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的双重困境 胡 平 在纽约地区“六四”十三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中,我引用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纳粹集中营幸存者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的一段话。威塞尔说:“因为有些德 国人不愿意他们的罪恶被记忆,因此我说无论是谁忘记了那些罪恶,谁就是那些凶 手们的帮凶;无论是谁想要忘记,鼓励别人去忘记,也都是那些凶手们的帮凶。” 威塞尔这段话无疑深刻而精辟,它对现今麻木不仁的中国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 。然而,我又必须指出,严格说来,今天的中国其实还没有进入威塞尔的语境。 威塞尔这段话是一九七四年讲的,那时,第三帝国早已灰飞烟灭,杀人元凶都 受到正义的惩罚。威塞尔呼吁永不忘记,既是为了忠於过去,也是为了忠於现在, 是为了让类似的罪行永不重演。说“永不忘记”,“永不重演”,其不言而喻的前 提是该罪行已经成为过去,所谓“成为过去”,意思是该罪行已经得到清算;纵然 有时候,正义来得太迟,凶手早已寿终正寝,从而永远地逃脱了应有的惩罚,但毕 竟正义的原则已经重新确立。 “六四”显然还不是这样。“六四”还没有成为过去。直到十三年后的今天, 那个杀人政府还稳坐台上,并且一再向世界公开宣称“六四”镇压是必要的、正确 的,宣称今后遇到类似事件还要采取同样的“果断措施”;“六四”死难者的名誉 还在蒙受玷污死不瞑目,他们的家人甚至还不能公开地悼念;自由斗士还身陷牢狱 或流亡海外,正义的原则还没有得到哪怕是最起码的伸张:“六四”还没有成为过 去,我们还生活在“六四”的阴影下,“六四”还在继续。“六四”之后的十三年 ,是持续十三年的“六四”。 “六四”在中国还没有成为过去。今天中国人面临的问题还不是单纯的要幺遗 忘要幺记忆的问题,而是“遗忘”与“记忆”的双重困境。 我在《八九民运反思》里分析过“记忆”与“遗忘”的双重困境:“毕竟,六 四是柄双刃剑,它在严重地摧毁了中共政权的形像的同时,也严重地吓阻了人民的 公开反抗。假使中共的遗忘技巧运用得如此成功,以至於对绝大多数人民而言,六 四事件就如同未发生过一样,那固然会起到恢复中共形像的作用,但同时也会起到 恢复人民勇气的作用(想一想六四前国人高昂的精神状态)。如果今天的中国完全恢 复到六四之前的局面,那对於专制统治未必是好事而对於民主运动未必是坏事。因 此,对於专制统治者而言,最好的办法是使人民忘掉六四激起的强烈不满而同时又 记住六四造成的深刻恐惧。反过来,民运力量则应努力使人们保持对中共专制的反 抗情绪,而同时又克服自身的恐惧感和无力感。” 如今,我们批评某些人忘记了“六四”,不是说他们忘记了“六四”的一切, 而是说他们忘记了“六四”激起的强烈不满,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六四”造成的 深刻恐惧。事实上,正因为“六四”屠杀给他们留下了太深刻的记忆,吓破了他们 的胆,他们让恐惧压倒了义愤,所以他们才有意识地“忘记”,有意识地“淡漠” ,有意识地远离危险的政治禁区,并由於远离危险而似乎“远离”了恐惧。 充分意识到“记忆”与“遗忘”的双重困境,我们就该懂得,我们不能仅仅满 足于提出“毋忘六四”的口号,我们要避免在强化人们对“六四”的记忆时也强化 了“六四”的威慑效应。我们必须引导人们走出恐惧。我们必须要坚定人们对自由 民主的必胜信念,寻找出更有实效的抗争方式,开拓出更广阔的自主活动空间,重 新恢复人们对自身力量的信心。 “六四”十三年后的中国,各种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当局也越来越求助于赤裸 裸的残暴高压维护自身统治。如果我们既不愿意一个践踏人性、敌视民主的政权长 期存在,又不愿意爆发整体性的社会动乱,我们就必须行动起来,为自由民主而顽 强抗争,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从身边的每一件事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