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五经历 马淑季 今年四月五日,我的丈夫杨靖又被警察“请”走不能自由行动。说又是因为每 年的敏感日子──四月五日,六月四日,外国的负责人权事务的官员来京,他都会 被“请走”。因为他参与创办、编辑了大陆建政以后第一份民办刊物《四五论坛》 ,并因此坐了八年牢。 傍晚他被放回家后立刻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再见了四五 再见四五》。谈他 在二十六年前这一天的经历和感受。文中谈到他在那天晚上因赶回工厂上夜班而侥 幸躲过了那场大镇压,看到这儿我不禁哎呀一声:那一天我也是差一点就被捂在里 边了。捂,北京方言,即被一种强大的突如其来的力量压伏在事发现场。杨靖说: 那你为什幺不写出来,你写出来吧。 一九七六年春,我二十五岁。最高当局命令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我作为一 个小厂的团支部书记便进驻了一所小学。叫做“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按照上 级的指示对小学生们及小学教师们进行毛泽东思想的宣传教育。记得一次带小学生 们去农村劳动,晚上睡觉前老师问一个同学想家吗,这个小胖子响亮地回答老师: “我时刻想念毛主席!”看着孩子的样子真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一月份,数万人泪洒十里长街送走了周恩来的灵车,三月底的一天,我路过天 安门广场发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座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圈。很快地“忽如一夜 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花圈、诗歌载着人民的心声汹涌而来。从那以后,我 天天下班都去天安门广场,也抄了很多诗。 四月五日,我下班后先去看望歇产假的姐姐,返家途中直去天安门。骑车到珠 市口附近就听从北面传来高音喇叭播送的讲话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会儿清楚 一会儿又听不清。问后方知是吴德市长的讲话录音。大概内容是让人们离开天安门 广场,我想天都这幺晚了,莫非天安门正在举行什幺集会,我不由得加速奔向天安 门。 一到前门就走不了了,城楼周围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的,身穿蓝棉大衣的 工人民兵臂挽臂连成一堵长长的厚厚的人墙不许穿行通过。我挤到前面隔着人墙向 天安门方向张望,所有的华灯都没开,天黑,路黑,广场黑,目及之处一片黑暗。 我问“人墙”:“这是怎幺回事?”“不知道!”“能过去吗?”“不能!”斩钉 截铁,毫不含糊。 我顺着人墙推着车心里纳闷,虽然天黑咕隆咚的,可广场那幺多的花圈,松树 林里那幺多的白花借着月光也应该看得见呀,怎幺好像都没有了呢?是我看花了眼 还是另有事呢?不行,我得弄明白怎幺回事。固执的我没回家而是绕出人墙进了西 郊民巷。这条胡同人少好像没有“岗”,我又拐弯进了石碑胡同,也没有人,我直 骑车向北出口就是八三四一部队驻地楼前。这里倒没见有工人民兵站岗,我向东直 奔天安门。黑漆漆的马路空荡荡的,今天虽然没下清明雨,但远远望去沉沉欲坠的 乌云却好像就要落在长安街上。我有点发怵,又想不行我得看个究竟。到了人大会 堂东北角处(广场口),只见天安门广场一片空荡,什幺花圈、标语、诗歌、小白 花、总理像等等都荡然无存。条条地砖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华灯照耀的天安门广 场,此时却像一片墓地令人毛骨悚然。我更惊愕不解的是昨天纪念总理的花圈还把 广场排得满满的走路都得绕着走,今天怎幺这幺快就没有了?忽然我看见纪念碑碑 座的最高处(浮雕的上层,碑的下边)有一片白色,而纪念碑的两层平台却黑黑的 。我突发奇想,可能是怕下雨淋坏了纸扎的花圈就把花圈撤走换上了盆栽的松树, 要是这样也很好,松柏长青悼念无限嘛。我骑车直向纪念碑,近看方知我想象的松 树、柏树根本没有,只有很多人围在浮雕前用手电照着贴在浮雕旁的一篇文章在读 。我连忙把车靠在一排旗杆下面,转身上了台阶。 刚走上第一层平台,忽见东南方向放出了红、黄、绿三个大火球。哎呀,怎幺 回事,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本想再向纪念碑上走,又马上转念想不行。我是向别 人借的新自行车,这三个大火球万一着火烧了自行车怎幺办,於是我反身走下台阶 。 奇事又出现了,我从纪念碑向西南走,这时,借着月光看见从人民大会堂南门 徐徐走出一支单行列队,人人身着蓝色背带裤,手持长长镐把与我相对走来,我倒 吸一口冷气疑惑不解的望着他们向纪念碑方向走去。当时正是1976年4月5日晚上22 点钟。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升空的三个大火球便是镇压行动开始的信号弹。 从一九七一年我在黑龙江军垦兵团插队时,在中央“备战备荒为人民”“反修 防修”的口号下,在兵团里天天练兵,那时深夜若有大的行动就发信号弹。而今在 天安门广场竟然有信号弹升起,那天被捂在里边的人不是被警察抓走就是被棍棒打 得头破血流。后来报纸声称这是平息了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 伟大胜利。 接踵而来的是大清查大搜捕。各单位追查四月五日前后去过天安门广场的人, 我说我没去过。我知道如果我跟他们说了实话,就会被戴上莫须有的沉重的政治帽 子终生受苦。 两年以后,我与杨靖相识并爱上了他。杨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名叫刘 青。很有思想,还是独身。我说我有一位女友可介绍给他,几天后我约他们和杨靖 一起去观看一场音乐演出,当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面时,刘青和杨靖说:“今天我 们不去听音乐了,我们去西单民主墙吧,今天那里有民主讨论会,而且我们和徐文 立联系了,准备办一份刊物,叫《四五报》或《四五论坛》。” 后来我拉着我的几个女友也参加了《四五论坛》的工作,没有多久,大家为我 和杨靖举办了一个热闹而又别致的婚礼。那天清晨,是我们的老大哥徐文立为我做 的头发,使我显得更加漂亮(听说他现在监狱里,头发全白了,牙齿也快掉光了,唉 ……)。 从那天以后,一种具有新的意义的然而又苦难深重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