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词语 ——读刘洪彬的诗 ·王家新· 一 我最初注意到刘洪彬的,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二首翻译诗:它们发表在大陆的 《诗歌报》上,原作为美国诗人拉里·莱维斯(Larry Levis), 警察把我象鱼一样抓起, ……他的拇指在骨下转动 掀起我的眼皮 似乎它们是 装满黑夜的信封。 象这种超现实主义式的、并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怪诗”,众多译家望而却步 ,洪彬却能进入其中,并译得如此之好,我当即把它们收入我编选的《当代欧美诗 歌选》(一九八八年)之中。 因此,即使还没有读到他的诗,从这译作中,我已感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独具的 素质:那种对于事物敏锐的感知力,那种对词、语感及诗的内在结构及张力的准确 无误的把握,等等。我想正是在这最具难度的层次上,才见出一个诗人,也造就着 一个诗人。 何谓诗人?这恐怕是天下最难定义之事。但在我看来,诗人之为诗人并不象人们 所想象的那样表面,这要从更内在、更隐秘的层次上去看,还有,他那种异乎寻常 的对“词语”的敏感,和爱。而这种爱,它已转化为更本质的爱;到最后,一个诗 人的全部生命会集中于此——在词语间敞开和撞响的,不是别的,是他的生存与死 亡、拯救与绝望…… 因此,做一个诗人这就意味着对词语的进入,而对词语的期待,也就成了对生命 的期待。我刚读到德国犹太女诗人Gertrud Kolmar(她于一九四三年死于奥斯维辛集 中营)的一句话: “Somewhere in Russia is my soul”——在俄国的某个地方是我的灵魂。我太喜 欢这个短句,但在这里我想把它变一下;在中文的什么地方,在它的过去和未来里 ,断裂和隐藏处,是,我们的灵魂——如果你要发现并找到自己,如果你要在死亡 中诞生,你就得进入语言,虽然问题并非仅仅如此。 因此,洪彬在一首诗中最后写到:“当你为文字不能描摹你青春的美丽而遗憾时 ,你或许会想起我”。此诗写于一九八六年——我想那时,他已开始作为一个诗人 在为诗代言了;他说得那样自信,因为他知道:万物之中,唯有诗歌可以言说生命 。 二 山不转路转,我没有想到在伦敦——一个二十世纪西方现代诗歌风云际会之地, 但同时也是它最优秀的女诗人普拉斯(Plath)自杀之地——遇到了洪彬,并且读到了 他出国来的诗作:这孤独与流亡的果实。 “流亡”,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别的:这是一个闪耀的词,一种来自精神王国的语 汇。纵然它有时在我们忍受伤痛的内心里发出呜响,象一头濒临灭绝的野兽,但是 ,一旦我们从旦丁(Dante)开始——或许要从屈原开始——追溯它的词根,或是打开 曼德尔斯塔姆(Mandelstam)或米沃什(Milosz)的诗,领会那在流放中最终闪耀的“ 存在的诗意”,我就不能不爱这个词。并且因为这爱,我甚至不能轻易地说出这个 词。 这就涉及到诗歌的起点和归宿,以及那让诗人们茫然战栗的隐现中的命运。在比 利时朗诵时,一位记者问我出国是不是一种流亡。我回答流亡早已在出国前开始。 显然这不是一种政治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当一个诗人从现实转入诗歌,这即意味 着流亡的开始:在他的词语间流亡,在词语间寻找他存在的依据和精神的家园。 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一开始就和“流放”结下了不解之缘。而这个过程是没有 终结的,只有不断地上路,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永不到达。因此洪彬在《陌生的 海关》中会这样写到:“我再一次被放逐了。我第一次拿起笔写诗时,我就被放逐 了。” “再一次被放逐”之后,加深着一个诗人对自身命运的领悟。这使我想到了我所 热爱的策兰(Celan)。