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愛﹐無限的敬 ──創建王若望紀念亭 羊 子 一百天以前﹐我的老伴若望﹐在不情願、不時感嘆、回天乏力中﹐走完了近八 十四年的人生旅程。我呢﹐則在萬般無奈﹐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中﹐目送ぴ與 我同甘共苦二十二年的夫君﹐在寧靜的慈祥中﹐嚥下最後 一口氣。當時﹐我只感覺 ﹐握在我手掌中他的手﹐手指開始變冷﹐慢慢發硬﹐他的臉部﹐由鼻尖開始﹐一下 子發黃﹐我連忙俯首傾聽他的呼吸﹕停止了。看上去是那樣地毫無呻吟﹐那樣地安 詳﹐我並沒有立即意識到他是與我永別。——我似醒非醒﹐如痴如呆﹐接受這一 正在降臨我頭上最可怕的不幸事件。直到醫護人員用白布覆蓋到他臉部時﹐我忽然 意識到什麼﹐才嚎咷大哭起來。不久﹐在思念難耐﹐無所適從的胡思亂想中﹐突然 想起關漢卿的《竇娥怨》中二句臺詞﹕“天啊﹐你錯堪賢愚何為天﹔地哪﹐你不識 好歹枉為地﹖”我的若望正 是普天下公認的賢達、善人﹐是我民族的好兒子﹐他一 路走來是那麼辛苦﹐那麼安于清貧﹐理應長命百歲﹐然 後壽終正寢﹐方合情理﹔不 就是肺部有點不適麼﹖至於在短短的十六天內宣召他歸天麼﹖莫非﹐真的人生本無 常﹐ 生死本由天麼﹖我必須認命﹐而且無人能抗拒麼﹖ 與夫君相愛三十三載﹐共度二十二個春秋﹐可以說﹐回首往事無遺憾。我們曾 經是﹕涸轍之鮒﹐相煦以濕﹐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那是我倆長期生活在中 共無情打擊、殘酷鬥爭中真實的寫照﹐我極其珍惜並憶念 那段經歷。真的﹐想當初 ﹐1968年﹐正是舉世大瘋狂的文化革命初期﹐老伴正是魯迅筆下的“自嘲”所形容 的﹕“運交華蓋”的窘境之中﹐而我偏偏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他﹐毛澤東獨裁者等人 逼我們成為“涸轍之鮒”﹐從某種意義說﹐我倆是“狹路”相愛﹐愛得那麼旁若無 人﹐愛得那麼投入、毫無顧忌、那麼真摯﹐好心的世人呢﹖也確實為我捏一把冷汗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王某人大我二十歲﹐王某人有七個孩子﹐王某人是老牌右派 ﹐又是現行反革命﹐在那個談虎色變、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裡﹐像王某 這樣的人物﹐別人見狀﹐簡直避 之唯恐不及﹐我何苦鑽到豬苦膽中去獨闢蹊徑活受 罪﹖應該說﹐同若望相愛﹐確實好辛苦﹐尤其是當他突然被 隔離﹐到後來的無期坐 班房﹐我忽然變成愛上了一位反革命﹐那還了得﹖萬般無奈中﹐我只好學當兩面派 ﹐表 面繼續保持獨身主義者﹐把愛“反革命份子”之情深埋心底﹐白天隨同事們一 起跳忠字舞﹐晚上則偷偷寫離愁 日記﹐當我默念陸游詩﹕“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 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ぴ風和雨”時﹐悽涼之情油然而生﹐隨之淚水模糊了我的 視線。不過那個時候呀﹐雖然痛苦﹐但總算期待有望﹐堅信他必能回到我身邊﹐哪 怕五年、十年……。在度日如年中﹐我想起一首歌﹕你可知道我愛誰﹖心上人是 哪一位﹖比你溫柔一千倍﹐比他可愛 一萬倍﹐一點也不虛偽﹐受到了創傷不流淚﹐ 愛的路上不徘徊﹐像急流中的魚兒永遠不氣餒﹐真叫人敬佩。