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将临 ——《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刘 青 宣判的震撼 听宣判自己死刑是何感觉?有人说五雷轰顶,一片混沌。是不是五雷轰顶,没有 体验过,但说一片混沌,感觉和意识全消失了,怕不尽然。起码,华县看守所的王 智红不仅不混沌,反而比平日的观察和思维还敏捷许多。 当时,王智红趟着脚镣,带着被铐,被几名劳动号架到中院五号门口查看他的东 西。凡是被叫出去宣判死刑的人,一出原来的号子就回不去了,因为死刑犯是与其 他犯人隔离的,为他准备的单独房间和监管他的犯人早已齐备。他所有的私人财物 ,在他离开原号子后,也会拿出来堆放在门口,等着他宣判回来清点。王智红是一 路嚎啕大哭着回到门口的,他只有十九岁。他的眼泪和鼻涕弄花了整张脸,劳动号 要不时的帮他擦拭。就这样,他只向劳动号翻动着叫他看的财物扫了一眼,张口就 说少了一件白衬衫。 我想,这是他与号子里的人过不去,故意栽赃。作为一个许多人都猜到要判死刑 的犯人,王智红在中院五号的日子过得不轻松,他确实有理由怨恨中院五号。可是 我错了,警察命令寻找后,在几个红头的威吓臭骂下,王一鸣把那件白衬衫交了出 来。王一鸣是五十来岁的老头,他说王智红把白衬衫放错了地方,包在他的包裹里 了。不过,叫我惊奇的,并不是这个老头的贪婪和愚蠢,而是王智红的精神。在刚 宣判完死刑的剧烈震动和刺激中,从一大堆被褥衣服里一眼就看到少了白衬衫,他 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我是从中院七号调入中院五号后认识王智红的。当时我戴着背铐,这意味我将面 临当新号和戴背铐的所有苦难与考验。这时候,素不相识的续金锁给我帮了大忙。 做为五号的号长,续金锁当众宣布,看在我和他都来自莲花寺劳改队的面子上,还 敬我是条“汉子”,我可以吃自己的本分,并安排我睡在大通铺的第五位。吃饭的 时候,续金锁又要睡在我后边的老吴或是王智红喂我。王智红和老吴都犯的是花案 ,但我喜欢王智红不喜欢老吴。老吴喂我饭时,掰一块他的馒头掰一块我的馒头, 常常把我的塞进了他的嘴里。后来,他总要剩下一些汤啦菜啦的问我:“这点脏底 子你不要了吧?”王智红喂我饭很规矩,总是先喂我吃完,再清清白白吃自己的, 所以我不介意他生疥疮流黄汤的手,有两次还克制住饥饿的吃欲,用老吴可以清清 爽爽听到的声音说:“剩下的那点是给你的。” 几天后,王智红翻着他的起诉书让我看,要我估计他能判个什么刑。他大约与二 三个女孩子有通奸也有群奸群宿行为。我很认真,但是这是一九八三年“严打”的 白热化阶段,不能用常识推论判断,反而是热昏了的梦呓十有八九不幸言中。面对 着王智红稚嫩的脸,我拿不准该不该说些什么。王智红将手比划成手枪抵住自己的 额头,说“会不会打了我”。这在当地是枪毙的意思。他将手指在额头上钻了几下 ,全神贯注的盯着我看,昼夜无眠的眼睛泛着红光,脸也是红红的,他已经有许多 天这种样子了。这好象是某些死刑犯的特征,枪毙了的陈拉生就是由于这一特征, 被许多号子里的人早早断言死定了。我说根据刑法也许要判三至七年。王智红更加 兴奋起来,要我说最坏的结局会是什么。我想,他实在希望得到些象模象样的欺骗 。但是续金锁制止了我们,他说号子里不准讨论案情。放风的时候,续金锁告诉我 ,王智红死定了,看守特意要他和另外几个人监视好王智红,绝对不准发生意外, “可不敢让王智红胡思乱想”。 王智红一案五个人,三人被判死刑,一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一人无期徒刑。无 期徒刑的只与女孩子睡过一次。他们的案子被定性为流氓,判决书说“不杀不足以 平民愤”。他们那一批判了六个死刑。不过,不能与那一年中国其他的县市相比, 报纸上报导有的县市一批就杀一百多人。