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优先 民主居次 (北京)周 舵 在《民运建言》一文中,我建议海外民运人士注重读书,否则思想可能落后于 整个迅速变迁中的中国社会,搞得不好,甚至可能落后于自己心目中的对手──中 共。这是我从许多海外民运人士十几年来的言谈行止中得出的印象,从中似乎看不 大出来时间流逝对这些朋友的影响。 读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中国的自由民主没有多少自身的传统资源可供凭借, 不得不依靠对自由民主有深切了解的精英分子从西方引进,而这种深切了解仅靠生 活于西方是得不到的,因为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十分局限,未必与自由民主有太紧 密的关系(许多在西方的中国人实际上是生活在不关心政治的、半隔绝的自有文化 的孤岛之中),同时,自由民主的原理和基本规则是一套抽象的秩序,不能仅仅从 观察中得知;更何况,西方是多元社会,其中什幺人都有,包括不了解自由民主甚 至根本反对自由民主的种种个人和群体、派别,如极左派、极右派。 说以上这些话的人,首先就会招人憎恨,一般人(特指中华民族)会从中解读 出“别人都不读书,只有此人读书!”这种高人一等、好为人师的意味来。这并不 令人意外,因为我们是一个魔幻般着迷于追究他人非道德不良动机的民族(至于意 见本身有无价值则十分次要);另一方面,批评也好,建议也罢,确实应当有足够 的建设性──我的意思是,第一,要出于善意,是为了别人好,而不是为了炫耀自 己之类;第二,还要提出改进措施,可操作的方案,而不仅仅是挑毛病──挑毛病 三岁孩子都会做,尤以处于“愤青”年龄段的少男少女们最为擅长。我敢说,在此 处申明我是出于善意没有用处──你有什幺凭据?与国人的惯常思维相反,判定“ 动机”可能根本就超出了迄今为止人类理性把握的能力之外──因之,倒不如具体 谈谈读书本身为上。用于读书的时间多了,搞内斗、用于道德和动机指责、专门踢 人不踢球的时间自然就会减少。不能齐心协力集体行动,各干各的(象杨建利那样 )也好啊! 你要是把眼睛紧盯在你自己的正事上,哪还有时间专门盯住别人,专门 对别人说三道四?“自由与民主必须建立在法治(不是“法制”,下同──周注) 之上,而法治只能因势利导地渐渐建立起来;它不可能是思想与道德改造的直接结 果。……在思想层次上为法治与民主呼吁的时代,应该已经过去。现在已是要有一 点实质成绩的时候了。换句话说,我们要为法治、自由与民主建立一个非思想、非 道德的,制度的与社会的基础。……一般知识分子少写一篇半生不熟的政论文章, 多投入一点民间组织的活动,以发挥民间的力量来促进社会多元的发展,法治、自 由与民主制度的与社会的基础便能形成得更快一点。”(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 性转化》)──林先生这些话是针对八十年代初的台湾状况而说的。今天的大陆说 来可悲,连起码的思想和道德建设都还差得远,大部份的自由民主论说要幺流于空 泛的、概念式的想当然,要幺乾脆就是还在极左的马列主义框框之内兜圈子。所以 ,当务之急是读真正第一流的西方学者的自由民主论着;同时,绝非次要的是,大 力促进公民社会即自治自愿的民间组织的发育。总而言之一句话:内耗源于不干正 事;而读书则是大大的正事,善莫大焉。 我特别想谈谈萨托利(Giovanni.Sartori)的《民主新论》< The Theory of Democracy Revisited >--我得再说一遍:是个人的点滴读书心得,绝非什幺专家的 权威评论。 该书于1987年出版,一问世即获得广泛赞誉,如罗伯特.达尔就说,“它在未来 几十年里将一直保持清新与活力”(其实达尔晚年的左倾立场与萨氏大相径庭)。 作者自称这书花费了他十年心血,写作此书意在恢复“主流民主学说”──意思是 ,民主学说是有主流支流之分的,而且这主流曾被丢失了大半个世纪之久,取而代 之的是左的、甚至是极左的民主支流学说。 所谓主流,是指自由主义的民主──受自由约束的民主,兼顾自由与平等,以 自由为目的、视民主为手段的宪政民主,以法制保障个人基本自由权利的民主,多 数人与少数人、穷人与富人得到平等对待的民主。与之相对的,则是形形色色非自 由的,甚至是反自由的民主──多数至上、平等至上,多数人(通常是占人口多数 的穷人)拥有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的民主,以激进的、走极端的暴力强制手段追求 事事平等、处处平等的民粹主义(平民主义)民主,仇视、丑化富人,百般赞颂、 美化穷人的,被塔尔蒙称之为“极权主义民主”的马列主义极左翼所主张的民主。 自由民主源于英美,反自由的民主则源于法国大革命(再往前追溯则有古希腊雅典 城邦小国寡民直接民主的渊源)。先自由后民主,则自由民主兼有(英美模式); 先民主后自由,则民主自由尽失(法国模式)。 