他的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他本人历经关押与逃亡,幸免于难 。因此,在他沉默与痛苦的生命中,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语言,这是战后留给 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而这也正是洪彬和一切具有类似经历的诗人想要说出的。出了国,我们没有了过 去所拥有的一切,但是语言,却留在记忆和血液里。在我们丧失一切时,我们却感 到了一种无言的期待,而那是母语对一个诗人的期待。 当时间的风送来我们遗忘的歌声时, 记忆里那些词语又闪烁起来 插在心田的红豆向我倾诉要发芽的欲望。 这真是一首美丽的诗,洪彬写于出国后的第二年。但更重要的是:它使我想起了 刚出国时那些几乎患上“失语症”的日子,那种迷惘、遗忘和失落,想起了“乡音 ”再次来呼喊我们的日子,和一位朋友的来信:“这是我的母语,我要一点一点把 她养活……” 我们经历了这一切。我们“顶住了流放”(庞德,Pound)。在我们无家可归之时, 我们走向了词语,而这正是我们终生想要抵达、安顿的地方。 三 因此,当我和洪彬第一次畅开谈诗时,他最希望我首先看到的,正是他的《词语 》一诗: 我活在词语里 为意念找衣服 词语是房主 我出卖自己 然后付他房租 我活在词语里 我说不出话想逃出时 词语是看守 他硬把自己的词语塞进我的脑袋 我抵抗的是无孔不入的声音 我活在词语里 词语赖在我的脑袋里 我不想跟他性交时 他硬强奸了我 在荣耀和邪恶中跳起了舞 声音的尘土飞扬 我活在词语里 词语游进我的脑袋里 我怀着复仇的心要毁灭词语这房屋时 他却变的友善起来 我们成了朋友 一起逃进另一个房屋 他还想做房主? 而我也很高兴读到这样的诗。虽然个别的字眼欠妥(在我看来),但我却由此感到 洪彬已更深入地进入了诗歌。而在这种进入中,在诗人与词语的关系中,体现了一 种让他恐惧、逃避,而又不可抗拒地诱惑着他的东西——那是什么? 庞德晚年曾这样说过:“I did not enter silence. Silence captured me”— —“不是我进入沉默,而是沉默攫住了我”。我想洪彬在《词语》中所想表达的正 是同样的意思。人唯有在词语无所不在的威力下屈服,诗才有可能呈献出来,闪烁 起来…… 理论家们常说诗人、作家是创作的“主体”,但我想这只看到一个方面,唯有真 正进入语言写作的人才会体会到:我既“主”亦“客”;我在写诗,但同时也是某 种东西在写我。诗人与语言的关系,说到底,正是这样一种相生相克,既相生又相 克,相克又相生的关系。正是在这种关系中,诗人与语言相互构成命运——命运相 依,或相依为命。 洪彬的《词语》一诗,正显示了对此的自觉。它体现了一个诗人的“悟性”。而 这种悟性,我想并不是说到来就来的,它不仅由于诗人对诗歌的日益深入,恐怕也 出于流亡生活加速的驱使。正如布罗茨基(Brodsky)所说,诗人与语言的这种相互依 存关系,“在流放中演变成了一种命运”。我注意到在洪彬的这首《词语》中,“ 逃”的字眼频频出现。人们在逃避什么?在逃避他们自己。而一个诗人最害怕的是 什么?是进入写作,但是流亡,却把他推向一直在逃避的命运。而这正是他的“幸 运”。 而一个成熟的诗人不会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命运,由此他也会意识到他作为一个 诗人对母语的责任。汉语曾是伟大的、神妙的和美丽的,何以见得?因为在历史上 曾有过那些伟大、优秀的诗人存在。所以,一种语言的命运要靠它的诗人们来体现 ,而且体现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 所以,在母语对一个诗人的期待里,从来就包含着一种请求,和尺度。正如洪彬 的诗所暗示的那样,“我在词语中活”,这并不意味这诗歌能给诗人个人带来什么 ,相反,它在要求我们个人付出代价,直到彻底交出——而这,不仅是命运所在, 也是“天意”所在了。 四 洪彬的诗即将结集出版了。其中收入了他在过去十年间所写的诗作。象许多诗人 一样,洪彬有点“愧对少作”,但我想那也是一种青春的纪念,或许还是记忆中最 让我们动情的时刻。 