号子里的人对死刑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了 。就是眼红脸红却无法入眠的王智红,在预测自己会判死刑时,也只是惋惜的对我 说,他才稍稍摸到点门路,刚尝出来和女人在一起的甜头。 华县看守所供应死刑号的饭,被形象的称为最后的晚餐。华县看守所规定,一般 犯人每天九两粮。但是,一个死刑犯由四个挑选的犯人看管,二十四小时全必须有 人值班,他们每天中午和半夜加两顿餐,额外多得八两粮。半夜那一餐还有炒菜, 而且经常是肉菜。叫人羡慕的另外一点,每天夜里值班还发一盒烟,如不够账上有 钱也可以自己买。严打前判死刑的陈拉生,他们号子放风时,其他号子总有不少人 透过门缝窗角偷看,除了看陈拉生,更主要的是看他们提着的便桶,晃晃荡荡的黄 汤上总是浮着一块一块、甚至一个一个的馒头。但是厕所太深了,常有人望着那些 馒头说,没有人可以够到它们。 王智红对最后的晚餐却并不满意。他还没有停止哭泣,就向进来巡视的看守贾迎 喜大声报告,说他要吃一只烧鸡,请贾政府尽快帮他买一只。贾迎喜嘴里发出了啧 啧声,说你娃子不赶紧忙着上诉那些正经事,现在还在嘴上瞎抓挠个啥呢。王智红 又哭开了,说他现在手已不听自己的了,还能抓挠到嘴上吗?他不过闹只烧鸡吃少 件憾事罢了,总比现在仅给三天的上诉期想着实在些。贾迎喜转而骂那些看管王智 红的犯人,说他们撺掇着王智红干这种没屁眼的事。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几个看管犯 人没有一人吭声,他们能够被挑中看管死刑犯实在不容易,只是在贾迎喜走后,他 们才把抱怨发泄给王智红。 死刑可能开发了王智红潜在的智能,原本沉默木呆的他,关入死刑室第二天,又 做开了生意。先是他的同村好友耿战民隔着号子不顾死活的叫他,要他请我立刻写 上诉书。耿战民说,“想法子给五号弄两合烟、丢几个馍进去,叫老刘今夜里就把 上诉书赶出来。”王智红对这个主意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说我和他一样戴着背铐, 他倒是愿意用烟和馍换身全新的好衣服。他对耿战民说,“你要是真念咱们兄弟的 情分,就帮这个忙,别看着我穿得讨饭的一样上路。” 看守所里有兴趣做这种生意的人很多,但是只有同一个院子的人才好做。先是瞅 准了看守不在的时候,愿意交换的号子自报货物:颜色、质地、样式和型号等等。 有哪件衣服是想要的,便象市场上一样讨价还价、争多骂少一番。价钱谈妥后,每 天只有两个时段可以冒险交换,就是看守和站岗的武警都在吃饭的中午和傍晚,这 时岗楼里只有一个武警,而且懒洋洋的不大走动。于是,由手脚灵便的人用两片筷 子磨制的小竹片,透过风门那一细细的小缝,把插销转动拨开。打开的风门可以塞 出一般的脑袋。观察没有危险后,交换的两个号子打好招呼,便把绳子栓着的衣服 丢过去,对方把笤帚伸出风门去缠甩过来的绳子。有时候,进行交易的两个号子中 间隔了几个号子,要制作十几米长的绳子,并且反反复复的丢和接。这是一种风险 大效率低的交易,只有最紧迫的时候才使用,否则的话,号子之间的交易宁愿使用 厕所或者院子里晾晒衣服的机会。王智红说他剩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执意启动了这 条鸡毛信十万火急的通道。 看守所里流传着一种说法,王智红他们这批死刑,快了只剩三四天活头,慢了也 就是十来天,因为死刑上诉书当天特快专递北京,最高法院则有专门为严打成立的 死刑审核组,上诉书一到就裁定维持原判发回。但是,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 传说中言之凿凿的死刑裁定依然毫无迹象。不过,王智红的交易并没有因此迟缓下 来。他自己戴着背铐,一切全靠看管他的犯人帮忙,那些人也希望突然变的充裕起 来的食物和烟得到有价值的利用,趁机把自己的包裹也充实起来。