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人道与反人道 (北京) 张耀杰 对于2001年9月11日发生在美国的恐怖事件公开表示认同的,是中国民众和伊 斯兰国家中的本拉·登及其圣战追随者。不少论者对此表示了颇为隔膜的惊诧,他 们似乎并不知道,被奉为“民族魂”的鲁迅,在其不朽名著《阿Q正传》中,早就勾 画出了中国人最为本质的“民族魂”:从董仲舒“以人随君,以君随天”的天人合 一到宋儒“存天理灭人欲”的宗教神道一直在奉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单向维度的二 元对立、一元绝对的圣战思维与圣战圈套。换言之,中华民族是一个连最为赤贫的 流氓无产者阿Q都自以为拥有把对方不当人、置对方于死地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神 圣法权的圣战民族。而鲁迅自己,正是这种阿Q式“民族魂”的最佳代表。 一、鲁迅的人道觉悟 与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相比,鲁迅毕竟是见过洋世面、读过洋书本的一位半新 半旧的文化人,他对于人类社会的理解要新奇得多也远大得多。 1919年8月2日,鲁迅在《〈一个青年的梦〉译者序》中,借着翻译介绍武者 小路实笃日文戏剧的机会,正面表白了自己眼中的人类、国家和个人: “我对于‘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 民众觉醒不可’这意思,极以为然,而且也相信将来总要做到。现在国家这个东西 ,虽然依旧存在;但人的真性,却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欧战未完时候,在外国报纸 上,时时可以看到两军在停战中往来的美谭,战后相爱的至情。他们虽然蒙在国的 鼓子里,然而已经像竞走一般,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 “中国开一个运动会,却每每因为决赛而至于打架;日子早过去了,两面还 仇恨着。在社会上,也大抵无端的互相仇视什么南北,什么省道府县,弄得无可开 交,个个满脸苦相。我因此对于中国人爱和平这句话,很有些怀疑,很觉得恐怖。 我想如果中国有战前的德意志一半强,不知国民性是怎么一种颜色。现在是世界上 出名的弱国,南北却还没有议和,打仗比欧战更长久。” “但中国也仿佛很有许多人觉悟了。我却依然恐怖,生怕是旧式的觉悟,将 来仍然免不了落后。” 当时正是“五四”运动余波未尽的时候,鲁迅在介绍自己的人道觉悟的同时 ,连带着也交待了相关背景。 其一,鲁迅是在周作人的直接影响下细读《一个青年的梦》的:“《新青年 》四卷五号里面,周起明曾说起《一个青年的梦》,我因此便也搜求了一本,将他 看完,很受些感动:觉得思想很透彻,信心很坚强,声音也很真”。 其二,鲁迅是应自己绍兴师范时期的旧学生、北京大学新潮社骨干成员、时 任《国民公报》副刊编辑的孙伏园的约稿,开始翻译《一个青年的梦》的:“昨天 下午,孙伏园对我说,‘可以做点东西’。我说,‘文章是做不出了。《一个青年 的梦》却很可以翻译。但当这时候,不很相宜,两面正在交恶,怕未必有人高兴看 。’晚上点了灯,看见书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间的话,忽然对于自己的根性有点怀 疑,觉得恐怖,觉得羞耻。人不该这样做,──我便动手翻译了”。 关于“自己的根性”,鲁迅接着写到:“武者小路氏《新村杂感》说,‘家 里有火的人呵,不要将火在隐僻处搁着,放在我们能见的地方,并且通知说,这里 也有你们的兄弟’。他们在大风雨中,擎出了火把,我却想用黑幔去遮盖他,在睡 着的人们的面前讨好吗?”说得直白点,所谓“自己的根性”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站 在反人道的旧传统一边扼杀人道觉悟的“存天理灭人欲”或者说是礼教吃人的旧根 性。 与《一个青年的梦》的翻译相配套,鲁迅当时曾在《新青年》“随感录”中 发出过一连串的“人道”呐喊──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 声音,说‘世界上没有人道’,‘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其实近于真正的人 道,说的人还不很多,并且说了还要犯罪。若论皮毛,却总算略有进步了。……人 类尚未长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长成,但总在那里发荣滋长。……不满是向上的车轮 ,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随感录六十一·不满》) “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 自称‘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随感录六十二· 恨恨而死》)“我们改良点自己,保全些别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 罢!”(《随感录六十四·有无相通》) 遗憾的是,鲁迅的人道呐喊并不持久,代之而来的对于超人间、超人道的“ 黄金世界”的置疑与认同。 二、鲁迅眼中的“黄金世界” 1920年10月,鲁迅在小说《头发的故事》中,借着“恨人”N先生之口,开始 呐喊“自暴自弃”的人道变调──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 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 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 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阿尔志跋绥夫的“黄金世界”逐渐成了鲁迅用以取代 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世界”的“存天理灭人欲”式的精神制高点。 