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与人生 张敏 文革绝不仅仅是一件遥远事，一部“黑五类”悲惨的受难史，文革是改变了 千百万当代中国人人生道路的重大历史事件。 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在八月的烈日下，被自己 的女学生（那些一向被公认是好学生的女孩）乱棍打死的时候，我和王友琴同是该 校学生。也正因为生命中同有过那样的时刻，在历经三十五年人生跋涉之后，我和 王友琴今天才相逢在这里。 记得校长卞仲耘被打死的前一天，师大女附中很多班级召开了学生斗学生的 “批斗会”。头天夜里，班文革成员到我家通知说：“你明天要是敢不去开会，格 杀勿论”。一夜之间，同学分成三类：打人的、挨打的、只许坐在地上看的。武斗 以我所在的初二四班下手最狠，女孩子打女孩子，皮带棍棒、拳脚相加……十个“ 黑五类”学生被长绳拴成一串，我在其中。身上被泼了墨汁、又带着多处伤痕，我 不敢回家，更觉没有颜面再见班里同学，生出自杀念头，但想到不久前妈妈刚自杀 身亡，扔下我和十岁的妹妹，我要是死了，爸爸和妹妹会更伤心，这个家里不能再 死人了。第二天，我被押到操场上看校长、老师们挨打……卞仲耘校长就这样死于 非命，她是北京市的中学里打死的第一位校长。此后，在北京、在中国，发生了更 多这样的事情。 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和五日，留给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以致在后来很多年 ，每到这日子，我会特别写几句话，或是一篇祭文，祭奠死者和永远失去的原来的 我。一个听话读书的孩子，突然成了社会所不齿的异类，我痛下决心，要弄清那些 “主义”、“真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与生俱 来的兴趣。这一变，铸成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这一变，再也没能回到原来的轨道 上。 三十五年来，无论从我的人生经历中，还是从调查研究中，都越来越清晰地 看到，文革对共产党来说，是常态的聚焦，而不是变态的偶然。但是，文革对经历 过的人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在不同程度、不同层面，或者乾脆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代 人、乃至与之相关的几代人的人生道路，甚至使其中相当庞大的人群，无法逆转地 脱离了人生的常态。 由于发言时间限制，这里扼要将“文革如何‘改写’了千百万当代中国人的 人生”这一考察研究思路简述如下。 一、文革与失学 文革使偌大中国当时所有在校中学生和大学生于一九六六年夏天突然失学。 以后十一年，全国高等院校没有正常招生，毛泽东的这一“大手笔”，实在是旷古 奇观。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任何一个国家元首做过这样的事，并且敢做 这样的事，毛泽东做了。 尽管随着毛泽东的逝世，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七七、七八级录取的新生 中，包括部份“老三届”，这是否意味着十一年正常招生的空白就此得到填补了呢 ？那时流行很多鼓舞人心的说法，如“文革中被耽误的一代重获上大学的权利”、 “把文革的损失夺回来”等等，似是而非的说法掩盖了一些真相，虽然后来有些“ 老三届”进了大学，那不过是占了本应七七、七八年入学的年轻人的位置。文革中 大学十一年没有招生，它无可改变地最终吞噬了数以百万计的中国人今生今世上大 学的机会。 以一九七七年高等院校招生总数（273，000）乘以十一作粗略估算（本应以 一九六五年加一九七七年再除以二平均，暂未查到一九六五年有切数字），可粗知 ，当代中国人中约有三百万本来可以进大学的人，只因“赶上”十年文革，结果终 身未能接受高等教育，本来可以成为科学家、教授、工程师的他们，自小学或中学 失学，多年务农做工之后，最先被抛进下岗失业大军中，无声无息地被埋没了。