有几次,非常危 险,幸亏发现的是不愿意多事的劳动号郝天顺,他把头扭开,不看那飞速拉入风门 的绳子。郝天顺是负责给各个号子发饮用水的,这常常在看守和武警吃饭的时间。 有一天郝天顺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对王智红说,“娃啊,做人总该有个够吧,老当 着我的面是不是欺负人呢?”已经从头到脚凑足了全套新的王智红却说,他还要换 些值钱的东西给老娘留下,大家都是原上的乡党,要照顾也只有这么点机会了。 其实,王智红最后没有死。号子里的人得知信息慢,大家认为这次严打已经杀红 了眼的时候,实际不分青红皂白就杀的高潮过去了。大约半年之后,我在渭南监狱 入监队又看见了王智红,他们那个案件还是枪毙了一个,等不及改判的自杀了一个 ,他幸运的变成了无期徒刑。他看上去不象长期吃饱饭的人,神情又恢复了沉默木 呆。后来我得知,王智红兴旺的生意也只做了个把月,他确实换了不少东西,天天 计算着如何交到老娘手里。但是,由于莲花寺劳改队一伙劳教人员的到来,华县看 守所的风气和规矩完全变了,死刑犯虽然历来被监管犯人视为改善生活条件的救命 菩萨,但在新的风气中,却失去了大伙的同情和敬意。同时,由于关押的死囚太多 ,时间又太长,华县看守所给予死刑犯的优惠也慢慢名存实亡了。王智红那案自杀 的杨亮宽,判的也是死刑,就是由于忍受不了看管他的犯人的毒打和虐待、看守所 越来越恶劣的条件,等不及上诉的结果而自行了结的。所以,王智红想死后孝敬老 娘的那包财物,反而成了他的灾星,为此多受了不少毒打和虐待,最终还是不保, 全部消散到其他犯人手里,其中包括王智红为自己上路准备的整套全新穿戴。王智 红改判无期徒刑的裁定下来后,那些看管他的犯人向他祝贺说,多亏把他为后事准 备的东西折腾光了,要不然单凭这些晦气玩艺也会咒他上路的。 生死逃亡 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任忠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任忠来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关进看守所的。那天,中院七号的电灯憋了,号子 里一片漆黑。任忠来扛着行李立在门前,有些犹豫和不满,说“这么黑的屋子怎么 住人?”看守李改潮倒态度和蔼,说先进去,一会就叫人来换灯泡。任忠来扛着十 分大的包裹挤进门来,头一脚就把一个蹲在门口的人踩得鬼哭狼嚎,接着他的大包 裹一转一扫,又将一个坐在铺边的人撞到了地上。我们八九平方米的号子已经住了 17个人,要躲他也不容易,何况,也没有老号躲新号的道理。大家没有发作,是因 为李改潮还没有走远。面对沉默的号子,任忠来却高喉咙大嗓子的喋喋不休,说哥 们委屈一下了,铺上的人尽力挤一挤,他的包裹大,要多给让出些地方来。没有人 理睬他,任忠来把面前的黑影推了几下,说这屋子里的人日怪,怎么都哑了。他将 那个大包裹东推西撞的硬是放到了铺上,自己也趁势往上爬。 一般情况下,那时期中院七号打人要等卢雷发信号,但是这次被任忠来推撞的人 中却有按奈不住的,嘴里责骂着被碰疼了,同时主动出击在任忠来的身上连推带打 。黑暗中,只见任忠来的身影跳了起来,说“嘿,哥们,要打人吗?”这真叫卢雷 怒不可遏了,他大吼了一声“打”。其实,在卢雷吼叫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和任 忠来搅成了一个黑团,卢雷这一声打好象导致了山洪暴发,奔涌的脚步声将铺板踏 得一片轰鸣。任忠来可能被压在了最下面,在乱踢乱打的响声中,开始好象还在挣 扎对抗,嘴里颇为不服的喊,“这算本事吗?哥们,有种的放开了,咱们个对个的 来。”但是,几声被搞痛了的哎哟后,任忠来转而大声讨饶,“哥们,服了,服了 ,”声音高得震人耳鼓。 岗楼的哨兵放弃了沉默,沿着围墙上的监视道走过来,嘴里乱骂着问哪个号子在 捣乱。