1921年4月15日,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引进了“个人的无 治主义”的概念。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两地书》原信四中再次提到阿尔志跋绥 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在采用“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称谓的同时,又把 以“大同”为标志的“黄金世界”高高悬起: “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黄金世界 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灭这 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 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 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 自己也归于毁灭。” 对于自己所怀疑并且要势不两立的“黄金世界”与“大同的世界”,“个人 的无政府主义者”鲁迅并没有放弃追求,反倒在1925年4月8日致许广平信中,把子 虚乌有的“黄金世界”与“大同的世界”神圣化为“存天理灭人欲”的精神制高点 : “大同的世界,怕一时未必到来,即使到来,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 大同的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 现在我想先对于思想习惯加以明白的攻击,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 年。”(《两地书》原信十) 到了1925年5月30日致许广平信中,鲁迅乾脆抬出自己:“其实,我的意见原 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 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 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竞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 ,所以故意拚命的做。”(《两地书》原信二四) 说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其实 是通过抢点和独占等同于天堂天理的“黄金世界”与“大同的世界”的精神制高点 ,以赢得凌驾于人道之上“存天理灭人欲”的神圣法权。对于鲁迅,动不动就要以 自我为中心把同国同种的中国人划分成势不两立的敌对阵营的“存天理灭人欲”的 单向思维和专制根性,许广平在《两地书》中曾有一番分析与批评: “你的弊病,就是对一些人太过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一 些人则期望太殷,于是不惜赴汤蹈火,一旦人家不以此种为殊遇而淡漠处之,或以 寻常人者对你,则你感觉天鹅绒了。这原因,是由于你的感觉太锐敏太热情,其实 世界上你所深恶痛绝的和期望太殷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吗,而你把十字 街头的牛鬼蛇神硬搬到‘象牙之塔’‘艺术之宫’,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取材失 策,如果明了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两地书》原 信八十七,1926年11月16日) 从哲学本体论的意义上说,人类之成其为人类的根本大同,只在于一切个人 都是天然拥有谋求生存的权力和自由思想的权力的精神生命体,用马克思《黑格尔 法哲学·导言》中的话说,就是“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按现代人道的要求, 大同人类中每一个精神生命体的个人,都毫无例外的是一个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拥 有自由生存权和自由思想权的有限责任人,借用《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句话,就是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鲁迅得之于武者小路实笃的“ 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不是国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从民众觉醒不可”的 人道启示,所强调的同样是“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而不是像他所理解的那样 ,在同为精神生命体的一切个人之上或之外,另有一个宗教神圣化的“黄金世界” 或“大同的世界”存在着;更不是像中国传统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宗教神道那样 ,在每一个个人天然合理的“人欲”之上,再虚拟出一个绝对神圣的神道“天理” 。生长在传统中国社会既有的“天地君亲师”的神圣道统和“存天理灭人欲”的二 元对立、一元绝对的圣战圈套中的鲁迅,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他假借“黄金世界” 与“大同的世界”的神圣名义所说的“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 ,虽然自称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实 际上恰恰是舍本求末、背道而驰地站到“人人都是人类的相待”的大同人道的对立 面,干起了抢占和独占“存天理灭人欲”的精神制高点替天行道的圣战勾当。