除马列外不读其他书的中国人(这种人至今仍然居中国人的绝大多数,包括大 多数从大陆出去的海外华人在内)通常想当然地以为,当代的西方人都熟知、认同 并且在行为上实践着“西方民主”,而民主、自由是一回事,或天然和谐的一体; 君主制、贵族和封建主义则可以与“专制”划等号;这些“专制”的成份,东方西 方是一样的;中国和西方一样经历了原始共产主义、奴隶制和封建制三个历史阶段 ,差别只是中国缺少了资本主义这一课,只要补上这一课,民主就会降临神州大地 ;共产党之所以与自由民主格格不入,主要是因为中国传统的“封建”遗毒太深; 等等。然而──天可怜见──所有这些看法统统错误;有些是部份错误,有些则错 得实在离谱。 首先,自由民主固然是当代西方文明的主流,但这“当代”至多也只能从二战 结束算起,在这之前,自由民主非但不是主流,而且几乎要在除美国之外的整个西 方世界灭绝──被西方文明中的非自由民主部份,尤其是极右翼的纳粹主义和极左 翼的马列主义所灭绝;在所有的人类文明当中,自由民主最危险的敌人恰恰是西方 文明本身的一部份。没有什幺单一的西方文明,西方文明的显着特色之一就是其内 部的多元差异、纷争乃至对立和冲突,可以说,没有什幺其他文明比西方文明内部 各派更喜欢各走一个极端的了。中国知识精英的现代性格──激进主义,走极端, 脱离实际的唯理性主义、高调理想主义乌托邦等等,全都是西方文明独有的特色, 中国人从西方输入的,与儒家传统恰好相反。因此,亨廷顿把儒家文明扯进二十一 世纪的“文明冲突”格局中去,是既不了解儒家文明,又闭眼不看西方文明自身的 致命缺陷。事实上,当代中国与西方的冲突,几乎完完全全是西方文明内部的冲突 :西方当代主流文明,与十九世纪的西方异端文明即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冲突,与儒 家毫不沾边──无论历史上或当代,儒家文明从来没有找过西方文明的麻烦,将来 也不会。西方文明的敌人,几乎全都是西方人自己培育出来的──由于西方文明独 有的那种无止境的,不走到极端尽头不会止步的进取心、扩张性、优越感和宗教意 识形态狂热。 自由民主在西方成为主流,与其说是出于必然,不如说是由于侥幸。远处不说 ,在当代,首先是因为英国当年幸而据有偌大一块北美大陆,否则,自由民主不被 法国大革命灭亡,也会被极权主义(纳粹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灭亡。自由民主 不但不是什幺被历史必然性保证了必定会取胜的优选制度,相反,它是极脆弱,难 于维护而易于破坏,除种种幸运条件之外,更需要深思熟虑、以高度成熟的政治智 慧去加以操作的,极为精巧的一朵文明之花。以为民主在中国可以一蹴而就的激进 派,多半都是些不谙世事的空想家,专唱高调的空头文人。当今之世,不要说中国 人,就是在西方,而西方人中不要说一般民众,就是在西方各界精英当中,真正理 解自由民主真谛的也寥寥无几── 一如萨托利引阿克顿勋爵所言:自由历来友人稀 少而敌人众多。西方人不过是极幸运地由历史的复杂演化有了一套自由民主的制度 ,和能支持这套制度的社会基本格局,所以承受得了种种模糊理解罢了。 自由、民主、平等和共和不但不是一回事,而且也不是天然和谐的一体,相反 ,相互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并且包含原则性的矛盾冲突在内。极粗略地说,自由强 调少数人的权益,民主则是多数人统治,两者如果各走极端的话就成势不两立;平 等则有法律平等、机会平等和结果平等之分,其中只有法律平等能与自由相容(哈 耶克乾脆说这是唯一一种不反自由的平等),后两种平等则往往与民主亲密携手反 对自由,结果平等则根本就是自由的杀手;共和则并非民主的同义语,它最初是指 君主、贵族和平民三者的平衡,在代表全体利益的君主仲裁下兼顾富人与穷人两者 的利益,后来才成为无君主时贵族、平民两者的平衡,当贵族势力居优时成为贵族 共和,平民居优势时则为民主共和,三权分立即是从这里演变而来,当代西方政治 的三大派别──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也与此密不可分。美国建国时不是 民主制而是共和制,美国宪法至今仍然基本上是共和宪法而不是民主宪法,它更偏 袒自由,而自由为有产者、社会中上层所珍爱,民主与平等则往往更投合社会中下 层和穷人的口味。 说到“封建”,在中国人的头脑中几乎就像是侵入电脑的一种毁灭性病毒── 不是说什幺“封建遗毒阻碍中国的民主化”这种意义上的病毒,完全不是。说来可 能会让多数中国人大吃一惊:中国根本没有过封建,而中国民主之难的重要原因之 一恰恰由于没有封建,这是因为封建是自由之母,而自由又是自由民主之母。总而 言之,是中国人对封建的混乱颠倒的理解,使得“封建”这个概念成为毁坏中国人 正确思维的病毒,而这种错误理解来自马列主义这整个一套思想垃圾。但这个话题 还是留待以后再谈为好。 《民主新论》中译本1993年6月由东方出版社发行第一版,为了在官方出版审查 中过关,不得已删去了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第15章,到1998年12月出第二版时才 得以增补后以全貌发行。这可以作为中国自由尺度逐步放宽之一例,虽说距出版自 由还有十万五千里──姑且就算近了三千里吧。这种进展速度是够快,还是不够快 ?只有天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