卢雷嘴里蹦出了两个字“被子”,立刻有几床被子压了上去,任忠来的声音 只剩低闷的难以分辨的一点点了。有人要求把被子挪开些,好亮出他的下半身着力 痛打。这倒不让人觉得可怕,叫人深感不安的是那几床被子,任忠来已经发不出来 声音,只有拼死挣扎发出的响动,使人感到也象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卢雷说再打会出事的。提着消防队的大斧头将姐姐的男友在 澡堂子里砍得遍地是血的卢雷,对这种没有血的殴打看得轻描淡写,他说,“能出 个锤子事!这种哈松不一次管够,号子里就没有王法了。”我在中院七号已经有十 七个月的号龄,号子里所有的红头的号龄加在一起也没有我的多。因此,我对卢雷 提高了声音说,至少不要用好几床被子捂得那么严实。我的劝解还是起了作用,殴 打轻缓下来并较快的收场了。 按照惯例,任忠来和他的大包裹都被踢到放马桶的角落去了。任忠来卧在那里嘴 里念咒似的囔囔着,“哥们,服了服了,哥们,服了服了。”我猜想,他还没有从 刚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不承想,任忠来突然又跳了起来,怒吼着说,“告诉你们 ,我他妈的是要判死刑的人,我不害怕再捎上一二条人命的。” 任忠来是金堆钼业公司开电铲车的工人,他经常上夜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 喜欢停下工作,象巡夜人一样,在厂区和家属住宅区转来转去。一次,有人发现他 有一堆半新不旧的花花绿绿的女人短裤和乳罩,但他的妻子却远在东北,从来没有 来过陕西他那深山沟里。金堆钼业公司的保卫处责令他停职交代,却意外的发现他 是一个独往独来的江洋大盗,有三十多起惊天动地的大案件是他干的。他曾经闯入 几个富裕的家庭,将贵重财物钱粮票券一扫而光,再浇上汽油把几间房烧成平地。 金堆钼业公司的工会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凑了几万块钱安装电视转播台,大家新鲜 劲还没有过去,转播台却被任忠来搬回了自己屋里。 这类严重罪行,即使不在一九八三年秋季严打高潮,即使只犯了其中的一个,吃 饭的家伙也十有八九难保。所以,中院七号几乎没有人对任忠来的前景看好。不过 ,一九八三年的下半年是一个人性麻木的秋冬,早在八月份酷热时节,邓小平在他 避暑的凉爽的北戴河边,冷嗖嗖的命令在全国开展严打,号子里在酷暑中已热得神 志不清的犯人,就把看守所里对死刑犯的那点同情和敬畏蒸馏光了。任忠来可能会 判死刑,没有给他带来号子里的优待,反而成了大家开心耍笑的材料。常常有人拍 着铺板说:“任忠来,从铺底下爬出来,给哥们说说,你上路之前计划捎上我们之 中的哪几个?” 几天之后,任忠来没有了刚进号子时的气势,但是拿他的死开玩笑,还是叫他一 脸愤懑。这回,不相信死亡的倒是任忠来了。他说刚进号子的时候,他只说了前半 句,还有保证不会死的后半句没说。他是金堆钼业公司保卫处抓的案子,保卫处的 头头对他一直优渥有加,他不是警察拿绳子捆来的,而是保卫处用小汽车送来的。 临进号子前,保卫处的头头还反复向他保证,他犯的罪虽然够判死刑,但党的坦白 从宽政策要在他的身上得到最有说服力的体现,送他到看守所只是为了让他受些教 育,使他亲身体会不能犯罪,他有了深刻认识就接回工厂照样工作。头头们还向看 守所的警察一再介绍他的情况及要求照顾他,不要让他受了欺负。 看来,任忠来相信保卫处的话,认为到了看守所后,命运的决定权还在保卫处手 里,是因为他帮保卫处立了大功。本来,在金堆钼业公司保卫处要他停职交代的那 段日子,任忠来有上万次逃跑的机会,他也真的利用了一次。他已经进入了金堆钼 业公司后面的深山老林,那片一个军的士兵也难搜出一个人的安全之地,只是由于 他要再回宿舍取一个有一千七百多元钱的活期存折,保卫处才侥幸又看见了他。