯科政变,共产党垮台那一次,电视上有一个俄国人大叫“莫斯科的公民社 会今天再生了。”从这句话,我们可以认取“公民社会”的意义。整个问题太大了 ,这里不能详说。 何 频:您对中国的政治模式有什么选择? 余英时:现在也没有什么很大的选择。中国一夜之间就变民主了?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几个开明的集团,用的是好人才,专家治国,从地方上着手,逐步发展过渡 ,那是可能走向民主化的。我已经说过,真正的政治改革必须根据实际社会的具体 情况,逐步疏导,不能凭空“设计”,因此也不能有预订的“模式”。但基本人权 (包括财产权)、基本公民自由(包括人民选择政府的权力)是共同的目标,任何现代 国家都无例外。 重建法制不容易 何 频: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甚至是一些民主派的知识分子也认为,中国只有建 立法制才会有出路。 余英时:这把问题看得太浅了。孟德斯鸠首先提出“法的精神”(“法意”),这 是从柏拉图的《法制》一书引申出来的。西方法制有二千年以上的历史。 制定一套宪法并不难,中共就有好几部,难在有守法的精神。中国古人说“徒法 不足以自行”也涵有此意。中国传统中也有不少“成法”,当时人多少还尊重它, 中国并不从头就是“无法无天”的社会。 “法”的观念和精神在过去四十多年的中国大陆上破坏得最彻底,要重建法制不 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就涉及文化和教育等基本的问题了。没有一个比较正常的民间 社会或公民社会,法制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何 频:有人认为可以走新加坡模式。 余英时:这不可能。中国这么大,十几亿人口,拿人家二百万人口的国家做模式 ,这不是荒唐吗?整个情况根本就不一样,怎么谈得上走它的路子。我猜想这是因 为邓小平看中了新加坡模式比较合他的“经济放松,政治加紧”的幻想,但新加坡 在唯一的强人退休之后也会发生变化。而且新加坡的法制基础是英国人留下来的, 也不是从天而降。 中国可用联省自治的办法 何 频:您认为中国有没有可能象苏联那样,由激进的民主派势力上台? 余英时:苏联所谓“激进民主派”是以十几个“共和国”为基础,中国民主派目 前尚无基础。但将来各省力量大了,而中央又不足以服人,也许会出现联省自治的 要求,民主派在这一局面下也许可以发挥今天还意想不到的作用。 何 频:联省自治? 余英时:我的意思是要看地方的情况,地方有充分的权力,可以代表、维护自己 的利益。象广东、香港,地方的干部,由真正的人民代表会议选举出来,那就不是 现在这个样子。那是真正选出来的,有基础力量的。新闻制度也不一定要照北京中 央宣传部所定的,那就可能是一个变化。这种变化多了,中央恐怕不能不牵就各省 ,特别是中央已没有“强人”的状态之下。 “联省自治”是一个老观念,民国九年到十一年之间,《努力》周报和其他报刊 上讨论得很多。又辛亥革命前已有“新湖南”、“新广东”、“新江苏”、“新浙 江”各种地方运动。民国三、四年间又流行过一阵子“联邦论”,这些老观念将来 也许会重新抬头。 何 频:那么在权力的分配方面,到时候地方和中央维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余英时:那就要看双方力量的对比。我没法描绘,如果“经济诸侯”与地方军区 联手,中央不一定有足够的力量去制服的。中共从来迷信武力,但武力终不免有时 而穷。 何 频:有没有武力冲突这种可能性? 余英时:那当然有。不久前有人在《纽约时报》星期天的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 假想邓死后中国发展的三种可能,其中之一便是内战。如果地方觉得中央把他们的 钱都拿去,那不行,有一天反抗起来了,那就会出问题。 但这都是推测,未来毕竟无法预言,我们当然不希望中国会朝这种最坏的可能性 去发展。总之,邓以后中国变数太多,没有人能下断语。我的基本想法是:我们决 不能假定中国大陆的现状会一成不变,或幻想大陆已是一稳定之局。大陆正处於过 渡时期的最初阶段。如果中共党内还有开明的力量,能把“国家”和“人民”的利 益放在“一党专政”之上,逐渐导向民主化、现代化的方面,那么良性的发展也绝 不能排除。是祸是福有时系於一念之间。 知识分子令人担忧的地方很多 何 频:邓小平去世以后,知识分子能扮演什么角色? 余英时:从戊戌政变、辛亥革命到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 无法估量。中共的兴起也靠城市知识分子的支持。这一点毛泽东最初也承认过,后 来过河拆桥,一概不认帐了。在中共统治下的四十年,知识分子受尽屈辱和折磨, 今天又有所谓“下海”之说,因此相对而言,知识分子今后的政治作用也许不会像 过去那样大。 但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到“天安门民主运动”,还是新一代知识分子造成的, 甚至中共党内的“改革开放”也是知识分子搞出来的,不能归功於一两个“领袖” 。所以今后中国如果还想走出一条现代化的路来,知识分子仍然会起作用。例如在 文化思想上、教育上、在民主自由等观念的疏导上,中国将来仍非靠知识分子不可 。除非中国人从此只认得“权”和“钱”,一切精神价值都不要了,只知现实,不 再有任何理想,否则,知识分子的功能总是不能取消的。这可以说是“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但是知识分子也有各式各样的,在共产党这个大染缸里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恐 怕不知不觉也染上共产党的许多色彩。再加上传统中国原有的一些毛病,知识分子 不见得个个在精神上都很健全。从这四、五年来海外有些民运人士的言行来看,他 们还需要继续努力,以提升自我的精神境界。过去传统士人强调道德修养,强调读 书变化气质,今天当然不能完全照传统的办法去做,但现代公民的修养,现代知识 的吸取,仍然十分有必要。韦伯讲的责任伦理确是不可缺的,即一言一行必须对自 己负责,对社会负责。但古人说:“后生可畏”,又说“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说 不定大陆上新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又正在酝酿着一个新的“创世纪”,我们还需要有 信心。 (本文摘自即将由明镜出版社出版的《邓小平之后的中国》一书,并经余英时先生 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