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尊敬的中国人 林培瑞 我认识王若望先生是通过他的作品认识的。1980年初,我在广州中山大学做 研究,看了许多当时叫做“伤痕文学”或者“揭发四人帮”的作品。但少数作品, 比如刘真雁的《人妖之间》和王若望的《饥饿三部曲》,真给了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文字那么朴实、细腻,但总的效果又那么深刻、那么惊人。《饥饿三部曲》把作 者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在日本侵略时期的关押之下和在毛泽东的牢房里的三次亲身 经历如实地、不加以粉饰地写出来了。三个监狱之间,毛的是最残酷,远远最残酷 。但作者在艺术上最可贵的一点是并没有硬塞给读者这个结论,他只是把事实写出 来,让读者自己心领神会。这部作品问世不久之後,中国共产党的高层领导开始觉 得“伤痕文学”已经过份了,因此举行了一次高层会议,批评了沙叶新的《假如我 是真的》和其他两部剧本,说这些作者没有“考虑社会效果”。之後报上出现了许 多类似的政治批评,把那些敢说真话的作品都骂成忽略社会效果。但我当时觉得很 奇怪,为什么《饥饿三部曲》这么大胆的作品,居然看不到一句批评的话呢?我问 了中国朋友,他们说大概是因为这部作品太真实,无法反驳,批评了反而越摸越黑 。 我决定要跟王若望先生见一面。80年6月到上海,跟官方安排的“陪同”一起 去拜访了王先生。“陪同”的名字我早已忘了,反正是那种以“哈哈”的笑脸对待 任何有意思的问题,似乎没脑子,但实际上有很会保护自己的老练政治头脑的那种 可伶中国人。王先生却完全相反。人如其文,问什么话答什么话,不粉饰也不拐弯 。我好奇问了他一句:“王先生,您怎么会这么直截了当?您不怕吗?”他答的很 动人,说:“死者无法说话,我还活着,还能说话,当然要说喽!” 现在王先生不属於“还活着”之类了,该别人为他说话了。下面是我的朋友 、英国记者梅兆赞先生为王先生说的话: “在最近的六十年里,大概没有比王若望更值得敬仰的中国人了,至少我没 有听说过。像刘宾雁、方励之、魏京生等人一样,王若望没有选择过一条安宁的知 识分子生涯。在20世纪的一个最严酷、千百万人非自然丧生的政治制度之下,他选 择了忍受酷刑、监狱之灾以及不间断的诽谤和攻击。他长期以来坚持捍卫人权、法 治和人道。他确知他每次张嘴说话的後果,但仍然去说。在这一点上,他是500年前 的马丁.路德的精神伴侣。路德不得已时说过:”我只有此信,别无选择“ 组织王若望先生追悼会的中国朋友刘青请我在会上发言,说我可以代表西洋 学界。我愿意作这个代表,愿意替西洋学者向王先生鞠最後一躬。但在更高的层面 上,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提“西洋”和“东方”之别,“学者”和“非学者”之分, 尤其是在王先生的那种直截了当、人人平等的精神前面,我们不必在人类之间再作 分别。我们大家都是若望先生所说的“活人”,对死者有责任的“活人”,对其他 活人也有责任的“活人”,不说话白不说话的活人“。这是王先生留给我们的最可 贵的遗产。□(林培瑞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这是他在王若望追悼会上的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