即 使到这个时候,保卫处所知道的,也仅是搜查了他的宿舍后看见了一些来历不明的 电器零件,其他的三十多个大案,全是他任忠来送给保卫处的。任忠来说,他使金 堆钼业公司的保卫处成了整个渭南地区的破案模范,这话是保卫处那些兴奋的干事 对他说的。 看守所的老号们可不象任忠来那样想。卢雷一把抓住了任忠来的裤裆,将任忠来 扯得乱叫着抡了几圈,对他说:“你他妈的是看守所里日姑娘,自以为玩上了处女 ,实际上全流在你那个脏裤衩子上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看守所里很少有人不相信卢雷的话。象任忠来这样以为立功可以抵罪的人,曾经 有过不少,但人们听说的结果大多糟而又糟。宝鸡有个叫刘春凤的年轻女人,是石 油管理站的工作人员,与买油的司机等顾客窜通一气,共贪污了十多万元,刘春凤 独得九万多元,是当年闻名全国的石油大盗。刘春凤坦白交代主动彻底,退赔积极 ,连购买的新乳罩都折价上交了,退赔后家里面徒四壁。她的这一态度,是公安局 长拍胸脯担保宽大才争取来的。但是,刘春凤的同案犯张录汉告诉我,能够称的上 宽大的,或许只有押赴刑场的时候五花大绑的麻绳没有勒入肉里这一点。这样的事 例,任何一个老号都可以就本看守所发生过的事实,有名有姓有生动情节的讲上几 天。 任忠来对此将信将疑,开始发愁了。刚进号子那几天,他常常从铺底下黑暗潮湿 的角落爬出来,脸上露着讨好的笑容听红头吹牛侃大山,还东张张西望望的插进来 说:这事兄弟听说过,是这么回事。现在他突然没有了兴趣,除了吃饭和解手,他 倒宁愿缩在铺底下和潮虫做伴。一次放风的时候,他对我说,如果号子里的人不管 ,逃出看守所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任忠来这话并不是说着玩的,他可能向不少人作过这种试探,并且开始实施他的 逃跑准备。他有两只骨节硬大的手,用几个指头就将深深弯嵌在硬木门板里的粗大 的铁插头抻直了,这样,只要将铁插头退出门板,整个门就可以无声无息的打开。 他还用床单编了一条绳子,准备的是另一条逃跑路线,用来攀上屋顶和坠出监墙。 任忠来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他曾经进入十几米高的库房,盗走二百来斤重的整 捆粗呢毛料,他是从天窗坠下来,把毛料缠在身上又攀上去的。审问他的保卫处干 部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可以单独作这件案子,在他模拟犯罪经过后,还有人觉得不可 思议。 不过,任忠来不懂得破财消灾,他的逃跑计划一开始就被他的惜财所打扰。在绝 大多数是关中农民的号子里,任忠来扛进来的大包裹象个精品商店。他的东西不断 丢失或是被人要走,包裹瘦瘪下去的速度比每天只得点汤水充饥的他本人快多了。 最后,他穿在身上、外面用件肥大的衣服罩得严严实实的空军皮夹克,也被红头张 战柱用件破绒衣换走了,当然是在每天贴补了无数顿的臭打之后才换成功的。这件 漂亮皮裘易手,可能最终惹恼了任忠来,他趁审问的机会,把所受的毒打虐待和已 经无衣御寒告诉了警察。这使整个号子的人都倒了霉,我因为不服气,挨得最重, 并被戴上背铐塞进中院五号去了。不过,任忠来也难以在中院七号再呆下去,我整 天听到他在挨打,没咒念的警察只好将他调来调去,没几天也调进中院五号又和我 在一起了。 一进号子,任忠来放下被褥就向我抱拳作揖,说他没有想到警察会不分青红皂白 把大哥也收拾了,不过事情总是因他而起,愿打愿罚听凭大哥高兴,保证没有怨言 。他惶恐不安,背进来的包裹很小,连被褥也没有了,那件不顾死活要回来的空军 皮夹克又从他的身上消失了。我在号子里没有打过人,况且我就是想打他也办不到 ,我还戴着背铐呢。我只是劝他以后学聪明些,看守所里忍耐就是智慧,再说,他 也应该清楚,死亡总比身外之物重要,他得罪了号子里的人还逃跑不? 任忠来只是咧咧嘴。后来,他单独对我说,他不会判死刑的,那是哄骗傻瓜保护 自己的智慧。