没 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但可以知道，在无法抹煞的数字背后，一定有三百万个（ 粗估数，若按动态统计，十一年高等教育如果正常发展，可容纳学生数应逐年递增 ，所以实际总数可能更多）被十年文革完全改写的人生故事。他们的个人际遇社会 地位，每天的工作，生活内容因此才成为后来的样子。 即使是那些以后有幸能进大学的文革经历者，大都经过多年蹉跎，人生正常 的程序被打乱，很多人未必进入最适合自己的专业。就算是读成了硕士、博士的， 也常有人感叹，因文革失学，到现在仍留下知识结构不完整的痕迹。没学过化学， 生物学的人文学科硕士，博士;没学过地理，历史的理工科硕士、博士，都是那个特 殊年代的遗迹。 至于文革时期已经大学毕业的那代知识分子，大多在十年内无法从事专业工 作，被迫把最富创造力的年华消耗在粗重原始的劳动中，他们的人生道路同样是被 文革改写过的。 现在已经有研究者把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社会中一群称为“索偿的一代” ，“长身体时正挨饿，要升学时就停课，十年下乡献青春，回城没有好工作，身体 渐差人渐老，公费医疗取消了，既无住房又缺钱，下岗偏又轮到咱”，是这个群体 的写照。他们究竟要向谁“索偿”？那是一笔能偿还得了的债务吗？ 二、文革对当代中国人的性向，婚恋，家庭生活的影响 1、文革对男女性向的误导 文革高潮期的时尚：女中学生头发剪得很短，甚至剃光头，穿男式上装，挽 衣袖裤管，手持军用皮带，赤脚走路，口中骂着原来只有男人才骂的脏话，以示“ 彻底革命”。 文革十年，除后期少数军队文工团员得到特许（值得探究的是为什么偏偏在 “军队”，这个照理更多阳刚之气的地方），大陆女性被禁止穿裙子、烫头发、穿 高跟鞋、用化妆品……开山劈岭的大寨铁姑娘，是当局为全社会妇女树立的楷模… …如此误导，造成一代女性（当今约在四十五、六岁至五十六、七岁之间者）在步 入青春期时，接受的是以不美为美，以显露女性特徵为耻的异化教育。女青年长时 间穿清一色（或蓝或黑）直筒式上衣，更为时兴的是穿四个口袋的男式上装，既显 得威武，又可使青春女性丰满的胸部和腰身曲线不至于太引人注意……在那样的年 代，很多女性变得粗糙生硬，失去女性的温柔，男性也同时弱化了体恤、爱惜，淡 化了保护女性的男性性向责任感。今天，当男女互相指责：“中国没有淑女”，“ 中国没有男子汉”的时候，研究文革对全社会男女性向的误导达到什么程度，此后 又如何影响人的一生，婚恋、家庭等等方面，不无社会的价值。 2、文革对当代很多中国人婚恋的影响 文革年代，从官方宣传到文学艺术，一律讳言爱情。无论是书面上，还是生 活中，只要谈性、爱、情有关，统统被斥为“黄色”，都在被批判之列，甚至有的 人仅仅想了有关的事情，被别人知道，就会挨批斗。当然根本谈不到对青少年进行 必要的性教育和婚恋辅导。文革十年的中国舞台，荧屏上仅有的八个“样板戏”， 主人公不是童贞，便是鳏寡……长此以往，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就连很多已婚 男女，也完全没有关于性，恋爱，婚姻的起码常识。究竟是什么力量，出于什么目 的，就连对人的本能，也要去践踏、压抑、毁灭! 再者，文革中，“血统论”藉暴力与恐怖大行其道，与“黑五类”通婚的危 险代价，使很多有情人望而却步，或忍痛分手。十年文革拆散了多少美好姻缘，又 让当今中国多了多少对错配的鸳鸯，当事人最刻骨铭心。 文革中，一千几百万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离开家庭，亲人和熟悉的生活 环境，长期被禁锢在原本生活环境差距很大的穷乡僻壤。正值妙龄的男女知青，很 难有机会在更大范围内择偶，“将就”成婚在所难免。即使本村本队有意中人，因 当时实行知青一旦在农村结婚，就不能回城的政策，真要选择一个人，不言而喻的 附加条件就是永远留在那个贫穷偏远的地方，通不过这道关的情侣，也都分了手。 知青们在“下乡”与“返城”两次狂潮中，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为生存嫁 给不爱的人；为回城离开所爱的人；为爱情放弃发展的机会;为“互助”而接受同居 ……无论怎样选择，每一杯都是苦酒。