所以在写此文时,我从他的早期诗——开始。那大都是一些美丽而清新的抒情, 因为青春是美丽的,一个少年最初的心愿是美丽的,虽然在这美丽中也投下有阴影 。象他一九八一年写下的《铁环》——这是一个苦涩的早熟,让我想起了莱蒙托夫 (Lemontov)。 在洪彬最初的诗中,更多的是象征主义诗学的影响,我想这很正常。每一个诗人 都有这他自己的秘密的营养系统,从书中产生书,从一首诗产生另一首诗,文学就 是这样从它的内部秘密地发展起来的。问题是一个诗人能否渐渐摆脱开一些东西, 而让自己变得成熟、开阔起来, “走在时间手指爱抚 和撕抓的海岸……” 这是一九八六年他写下的《点与线》的起句。这时,他已学会避开从文化中得到 的东西,避开那种“文学化”、“意象加比喻化”,学会了平静地、真正表达自己 。 而在更晚的时侯,他从歌唱转向对自我的审视,诗中多了一些自嘲与阴郁的意味 ,在感情冷却之后是更深刻的怀疑与追问,象《迷惘》中的下列句子: 我望着自己的鞋子弄不清谁在里面走 我是一个衣不遮体的人? 我的衣服已磨得露出线筋 我脱下衣服扔进衣橱 我的衣服会怎样评论我? 我想这并非“迷惘”,而是灵魂的悸动与惊醒,是一种更深沉,悲怆的痛苦。才 使洪彬的创作获得了一种新的力度。《发现》一诗更耐人寻味: 活在昨天和明天并不难 难得是活在今天 消费着今天研究时间两端 突然发现自己离今天越来越远 这已不是那种取巧式的所谓“哲理诗”,而是“此身虽在堪惊”式的对存在的发 现和感悟,是人在时空中的战栗。因此洪彬很高兴地对我讲:他现在的诗要比以前 更“纯”了。而这种“纯粹”的获得,只能得之于对生存与词语更深入的进入。 洪彬在不断地寻求变化,但灵魂仍是同一个,这恐怕在一开始就已注定。似乎他 具有莱蒙托夫式的唯在风暴和飘泊中寻求安详的气质,这使他不得安宁,他总是在 渴望什么,哪怕是对死亡的渴望!于是,在早年诗中的“彼岸”、“虹”之类的意 象消失之后,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隐语;陌生的海关。 象在其它流亡诗歌中出现的“签证已经过期”,“英格兰的天空象情人的低语一 样阴暗”一样,这也是在流亡生活的挤压下,命运在诗歌语汇中新的变形。“陌生 的海关”,这暗示着一种词语的向度,但这已不是早年的那种理想主义式的憧憬与 追求,而是进入了一种梦魇式的、不透明的王国:“梦伏在我的身上,我无法向海 关官员申报……” 显然,这已不是那种现实层面上的寻求,而是一种超现实主义式的偷渡:诗人并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唯有一种流亡心态和词语内部的黑暗在引诱着他:过关,与朝 向未知。 在另一首短片组成的诗中则有这样一段: 书页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我在你灼热的的目光里无处逃脱 这个“你”是谁?同样又是不可界说。但这却是一种诗人所感到的存在——唯有进 入词语,才会感到这一点。如果我们进入、再进入,以前从未显现的东西才会显现 出来,或许那就是诗——我们所向往的,或是不敢面对的…… 因此,在一个诗人走过了一段迂回漫长的路后(而这是一个必要的前提!),他可 以说:现在进入词语就是一切。向上和向下之路都在词语里,死亡与诞生也在那里 ;在那里,一个未展开的未来,也恰恰是我们要极力追忆的一切…… 这才是对一个诗人的真正考验;进入词语。相比之下,这比“介入现实”要承受 更大的风险,要克服更难的语言的阻力,更深刻的绝望与更不可理喻的摧残…… 我们也许永远不能从这种流放中回来,或许被它摧残毁,或许有幸在死亡中诞生 ,再次朝向这种流放,这种永不达到与完成…… 写到这里,我愿引用我在《反向》(一九九零)中的一个片段《流放:致米沃什》 :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回头:记忆女神 永远不会让你安顿下来 我想这不仅是写给一个波兰流亡诗人的。对洪彬,我也一样寄予同样的祝愿与希 望——在他的诗集出版,又一个旅程开始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