他自 己想要扮演的,则是凌驾于“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的现代人道和“法律面前人 人平等”的现代法理之上的政教合一的立法者加执法者,或者说是裁判员加运动员 的全能角色与超人角色,而不是现代人道社会中只承担有限责任的“人”的角色。 鲁迅所谓“个人的无治主义”和“个人的无政府主义”的真实含义,就在于此。 三、鲁迅眼中的国人:吃人禽兽 在成名作《狂人日记》中,鲁迅一下子推出两个著名的文化命题:礼教吃人 和救救孩子。在致许寿裳的信中,他更为明白地写道:“偶阅《通鉴》,乃悟中国 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寥寥也”。 换言之,鲁迅眼中的国人就是被他排斥在“黄金世界”或“大同的世界”门 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吃人禽兽。 多少年来,笔者一直想弄明白鲁迅在“五四”运动中有些什么表现,结果除 他自己的零碎交待之外,具有可信度的材料一无所得。 1925年5月10日,鲁迅在自称是“我的对于女师大风潮说话,这是第一回”的 《忽然想到(七)》中,为证明自己对于国人的一大发现:“凶兽的羊,羊样的凶 兽”,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吃人禽兽,举出“五四”运动时学生 们的表现作为实际证据,说是“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 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 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 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筋斗么?在学校里,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 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在黄金世界还未 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 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 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在抢占和独占“黄金世界”的精神制高点的鲁迅眼里,一会儿如羊、一会儿 如凶兽的国人“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争取“得救”的唯一途径,只是把“遇 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的“古传用法” 略作变通──“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而不是像同样 处于“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的“虽然蒙在国的鼓子里”的欧美人那样,把敌人 当“人”来对待,从而“像竞走一般”,实行“走时是竞争者,走了是朋友了”的 费厄泼赖(fairplay)。 此时的鲁迅对于“自己的根性”,也就是抢占和独占“黄金世界”的精神制 高点“存天理灭人欲”的“个人的无治主义”的旧根性,还是有所顾虑的。1925年 6月16日,他在《杂忆》中写道:“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 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 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 ;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 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 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到了1925年12月29日,鲁迅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已经坚定地站 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反人道立场上:“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常说,中国自有 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适用么?我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 ……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费厄泼赖’精神,我以为至少须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 人气之后。……一言以蔽之:‘党同伐异’而已矣。” 事实上,动不动就骂人为禽兽,同样是自孔孟以来从事“存天理灭人欲”的 礼教吃人勾当的中国卫道士的一种反人道的“古传用法”。把中国人当作大同人类 之外的吃人禽兽的鲁迅,只不过是把这种“古传用法”充份发挥到登峰造极的极限 境地罢了,他自己与被他斥骂为吃人禽兽的国人非但没有区别,反倒有过之而无不 及。 