当时从长计议，暂时不作选择的人，抑或铸 成至今单身……有人统计过，知青总数大约相当于中国当时城镇人口总数的十分之 一，知青经历了特殊的婚恋历程，遗留问题多，婚变比例大，对子女影响深，由此 也可以看到文革影响当今中国一代，甚至相关几代人人生的又一侧面。 3、文革与家庭关系 文革时讲究“亲不亲，线上分”，意即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亲人之间 也要视所谓“阶级”，“路线”定亲疏。由此引起家庭成员之间互相揭发批判，夫 妻反目，婚姻变动，家庭解体，亲子脱离关系的事（血缘关系本无法脱离，与父母 脱离关系是荒谬时代的产物）到处可见。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之下，甚至有子女动手 打死或参与打死父母，后来悔恨终生的。 文革时期的多子女家庭，有的由于兄弟或姐妹下了乡，其他孩子得以留城， 同一家庭几个子女的人生道路和境遇因而大不相同。多年远隔千里，父母与子女， 以及兄弟姐妹之间亲情疏离，下乡的家庭成员返城后成为弱势者，在住房，经济条 件等各方面与家人有很多利益冲突，近年又纷纷下岗，上不能奉养年迈的老人，下 不能供养正在读书的孩子，父母有养老金的甚至还要倒贴。造成很多家庭成员间关 系不和谐，不正常…… 性、情、爱、婚姻、家庭、天伦之乐……当代千百万中国人，怎样遗失了舆 生俱来的人生许许多多美好福份？ 三、文革与理想 文革的暴虐摧毁了一代人原有的，个性化的，以兴趣、爱好、特长为依托的 人生理想。“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的文革烈火，毫无商量的像是要把所有的人，要么，铸造成职业革命家，要么， 烧成灰烬。 文革真的在极短时间内，造就了那么一大批以天下为己任，以成为职业革命 家为毕生理想的狂热而真诚的青少年。 十年的草根阶级甘苦与共的底层生活，让他们认识了真实的中国;读过马列再 读“灰皮书”，使他们完成了自我教育;走向“民主嫱”，走上“四五论坛”，走在 新时期文学“的作者群里，走在”八九“民运的游行队伍中，走啊走，直走到和他 们青少年时代景仰的马克思一样，成为流亡天涯的”世界公民“。 毛泽东三十五年前在天安门城楼上“挥动巨手”，为青少年一代指明方向之 后，那些执著于建立人类理想社会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怎样被一步步造就成共产主义掘墓人，肯定是本世纪学者作家谈不完的话题。 四、文革与信仰 （这一段一九六六年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实况录音：被接见的红卫兵拚尽全力 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毛主席!”……现场解说：“我们对伟大的毛 泽东思想无限热爱，无限忠诚，无限信仰，无限崇拜!……） 此时此刻天安门广场的景象，在所有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几乎都能见到影子， 但尤其以一九六六年八月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登峰造极，大概只有华盛顿DC大屠杀博 物馆中人们向希特勒欢呼的记录片中场面能与之相比。 经历过文革的人谁忘得了，那时的“天天读”，面对毛泽东画像的“早请示 ”，“晚汇报”，“一日三餐前的三敬三祝”，以及跳“忠字舞”……何等的狂热 ，何等的敬虔…… 一九六六年的毛泽东和中国人是什么关系，当时的中国人到底进入了一种什 么状态？有心理学家，精神病学研究专家学认为，毛泽东当时向中国人施行的无异 于催眠术；文革将个人崇拜推向极端，有宗教研究者认为，共产主义带有“准宗教 ”，“准信仰”色彩，或者说是一种“伪宗教”，近年也常有人称之为“邪教”。 经历过文革的一些人，后来有机会接触宗教的时候发现，文革在很大程度上 呼唤调动出人的信仰能力，但是由于这种信仰所指向的信仰对象不是真正的超越者 ，而是与信仰者一样，同样有弱点。