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与“暴民意识” 遇罗文 许多人在探讨今后对中国危害最大的是什么,尽管答案可能不止一个,但是 我认为“暴民意识”是不可忽视的隐患。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王学泰先生对“游民”的特点做过精辟的总结 : 一、强烈的反社会性;二、政治斗争中的主动进击精神;三、重视帮派不重 是非;四、失去了角色位置,因此也就没有了角色规范,主流社会成员所遵守的规 范,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游民”是产生“暴民”的土壤。至于“暴民”,就更加仇视传统社会的游 戏规则,具有强烈的阴暗心理和破坏情绪,绝对不讲人权和人性。 中共建政前,充份利用了游民的力量;所以建政后,宣扬和歌颂的都是些农 民起义、暴力革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队级斗争那一套。四九年以来的历次 整人的运动,无一不是充斥着反人权、反人性的色彩。 “文革”中的种种暴行,就是“暴民意识”的又一次大爆发。如果有人对“ 暴民”还没有足够的感性认识,我把我的一次社会调查介绍给大家,自然就一目了 然了。 众所周知,“文革”中比较骇人听闻的屠杀有三处:北京、湖南、广西的集 体屠杀,广西还出现了吃人的现象。遇罗克在六七年发表的《出身论》里提到过“ 连根拔”,就是指大兴县把所谓的“阶级敌人”连同父母子女、不分男女老幼,全 家人一个不剩杀掉。后来报导了大兴事件和死亡人数的,有八十年代严家祺、高皋 先生的《十年动乱史》;再后来更详细一点儿的是在九七年张连和先生在《那个时 代的我们》中一篇数千字的文章《九进马村劝停杀》。此书的文章都是回忆“文革 ”期间的事,可惜刚一出版即成为禁书。我是听朋友介绍的旧货市场买到撕了封面 将要化纸浆的一套。 遇罗克很早就有个愿望,把“文革”中的“红卫兵”残暴行为编成一本书。 他多次对我说过这个愿望。既然他过早地牺牲了,我认为有义务完成他的遗愿。恰 巧广东的林贤治先生在九九年底向我约稿,于是我对北京大兴几个公社做了详细的 调查。 在严先生的那本书里,介绍的死亡人数三百多人是比较准确的,而且这还仅 仅是在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至九月一日以“连根拔”的形式死亡的人数,不包括其 他方式打死的“阶级敌人”。 我的调查十分困难,这工作也许够得上现在最时髦的所谓“收集情报罪”。 所以说“也许”,是因为在中国谁也说不清“情报”包括什么。 我先打算从官方渠道了解事件真相,但是北京档案局以及大兴县档案馆都找 不到任何有“文革”特色的资料;我又设法找那些参与、策划屠杀的人,他们被告 知不许接待采访者。好在许多当年亲眼见到屠杀的人还活着,我可以从他们那里了 解。 许多令人发指的丑恶事实我就不一一列举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三件: 一件是一位十六、七岁的花际少女,她只是个中学生,就在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路 上,被一群暴徒打死了;另一件是一个赶马车的车把式(贫下中农),发现有个小 女孩没被完全摔死、还有口气,就动了恻隐之心,将她藏在车厢下边,准备偷偷运 往别处。不料小孩苏醒后一活动掉在了地上,被旁边的暴徒发现,上去一铁锹就像 拍苍蝇一样把她拍死了。最让人震惊的是第三件。在屠杀过程中,年轻力壮的被打 死得比较突然,为的是怕他们反抗,比如趁其不备用棍棒打头部,或用铁丝勒脖子 、用电电死。等年轻人死光了,对老人、孩子可就没顾虑了,往往是说白了让他们 去屠杀现场送死,甚至用活埋这种折磨人的方法让他们慢慢等死。其中让村民永世 难忘的是一位老奶奶,抱着不懂事的孙子,当暴徒往他们身上扬土的时候,小孩儿 说:“奶奶,迷眼。”老人在临死前还安慰他说:“一会儿就不迷眼了。” 多么凄惨的一幕! 