我 就是懷ぴ看似渺茫 的期待﹐直到門前的桃花開過十次﹐終於﹐我們攜手共度﹐從此﹐魚水和諧。 後來﹐我們來到舉世嚮往的美國。他﹐雖未給我榮華富貴﹐卻給了我人生最珍 貴的自由﹔也給了我不平凡 的生活經歷﹔為了自由﹐他寧肯清貧﹐安于寂寞﹔無論 橫遭極權迫害﹐還是小人從中撥亂、誣陷﹐他都以笑面 對﹐表現了男子漢剛強氣概 。他憎恨那灑向人間盡是怨恨的極權統治者﹐為此﹐他﹐始終如一﹐身體力行﹐用 筆 桿子﹐不計一切後果﹐為民吶喊﹐向極權者投槍﹐從不懈怠。他﹐實踐了中國古 來為人歌頌的“貧賤不能移﹐ 富貴不能淫”的正氣、風骨。來美的九年中﹐老伴無 論嘗盡何種苦藥﹐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始終是忠厚、慈祥的長者風度。 89年“六四”後﹐是老伴最後一次坐牢﹐熬出獄後﹐面對岌岌可危的離休工資 ﹐感到惶恐﹐老伴曾對我 說﹕“任何情況下﹐我們不麻煩兒女﹐如果需要﹐我會拉 ぴ你的手去討飯”。來美後﹐老伴日益老去﹐唉﹐歲 月無情﹐去年夏天﹐我忽然意 識到﹐連我都老了﹐問題還在於﹐我必須笑ぴ面對我肩上的擔子﹐我對老伴說﹕“ 壽大(他的小名)﹐你已屬高齡﹐但我總希望你能超過九十大壽。人身上有五大系統 組成﹐缺一不可﹐依我看﹐ 你的呼吸系統是你最薄弱環節﹐我已注意到﹐今年以來 ﹐你感冒過兩次﹐第一次僅服感冒片即愈﹐第二次卻服用大量的抗生素方好轉﹐現 在即將夏去秋來﹐你要特別防止感冒﹐——從今年九月起﹐洛特絲的孩子全都上學﹐ 我將減少工作時間﹐以爭取在家多陪伴你。只要我們不追求住宅寬敞﹐我保證你每 晚酒菜下肚樂呵呵。你知道麼﹖現在該輪到我來說﹐如果需要﹐應該由我拉ぴ你的 手去討飯﹐這就是夫妻間公平責任。不過﹐在美國﹐我們不必步行討飯﹐所以﹐無 論如何﹐我要保留一輛二手車﹐一來接送你繼續關心祖國大業、聲援國內受迫害者﹐ 二來載你觀光﹐再者必要時載你去尋飯吃﹐所以﹐即使你已經九十高齡﹐你也不必 發愁”。之後﹐看上去老伴總是心安理得、無懮無慮。 唉﹐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做夢 也未料﹐老伴從住院到病故﹐才十數天。我﹐橫空痛失我相依為命的老伴﹐真正晴 天霹靂﹐當頭一棒。我痛不欲生﹐幾乎精神崩潰﹐醒來真有點萬念俱灰。這個時候 ﹐是相識、不相識的國際友人、我的同胞﹐向羊子伸出溫暖的手﹐先是孝子孫博士 給我 們免費送來了價值昂貴的華陽複方中草藥﹔史女士則給京劇錄像帶為老伴送行 ﹔皮膚科專家崔醫生﹐分文不收 為我切除了臉上的大皮疣﹔某電臺的林小姐及駱女 士接我去首都華盛頓小住﹐為我分懮﹔南卡的王小姐事先購 好機票﹐親接我去她家 ﹐讓我在優美的環境解悶、散心﹔還有多倫多的陳小姐﹐美國科技教育協會的翁老 師﹐澳大利亞的楊夫人﹐先後來電﹐熱誠邀我前往他們處養精蓄銳﹔當我真正開始 孤獨日子時﹐有一位好友阿華﹐很遺憾在若望生前未曾謀面﹐但她是那麼敬重他﹐ 她讚美一首歌《海鷗》﹕“海鷗飛在藍藍海上﹐不怕狂風巨浪﹐飛ぴ翅膀﹐看ぴ前 方﹔不會迷失方向﹐飛得愈高﹐看得愈遠﹔它在找尋理想﹐我願像海鷗一樣﹐那麼 勇敢堅強”。阿華說﹕“我想象中的王老﹐就像海鷗那樣﹐只是他直飛天國——理 想之國了”﹔當我搬家前﹐由於銜接原因﹐本不認識的“家和”地產經紀人愈權正 夫婦﹐為我慷慨支付空房費$800美元。真的﹐一個人身後給人留下如此美好印象﹐ 此生足矣﹐我為老伴自豪。