信仰者一旦发现受骗即会感到真诚被践踏后的 痛楚，信仰坍塌后的幻灭，以及信仰失落后的真空。 经历过文革的人谈信仰，常会遇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有人说，我是经历 过文革的人，我被伤透了，别再和我谈什么信仰；也有人说，我是经历过文革的人 ，曾经被伤透过，知道把人当神敬拜会带来多大的祸患，现在特别体会到信仰危机 是当今中国最深刻的危机之一，所以深感人需要纯正的信仰。他们真诚而迫切地寻 求超越，寻求终极，寻求绝对真理。 五、见证者 求学，婚恋，理想，信仰这几方面对于人生之重要，毋需赘言。十年文革给 当代中国人的生命中到底都注入了些什么，又夺去了些什么？如何影响当事人的一 生？这是一个既复杂又细腻的大题目。 以上仅粗浅概述。 文革对当代中国人人生的影响非常深刻，层面也很多，除以上提到的以外， 还有诸如：思维方式（例：非黑即白；热衷于建筑关系，文过饰非，无后悔心，羞 耻心，自己一贯正确，别人都是极端，错误路线代表……），行为方式（例：顺我 者昌，逆我者亡；暴烈极端，草菅人命，像今日对待法轮功……），人际关系（例 ：你死我活;动辄揭人隐私，热衷于拉山头，当“山大王”……）等等。 从文革爆发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当年的初中学生，现在也己五十岁开 外，亲身经历过文革的人，正一茬茬启开人世。抢救记录当事人的回忆，收集整理 文革史料，时不我待。 现在的青年人，很难想象和理解文革时所发生的事情。 刚才有位年轻朋友提出：“文革中，是谁指使红卫兵打人杀人的？” 他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有正常思考力的人很自然会提出的问题， 三十五年了，还没有像样的答案，仅仅这一个问题，就可以作多少篇论文!政治学家 也许会论“挑动指使”，社会学家也许会论“社会导向”，心理学家也许会论“心 理暗示”……文革研究的题目还多得很，文革研究是需要多学科通力合作的大工程 ，甚至不是一代所人所能完成的，后人的研究将会更客观公正，但他们需要足够的 第一手资料。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是见证者。文革研究与八九“六四”研究以及当代中国 历次历史事件的研究一样，必须先要像用拼板拼图，尽可能恢复历史原貌。尤其现 在，文革研究在大陆还是禁区的时候，文革见证者特别有责任，以各个可能的形式 ，把自己经历的一切说出来，记下来。为了历史，也为了后人。在进一步收集整理 原始资料的基础上，文革研究才能更深入地进行。 回忆三十五年前的往事，我有义务见证历史，研究文革，但是，我没有资格 仅仅扮演一个受害者。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我成为被打的学生，不是我自觉的选 择，不是因为别人让我打人我不打，结果成了被打的，我若出生在另样的家庭，所 作的也一定和那些打人的同学一样。十五岁时的我，不是不想加入其中，是因为被 认为不够资格，才成了被打的。 从那时，直到后来的岁月，我们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 ？文革又在我和我同时代人的人生，心灵与生命中，发生了哪些作用和影响？ 我们有责任如实回忆，翔实记录，诚实无悔。 作者介绍： 张敏： 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法学硕士，美国台福神学院基督教研究硕士，原中 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节目记者，编辑。曾与苏晓康合著报告文学《神圣 忧思录》，《活狱》。现为《海外校园》杂志编委，美国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 》节目主持人。近年采访制作了系列广播节目《“红八月”的回忆与思考》，《文 革备忘录》等多集文革研究相关节目。见《自由亚洲电台》及《民主中国》、《中 国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