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64到911 ──给国内朋友的信 (加拿大) 枫 晴 远方: 好久没有跟你联系了,你好吗?你每天还是在你的小房间里,在深夜的孤 灯下思考并且开始写作,等着在最需要良心和声音的时候拍案而起吗?911 以后我 想得很多,放飞的思绪象朵流浪的云,剪不断,理还乱 ,很想跟你心灵对话。 9月14日是加国的全国哀悼日(Mourning Day),学校为此组织了一系列911 悼念活动,而且反复强调学生中心心理咨询服务的大门时刻为我们开着。校方担心 这些号称“加拿大最好学校”的学子们受不了这样的心理打击。那天我一大清早回 到校园,意外地发现校道小径上满眼的黑。 平日无忧无虑的undergrad个个神情严肃,自觉地穿上了表达哀悼的黑衣服 。虽然大家都在匆匆地走着,赶着上课,上图书馆,但每张脸上都写着哀伤或者困 惑。在那样的空气中,言语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双双悲伤的眼睛和那一张张稚嫩的 面孔直刺我的心。911以后我第一次想到了89年那个血色黄昏后的黎明。 那时候的我们也象这些孩子们那么的年轻,纯情,纯情得有点一厢情愿。 我们在共和国的红旗下出生,在共产主义的童话里成长。我们是那么地充满了理想 与热情。我们有那么多的梦想,都天真的相信: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 共和国的天空。远方, 你还记得广场上的旗海吗?你还记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 ”的悲凉吗?你还记得救护车的的悲泣吗?你还记得”妈妈我饿,但我吃不下”悲 哀吗?你还记得一遍又一遍的国际歌声的悲壮吗?你还记得用平静目光迎接刽子手 屠刀的悲烈吗?记得,我知道我们都记得,记得太清楚了,太残忍了。 6月5日的清晨,我也是那样无奈地走在校道上。人生从此心甘情愿的踏上 了一条泥泞的道路,背负着那个不应该属于我们的沉重十字架,还带着那颗被长安 街的枪炮声击得支离破碎了的心。 12年就这样过去了。等了12年,恨了12年,怨了12年,盼了12年。在这12 年里,大家坐牢的坐牢,逃亡的逃亡,精神流浪,自我放逐,有家不能归;或者说 我们已经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可能有人有了房子,但没有家。孩子们一个个在 国外飘着,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但心里还是惦着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家,那个960万平 方公里的家,那个有母亲每天靠在门边盼着孩子归来的家。在过去的12年里,我们 都活得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累。我总在想,我们所谓的89天安门一代,还有79民主墙 一代,还有上上一代,其实都需要心理辅导。我们有正常地活过吗?我们还能正常 地活吗?我们身上有太多的共产主义献身精神,我们受的教育里有太多的纯粹,我 们的成长过程中有太多的英雄崇拜。我很多次想放下过。可是,每每想到那些象丁 子霖妈妈那样的天安门母亲,那些靠在门边等着永远不会再回家的孩子的母亲, 那些哭肿了双眼,哭白了头发,哭碎了心的母亲,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权力去偷 生。大概如王丹所言:有些沉重是天生注定的,回避毫无意义。 我们经历了89年这样一次足以把一个人摧毁的心理创伤的历史事件,居然 没有得到过任何心理辅导。不要说辅导,我们连表达不满,甚至表达悲哀的权力都 没有。还有那么多的人,每年64只能关起门来偷偷点燃蜡烛,默默流泪。坐牢的阴 影,流亡的恐惧,放逐的孤独,失去亲人的悲痛,所有的这些伤痛,都没有得到治 愈的机会,历史的伤口在永远的流血,天安门广场将长久的含泪。我们用生命写成 的誓言,何日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哀悼日的下午我参加了悼念活动,在默哀时我们都哭了。那是十周年后我 第一次在公共场合那样地哭。但我在十周年的那个夜晚哭得更悲凉,更无法控制。 我记得周围有很多的蜡烛,用二胡拉奏出来的“血染的风采”撕裂着我那颗早已脆 弱不堪的心。我简直无法相信 十年就那样过去了,我的青春祭却没有看到尽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 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我哭尽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安. 心灵 的扭曲,灵魂的分裂。分裂的力量太可怕了,多少回我以为已经走出阴影,却都发 现自己还是被89这种等同于宗教的力量拉回来。我带着乡愁的冲动去寻找家园最后 却成了孤独的散步者。在国外 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的在cultural identity 和belonging里面迷失了自己。我 们因为被背叛而离开了我们梦萦魂牵的家园,却还那么地依恋这片遗弃我们的土地 。“爱人不在的时候,我寻找友人;友人不在的时候,我寻找心中的太阳。”爱是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虽然我们爱得很痛苦。 看着那些含泪的,来自世界上不同角落,不同信仰,不同语言的校友们, 我突然觉得一直以来寻寻觅觅的精神家园就在眼前,就在当下。其实,我们都是这 个地球村的一份子,世界就是我们的大家庭。89理想的终极不是牺牲,而是这种平 凡平静和谐的个人自由和幸福。这就是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捍卫的理想。地球就是我 们的家,人类的幸福就是我们的愿。等到哪一天,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们,可以 像我眼前的这些孩子们那样纯真的成长,不必经历苦难不必体验痛苦地成长,我们 的革命就成功了。要是只有苦难才可以孕育出伟大的人格,伟大的作品,伟大的国 家,我宁可不要这些伟大。 远方,你每年六四还去贴大字报吗?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们担心好 吗?死亡不应该是我们的追求,我们是为了生而战。民主事业漫长而艰辛,并不是 一两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业。我们拯救世界的前提,是我们首先必须自救。一屋不扫 ,何以扫天下?“我不是英雄,在这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你父母 亲都好吗?他们还是那么地替你操心吗?你知道吗?不管我如何有勇气直面自己的 良心,如何地无愧于我们的理想,我还是无法面对日夜牵挂和担心我的双亲。我总 想,要是以后我有一个儿子,我不希望他再接受那种“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 吻别你的儿子吧”的分别。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难道共和国的天 空一定要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地用生命来晴朗吗?要是我以后有一个女儿,我会 给她起名枫晴。我希望她在这枫叶之国,在这晴朗的天空下,沐浴自由的阳光。我 会跟他们讲89年黑熊和小山羊的故事。每年的六四,我会领着他们去点燃那永不熄 灭的89之光,我会让他们把手放到我胸口,感受一下他们的妈妈那颗生生不息的89 心,和那份天长地久的89情。民主的呼唤朝朝夕夕,精神的魅力永永远远。 最后,让北岛为我们作结吧: 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在摇篮的 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的第一声呼唤/在草地和落叶上/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我写下 生活的诗/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谎/却 始终诚实地遵守着/一个儿时的诺言/因此,那与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没 有饶恕过我。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来/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保重! 枫晴 2000年10月 附: 诗一首 献给1989年6月3日晚上在天安门广场失踪的一位北大同学 枫晴 远方 1990/6/3 你的英灵是我沉睡的梦 在无语的仲夏 还会为你悲泣的 是我 那永不宁静的盼望 会有一天 给你鲜花 落于你长眠的天国 也会有一天 你终要醒来 生生死死都是为了 能使你再次睁开眼睛 再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