在這一百天裡﹐我由極度悲痛﹐逐漸恢復寧靜﹐哭得少 多了﹔至於平素的知心友人﹐對我之關懷﹐真可謂無微不至﹐我今生即使做牛做馬 也難報﹔倘有來世﹐容我再報。 我們的房東﹐獲知老伴去世﹐送了奠儀﹐並參加了追悼會。不久﹐他們堅持要 收回租房﹐我得尊重他們的意願﹐想方設法租新居。問題來了﹐由於老伴現如今是 以骨灰箱形式陪伴我﹐對美國人言﹐安放房中﹐他們根本無所謂﹐就好比市中心的 墓園與居家毗鄰一樣尋常﹐在我這方面呢﹖必須租華人房屋﹐而華人比較忌諱﹐怎 麼辦﹖中共不讓我名正言順捧夫亡靈安放故土﹐又不宜進入異國的華人之家﹐萬不 得已﹐突然想到﹐當年我買汽車正為了支持若望的理念﹐現在﹐當我發生居住困窘 時﹐可以說﹐這汽車是唯一屬於若望的財產﹐萬一不得已﹐我可能將骨灰箱安放于 車內﹐每天跟我同來同往﹐雖不安魂﹐但若望一定理解我的苦心﹐因為老伴是那麼 熟悉中共無孔不入的用心﹕中華民國老總統蔣中正的棺木﹐儘管家屬很想安放于浙 江故土﹐中共也曾經放風表示歡迎﹐並修繕奉化老總統家居﹐但發覺中共別有用心 的政治需要﹐台灣方面多年來不予理睬﹐寧可至今懸放台灣土地﹐也不上他們的統 戰圈套﹔八九年“六四”慘案﹐成百上千無辜死于北京屠城﹐十幾年過去了﹐當局 始終不敢面對自己的血腥行為﹐以致死者的亡靈至今不 得安寧﹐可憐丁子霖、蔣培 坤夫婦晚年喪子﹐其子骨灰至今仍安放于生前的小床而不曾入土。念及那些不幸的 有名無名的亡靈﹐聯想到我的若望骨灰﹐我得從長計議﹐只要我難于堂堂正正回歸 故土﹐在美國﹐只要我活ぴ﹐看來老伴得跟我東西漂泊﹐也好﹐在我感覺﹐仿彿老 伴永遠在我身邊。正在我無奈之際﹐前述一位王小姐發現 我住宿行將困難﹐立即貸 款﹐當機立斷﹐僅花二天工夫﹐為我在紐約購買了公寓﹐無條件解決了我的根本困 難。唯有此時﹐我突然意識到﹕羊子痛失老伴王若望﹐人間灑向羊子盡是愛。 世上不幸的未亡人何其多﹐而像我這樣幸運的未亡人有幾多﹖所以﹐儘管憶亡 夫難免淚汪汪﹐而我的內心 知足﹐充滿感恩、感激和感謝。是人們充份理解老伴生 的價值﹐死的榮耀﹐人們灑愛于羊子﹐其實是人們認同 老伴“先天下之懮而懮﹐後 天下之樂而樂”的美德﹔認同老伴從年幼追隨毛共到背叛毛共而不再上當﹐所付出 的畢生艱辛中﹐顯示出歷來為人稱道的棱棱風骨﹐臨終時形成空前凝聚力﹐展現了 老伴全方位的魅力所在﹐我 呢﹐則成了意外的受益者﹐這﹐豈不是老伴意外留給我 一筆豐碩的人間愛的精神遺產麼﹖誠然﹐面對老伴的遺 像﹐老伴所經之處﹐所觸摸 過的一品一物﹐我會情不自禁流淚﹐但這淚﹐已是傷心中略帶苦澀的、滿足的淚﹐ 寫到此處﹐我又想起一往事。 那就是﹐2001年感恩節前一天﹐也就是隔天他拉ぴ 我手﹐哭ぴ要我不去上班﹐我含淚帶ぴ他去 上班的第二天﹐我考慮到老伴的病情性 質未定﹐萬一他患肺結核﹐再去孩子們家恐不合適﹐ 因此﹐我表示我會很快回家﹐ 希望他在家等我下班﹐不料﹐他怎麼也不願單獨留在家裡﹐我實在心酸極了﹐又不 能讓他與孩子同在一屋﹐幸虧﹐又是這輛車﹐關鍵時刻﹐又救了我急﹐雖然已是初 冬季節﹐我建議他坐在我車裡﹐我可以常常從孩子家出來看望老伴一眼﹐頓時﹐他 像個沒病人似的﹐馬上從沙發上一軱轆爬起來﹐很高興地跟ぴ我上車了﹐到了孩子 家門口﹐老闆洛特絲(Lotus)和朋友梁女士﹐去車旁問候他﹐他還想站起來 招呼她 倆﹐她倆見他如此虛弱和消瘦﹐連忙使他安臥車內﹐洛特絲實在於心不忍﹐立即付 了我全天工資﹐讓我陪老伴回家了。這個場景﹐至今回憶﹐令我失聲痛哭﹐痛哭之 余﹐讓我浮想聯翩﹕“老伴呀﹐誰能想象﹕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有頭有臉的中國 異見作家、本該安居在家﹐兒孫繞膝﹐琴棋書畫﹐習字吟詩﹐頤養天年﹐其樂融融 。