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论政”一个已中断的传统 (浙江)傅国涌 1941年5月,《大公报》获得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奖章,这是一个世 界性的荣誉,张季鸾在社评《本社同人的声明》中说: “中国报,有一点与各国不同。就是各国的报是作为一种大的实业经营,而中 国报原则上是文人论政的机关,不是实业机关。这一点,可以说中国落后,但也可 以说是特长。......以本报为例,假若本报尚有渺小的价值,就在于虽按着商业经 营,而仍能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 同一年,中国新闻学会的成立宣言中也指出: “我国报业之有与各国不同者,盖大抵为文人发表政见而设,......此种风气 ,今犹遗存。” 从1874年王韬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首开“文人论政”之风算起,到1948 年12月储安平的《观察》被国民党查封,这一传统至少绵延了七十五年。1949年是 历史的分水岭,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新中国”要的是俯首贴耳、三呼“万岁 ”,曾光耀百年新闻史的富有民族特色的“文人论政”传统轰然中断,一夜之间就 在苍茫的地平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呜呼哀哉,五十四年并不是弹指一挥间,没有舆论监督,没有权力对权力的制 约,多少灾难因此而发生,多少生命因此而丧失,从“反右”到“文革”再到“六 四”,统治者以无边的暴力加上铺天盖地的意识形态谎言,造成了多少冤魂,多少 绵延不绝的灾难。如果中国真的要迈入政治文明的时代,那就得接续中断半个多世 纪的“文人论政”传统。 一 如果说王韬每天在《循环日报》首栏撰写的“论说”开了中国报刊“文人论政 ”的先河,那幺梁启超以他“常带感情”的笔锋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影响了不止 一代人,从《时务报》到《清议报》、《新民丛报》,梁启超成为时代的骄子,他 的言论已深深打入那一时代无数青年的心坎。辛亥前夜,于右任、宋教仁等发表在 上海“竖三民”上那些光焰万丈的政论,辛亥之后,黄远生、陈布雷等青年报人的 文字都曾感动过万千读者。陈独秀的《新青年》横空出事,虽然“批评时政非其旨 也”,却引入新文化,另创了一片新天地,塑造了一代新型知识分子。深得西方自 由主义精髓的胡适从“二十年不谈政治”到操笔上阵,《每周评论》、《努力周报 》、《新月》、《独立评论》成为他论政的平台。新记《大公报》接续了英敛之时 代“敢言”的传统,而又输入了全新的血液,鲜明地提出令人注目的“四不”方针 ,张季鸾、胡政之、王芸生等大公报人的名字将永远在新闻史上发射出夺目的光华 。徐铸成从《大公报》走出,几乎一夜之间就让《文汇报》成为报界的新星。和徐 铸成一样出生在江苏宜兴的储安平殚精竭虑把一本小小的《观察》周刊推向了“文 人论政”最后一个高峰,他坚定的自由主义品格使他成了20世纪40年代自由主义的 化身,《观察》绝响,余音袅袅,至今不绝。多少岁月的尘埃终究都掩埋不了前辈 的声音、足迹。在这条世纪长路上,我们看到了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最后的笑 容,他们的血渗透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1918年,邵飘萍自办《京报》,很快在 林林种种的日报丛中脱盈而出,“其奥秘就在它承续了晚近中国自由主义报刊‘文 人论政’的传统,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纵论时局,锋芒逼人”。在这条世纪长路 上,我们也看到了陈铭德、邓季惺、成舍我他们的背影。《申报》、“新民” 报系 、“世界”报系永存在历史的记忆中,一如它们曾记录的一幕幕真实的历史。走在 这条路上,以其激扬文字纵横论坛的,还有罗隆基、王造时、赵超构等大批知识分 子。 从王韬到储安平,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文人论政”的传统,在滚滚的历史车 轮下,这一链条终于断了, 20世纪50年代殷海光在台湾《自由中国》半月刊上的政 论,六、七十年代查良镛在香港《明报》的社评,虽然都虎虎有生气,毕竟只是本 土之外的空谷余音,一曲《广陵散》早已随风而去。 二 当年,张季鸾等都认为我国报业与各国的不同首先在于“文人论政”这一点。 就其源头来看,这一传统却无疑来自西方,王韬办报之前有过在欧洲生活的经历, 他长期定居香港,耳闻目睹西方的言论自由,特别羡慕英国第一大报《泰晤士报》 ,由衷地赞叹:“英国之泰晤士,人仰之几如泰山北斗,国家有大事,皆视其所言 以为准则,盖主笔之所持衡,人心之所趋向也。”他渴望着有一天在自己的祖国也 能自由办报、自由论政,“清议所至,足以维持大局;主笔之事,位至卿相”,也 就是一篇社评足以颠覆一届政府。“《循环日报》不仅在精神走势上受到英国报刊 的影响,而且在编排方式上也偏爱英国报刊的审美趣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每天 发表的论说,也是“自觉仿照英国报纸的体例”。 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办的中文报刊对以后 "文人论政”传统的形成也产生了深刻 的影响。