我问他,越狱逃跑也是哄人吗?他的脸色变阴暗了,他说他绝对不去 监狱服刑。他恨透了预审人员,是那帮家伙保证绝不判刑,才从他的嘴里掏走了那 些案件。而且,他也恨透了看守所的日子,决心逃脱未来这种日子的慢慢长夜。他 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只告诉你。”他说的确实是秘密,他藏有五百元现金,他愿 意给我一部分,无须我为他做任何事情,只在他逃跑的时候设法使号子里的人视而 不见。我把头默默扭开,对自己说他的话根本没有听见。 也许,任忠来对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号子里对他的逃跑起始保持了沉默。那是 任忠来已经调到前院三号的事情。前院原来只关女犯,“严打”后犯人大量涌入才 开创了男女同院。这个院子离监墙仅一米多点,门上面还有一条雨蓬,监墙上的哨 兵很难监视犯人。这大概是考虑了女性诱惑的可怕,因而忽视了监视的重要。对于 任忠来逃跑,据说号子里有一项默契,他可以有半个小时来解决监墙和门锁的难题 ,在这段时间里大家会蒙头大睡,但半小时一过,号子里就要报告监狱当局以脱离 干系。可是,事实上任忠来没有得到半个小时,睡在门口的犯人很快就絮絮叨叨起 来,推着号长王运祥说有情况,他被冻醒了,发现门开了一半。他大约用了五分钟 ,号子里的人说也许时间更长,才把王运祥叫醒,而迷迷糊糊醒来的王运祥狠踢了 他几脚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又是狠狠的几脚,说不去报告警察叫他干什么 。如果王运祥睡得再死些,任忠来可能就成功了。听到枪声警察冲进来搜查,发现 任忠来已经翻过了厕所和院子两道围墙,绕过了厨房后面的一大片灯光明亮的开阔 地,并且把小偏门上的大铁锁扭坏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走出这道小门,而 在小门外面,则是自由的无边无际的黑夜和田野。 任忠来后来还有一次接近成功的逃亡。他第一次逃跑不成,被打得遍体鳞伤,带 上脚镣手铐。几个月后手铐虽然去掉,但一动哗哗作响的脚镣再也不给解除。开手 铐的时候,警察对任忠来说,“娃呀,再胡思乱想可就没命了。”这话或许格外刺 激了任忠来,去掉手铐的当天他就开始锻炼身体,方式是爬绳。他用几条床单接成 一根长绳,甩过四米多高的房梁,然后仅凭两只手将身体拔上坠下,每天数十次乐 而不疲。那个阶段华县看守所秩序陷入混乱,震慑不住囚徒的看守们改用怀柔政策 ,饭菜的份量和质量远高于以往,这对已经称得上老号的任忠来那大活动量的锻炼 ,实在是提供了必须的能量。一个“月黑杀人夜”,任忠来卸掉早已将铆钉磨平的 脚镣,和另外两个伙伴爬上房梁,把房顶开了一个大洞,顺利的溜到院子里。那扇 小门已被堵死,他们却有更大胆的计划,从高高监墙的一角同时也是监视哨的脚下 攀上去,强力解除哨兵的武装和阻拦。这次又是功亏一篑,探照灯光和密集的枪声 断阻了他们通往自由之路。 此后,任忠来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他象死刑犯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处于看守 所信任的四个犯人看管之下。他们喜欢调侃任忠来,说他是一把好算盘,为自己和 他们几个哥们多算计出来几个月的好日子,可以免除饥饿又有烟抽。任忠来对这话 里含有的死亡意味嗤之以鼻。不过,他的自信力还是下降了,他说闹得不好有可能 判成无期徒刑。当死刑判决书交到他的手里时,他横竖看了一阵子说,这回保卫处 长的儿子真成了他养下的了。这话是当初保卫处的头头们劝他彻底交代,说厂里绝 对保证不让他受到刑事处理,对他所作的赌咒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