而如今﹐客居異鄉﹐我得上班﹐而當你病魔纏身﹐我卻尚不知情﹐你還裝作健康 ﹐孤獨在家受熬煎﹐ 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喊我別上班﹐才甘願屈躺車內跟隨ぴ我﹐ 此情此景﹐何等悽慘﹗”四個月來﹐痛哭之余﹐又悟得﹐老伴這輩子﹐任何艱難困 苦中﹐從來頂天立地不彎腰。 在與我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中﹐從不求人的老伴﹐感恩節前﹐是唯一本能地依 戀我的兩天﹐心想﹐他也有依戀我的時候﹐我感到被依戀的自豪和滿足﹐只是﹐我 尚不明白老伴正在悄悄向我告別﹐我原準備讓他一直依戀下去﹐讓他依戀個夠的。 可現如今﹐他帶ぴ無奈、遺憾和惆悵離開了我﹔我這邊卻是無法彌補的虧欠﹐真是 遺恨無窮哪﹗我還想說的是﹐再偉大﹐再堅強的人﹐總也有軟弱的時候。在親愛者 面前﹐該示弱時﹐千萬不要 刻意克制﹐否則﹐一旦永別﹐活ぴ的會留下永遠的痛﹐ 和心靈永難卸脫的沉重負擔。 近日﹐我造訪了爾品﹐因為他是老伴生前的忘年交﹐老伴臨終前﹐他每隔一天 去看望﹐老伴曾對他說﹕早在 一年多前﹐老伴即感到健康大不如前了。聽後我大吃 一驚﹐當ぴ爾品面﹐我止不住淚水直流﹐我一邊回憶﹐一年多來﹐我的感覺是﹐老 伴一直健康良好﹐聲音洪亮﹐唱京戲有板有眼﹐中氣十足﹐走路像個中青年。要不 是張學良過世﹐我還不一定想到為老伴全身體檢……。直到十月中旬﹐在《黃花 崗》創刊號上發言﹐雖然人消瘦﹐但還不像病人呀﹔再仔細想來﹐其實已有跡象﹐ 如﹐前幾年﹐他還斬釘截鐵地說﹐不僅要看到鄧小平去世﹐還要爭取活過老鄧(他 沒想過﹐他是什麼醫療條件﹐而老鄧是何等醫療條件﹐他是多麼天真呀)﹔後來﹐當 我要他以張學良為榜樣﹐做個長壽計劃時﹐他只說先定二年﹐我雖說他保守﹐卻並 未細究他為何保守﹐唉﹐怪我粗心﹐我沒注意到他實際已在衰弱的軀體。在八月為 他做體檢時﹐ 我還以為我想得挺超前呢﹐只是老伴顯得不情願跟我去醫院體檢﹐等 到病入膏肓﹐我問他﹕“為何當初領你去體檢時﹐你很不樂意呀”﹖他說﹕要是 查出來有病﹐我們治療得起嗎”﹖除了心酸、熱淚﹐我還能有何表示﹖還是印證了 孩子們的話﹕爸爸從來天塌下來自己擔。 我必須振作起來﹐向廣大讀者朋友表心願﹕當今中國社會﹐半世紀來﹐在中共 洗腦下﹐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斯文掃地﹐唯利是圖﹐人心渙散﹐不講公義。老伴 正是公認的道德形像楷模﹐對我言﹐恰好化悲痛為力量﹐為亡夫做點事情。在祖國 生他養他的故土上﹐我要為老伴建造一座紀念亭﹐中豎一塊大“風骨碑”﹐碑文刻 ぴ老伴的生平﹐供后人瞻仰。 借貴刊一角﹐求教讀者諸君﹐王若望是羊子的丈夫﹐更是中華民族忠誠的兒子 ﹐讓老伴的英魂回歸﹐乃先夫生前遺願﹐也是人民所期待。羊子願與全體朋友共同 努力﹐讓老伴早日魂歸故里。如今祈盼朋友獻計獻策﹐如何實施理想的樹碑立傳﹖ 三十三年前相識﹐三十三年後永別﹐要是有人問我﹕“羊子﹐與王若望共度的 日子裡﹐你後悔”﹖我的回答是﹕“當年﹐在可怕的政治漩渦中﹐他的前妻拒絕了 柯慶施等人的逼迫離婚﹔下輩子我倘若仍投女性﹐我還會選王若望作我的夫君”。 2002年3月29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