在五四运动中几乎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的鲁迅,由于许广平的关系卷入女师大 学潮后,对于先祸害到自己的女人之后又祸害到自己的饭碗的章士钊、陈源、杨荫 榆们,自然是连“不打落水狗”的最低限度的“费厄泼赖”都不愿遵守的,经过变 通的“古传用法”──“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在他 那里也显得多余。直到事过境迁的1926年6月,他还在自己编辑的《莽原》半月刊上 发表大翻旧帐的《再来一次》,尽情发泄自己把对方不当人、置对方于死地的“存 天理灭人欲”或者说是“痛打落水狗”的圣战情绪: “但据我看来,他(指 章士钊──引者)其实并未落水,不过‘安住’在租界里而已,北京依旧是他所豢 养过的东西在张牙舞爪,他所勾结着的报馆在颠倒是非,他所栽培成的女校在兴风 作浪;依然是他的世界。” 这里正好可以反问一下被北洋政府教育部“豢养”过14年的鲁迅,你自己这 种一网打尽的做法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呢?!和你所反抗的 “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故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 我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鲁迅之所以最终与围攻斥骂他的“惟我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 走在一起,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双方都是极力奉行中国传统宗教神道所固有的“存 天理灭人欲”的二元对立、一元绝对的圣战思维的恐怖圣战者。比之于鲁迅和“惟 我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们,1927年重返美国的胡适所找到的,才真正是通向 人类大同的现代人道之路: “从前马克思派的经济学者说资本愈集中则财产所有权愈集中,必做到资本 全归少数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国近年来的变化却是资本集中而所有权分散在民众。 一个公司可以有一万万的资本,而股票可由雇员与工人购买,故一万万的资本就不 妨有一万人的股东。……工人收入既丰,多有积蓄,往往购买股票,逐渐成为小资 本家。……人人都可以做有产阶级,故阶级战争的煽动力不发生效力。”(《漫游 的感想·往西去》) 在此后的岁月里,鲁迅和“惟我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们对于捍卫人道 与自由的胡适、周作人、梁实秋们的精神强暴与文化围剿,所采取的依然是把对方 不当人、置对方于死地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古传用法”。这其中最为经典的个 案,就是鲁迅把同国同种的梁实秋比做禽兽的一场恶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 多少年来,官方的文学史与政治史只收录一面之辞,梁实秋基于同为精神生 命体的大同人道的答辩文章《鲁迅与牛》就鲜有人知。奇文共欣赏,笔者现予摘录 : “别人的话靠不住,让他自己来供:‘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 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 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了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鲁迅先生一生做人 处世的道理都在这一匹疲牛的譬喻时很巧妙的叙述了。一匹牛,在张家可以耕田, 在李家可以转磨,在赵家店前可以做广告,一个人,在军阀政府里可以做佥事,在 思想界可以做权威,在文学界里可以做左翼作家。这譬喻来得切确。不过人应该比 牛稍微灵些,牛吃李家的草的时候早忘了张家,吃赵家的草的时候又忘了李家,畜 生如此,也自难怪;而人的记忆力应该稍强些罢,在喘气的时候,也该自己想想, 你自己已经吃了几家的草,当过几回‘乏’‘牛’!”(1930年1月10日上海《新月 》第2卷第11号) 视国人为“存天理灭人欲”的吃人禽兽,同时又要自相矛盾且变本加厉地对 国人发起“存天理灭人欲”的绝对圣战的鲁迅,最为便当的辩护理由就是1925年5月 3日致许广平信中所说的“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 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的“个人的无治主义”的强权逻辑。在笔者看 来,鲁迅自以为“目的是正的”的绝对圣战,还可以借周作人的两句打油诗“犹幸 制熏腊,咀嚼化正气”来予以形容。在《吃烈士》一文中,周作人写道:“中国人 本来是食人族,象征的说有人吃人的礼教,遇见要证据的实验派可以请他们看历史 的事实,其中最冠冕的有南宋时一路吃着人腊(就是人肉干)去投奔江南行在的山 东忠义之民。” 笔者坚持认为,把周作人当人腊来牺牲、来咀嚼的那些以爱国自居的恐怖文 人,无论如何也比周作人更“汉奸”;号称无产阶级专政的反右派、大跃进、文化 大革命等一系列圣战化的群众专制与政治暴行,无论如何也比山东忠义之民的“犹 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更野蛮、更恐怖。对于美国“9·11”事件幸灾乐祸的新一 代的中国爱国者,所发泄出的,自然还是经鲁迅们发场光大的“犹幸制熏腊,咀嚼 化正气”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圣战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