在这种场面还能继续下毒手的,就是典型的暴民。 与大兴事件发生的同时,北京市内的崇文区榄杆市发生了所谓“阶级报复” 事件。李文波老人因为不堪忍受红卫兵对他夫人的虐待,拿起菜刀准备自卫,据说 红卫兵在争夺菜刀时划伤了手,以“阶级报复”为借口,有警察和军人参与,当场 活活打死了李文波,几天以后在周恩来的主持下,又将已经死亡的李文波和他无辜 的、还没有被打死的夫人在十万人大会上宣判了死刑。还是以同样的借口,整个崇 文区立即处于红卫兵暴行的恐怖当中,几天内折磨致死的人起码数以千计。李文波 的儿子告诉我,他父亲被打死的当天,他也被关进崇文分局,第二天把他转押到其 他监狱时,发现头一天还空着的几百平米的院子里放满了死尸,连走路都困难。那 是当天来不及送往火葬场的一部份死难者,有大人也有小孩儿。周恩来还接见了虐 待李文波的几个红卫兵,夸奖他们是英雄。 明明是杀人的恶魔,还为自己卑鄙的行为找借口,这是暴民与政权结合的必 然产物。 我在调查时恰巧在网络刊物上见到胡平先生的文章,说要为遇罗克建碑立像 ,我突然想,对这些默默无闻含恨惨死的冤魂,不是也该立碑纪念吗?无情的事实 正相反,一切屠杀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当年填满了死人的水井已经建起了房, 埋过人的“万人坑”(当地人的称呼)已经被推土机堆成了平地、种上了庄稼。令 人气愤的是当年策划屠杀行动的凶手──公社干部高胡二人,如今还享受着退休人 员的待遇!即使惩罚了他俩也不够公平,因为比他们罪行更大、同样犯有反人类的 恶魔,有的还被中共奉若神明,有的还拥有着非同小可的实权。 在去年出版的《苦难的代价》(作者穆玉敏女士)一书中,有一位多年在北 京公安系统工作的人透露,“文革”时昌平县打死的人比大兴县多,只不过不像大 兴县死的人那么集中。这些杀人的凶手,至今也没有听说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我 所居住的昌平县燕丹村,隶属北郊农场,“文革”时西边村子打死了三、四个人, 农场领导来动员说:“毛主席说,东风必须压倒西风。”就是根据这句话,燕丹村 立刻打死了七个人。来动员的这个领导,不但事后没受到制裁,多年后还升了官。 “文革”至今已经三十五年了,居然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还只能在地球的 另一侧,在一个与事件毫无相干的国家召开一个研讨会,而事发地却在大唱“文革 ”歌曲、大演“文革”时期的“革命样板戏”,实在是中国人的不幸和绝妙的讽刺 。在中国大陆由于回避“文革”问题,当权者没有起码的反思,甚至在今年三月五 日,中宣部发出文件,禁止出版界出版有关“文革”及历次整人“运动”的作品( 我的一部书就因此遭难),所以中国人更大的不幸是以后还要受“暴民意识”的毒 害,说不定在某个时期连正常生活都无法保证。 中共政权如果是一个理智、负责任的政府,应该及早地限制“暴民意识”的 生存空间,向法制社会靠拢。“暴民意识”无论对有权势的人还是对平民百姓都是 危害,“文革”中不少当权者挨整就是例子,何况那时毛泽东还有绝对的权威,最 招民愤的腐败现象也没有今天这么公开和严重,许多作恶多端的高官反而得到寿终 正寝的结局。 历史不会原封不动地重演。下一次“暴民意识”的大爆发最先倒霉的可能不 会再是“黑五类”,也许是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也应受到依法惩治,不该残害), 但是可以肯定地说,最终最大的受害者还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所以今天探讨“文 革”的种种现象,具有非常重大和深远的意义。 身居异国他乡的专家学者们,无论中国将来如何混乱都涉及不到诸位,却还 能坚持不懈地研究探讨中国的过去和将来,值得令世人所钦佩。无论因为诸位的努 力使中国走向法制、民主的良性社会,还是因人力有限,无法扭转乾坤,都是为中 国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