早在1840年9月,美国人在广州办的英文月刊《中国丛报》中说:“为公众 服务的新闻记者,人民通常地理所当然地期望他们对于重要事件,像现在那些与公 众利益有关事件,不能保持沉默。”“新闻记者在报导时,也要对公众采取公正立 场,负责把事件的整个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这些观点对一个几千年来都只知 有皇帝的民族来说远不止是一股清风,可惜那年头国人沉梦未醒,睁眼看世界的又 有几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英文期刊。即使魏源那时也只能想到“师夷长技以 制夷"罢了。由英、美传教士创办、主编的《万国公报》(原名《教会新报》,187 4年9月起改名为《万国公报》),“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富民强国主张,明明白白 说了又说,引起当时有志之士的普遍注意。” 发行量最高时达3.8万多份,创下了 传教士在华报刊最高发行记录。康有为1882年第一次接触就被它所吸引。他在万木 草堂把《万国公报》 作为弟子的自学材料,直接影响、启迪了梁启超等莘莘学子。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只是发挥了李提摩太在《万国公报》的思想,梁启超《变法 通议》中的主张有些都可以在《万国公报》中找到思想根源,风靡一时的《新民说 》也滥觞于李提摩太《新政策》中的那个著名观点。甚至开创新风气的“时务文体 ”“也不过是从他那里描摹过去的”。曹聚仁曾说,《万国公报》主笔、王韬挚友 林乐知的“见解、主张和文章风格,也可说是替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开了路。” 《万国公报》提出的“利用出版物影响这个古老帝国”,使之“思想开放起来”等 思路深刻地影响了梁启超到英敛之等。在探讨“文人论政”的精神源头时,我们不 能忘记《万国公报》和李提摩太、林乐知两位传播文明的传教士。 还有不能忽略的一点是,“不名一文的穷书生”于右任在筹办《神州日报》前 ,曾专门赴日本考察过两大民间报纸:《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这是一个以 往常常被忽略的重要细节。曾为《民立报》主笔、笔扫千军的宋教仁在日本住过多 年,邵飘萍两度亡命日本,而且亲身在《朝日新闻》工作过。接续《大公报》薪火 、迅速发扬光大的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巨头都曾留学日本,他们接办《大公 报》就是以《朝日新闻》为榜样的,日本版的西方新闻自由思想已化入他们的骨髓 ,与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成舍我、戈公振等远渡重洋,实地考察西方报业,没有 出过国门的史量才、陈铭德、徐铸成等也对肇始于西方的新闻自由思想坚信无疑。 有着悠久历史和广泛影响的《申报》本来就是美国人办的,史量才接手后,与西方 新闻界交往频繁,西方报界巨子的赞誉使他兴奋不已。 在中国新闻业的少年期,如果仅仅受到了西方的影响,恐怕不会形成“文人论 政”的特有传统,它同时也深深植根于源远流长的古老文化中,中国的士(或曰儒 生、读书人)一直有清议的传统,“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臧否人物, 议论时弊,以儒家的原则不断地弹劾往往向法家倾斜的帝王,正如费正清已发现的 ,“中国有过一个强烈而确有感召力的传统,每个儒生都有直言反对坏政府的道义 责任。”这一传统不因王朝的更迭而改变,无数人因此不惜殉身,明辩是非,敢言 直谏,体现了中国古代读书人身上的风骨,是他们“迂”、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以明代为例,从方孝儒到东林、复社诸君子就史不绝书。塑造了百年新闻史基本面 貌的“文人论政”起码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精神源头,由此构成了这一绚烂多姿、 有别于世界各国的独特传统,也正是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一脉传承了本土文化的人 格传统,才使他们的“文人论政” 至今仍散发着不衰的独特魅力。 三 遍观百年新闻史,“文人论政”传统的产生、存在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一是民 间报刊的空间,二是经济独立,三是知识分子能保持人格独立。从王韬时代到储安 平的《观察》时代,从晚清到国民党统治的结束,正是中国历史大变动的时期,面 临着数千年未有的变局,内外交困的大清王朝之势日颓,人心思变,经历地动山摇 的太平天国冲击之后,虽有所谓的“同治中兴”,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历 史已走到非变不可的地步。王韬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还只是不断地呼吁变法 ,到了汪康年、梁启超他们在上海办《时务报》,变法维新已呼之欲出,终于迎来 了昙花一现的“百日维新”。改良派、革命派无不利用报刊这一公共载体,一个独 一无二的平台介入历史。从天津到上海,各地租界的存在,为专制中国提供了一点 点脆弱的公共空间,为民间报刊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1903年虽然发生了轰动中外 的“苏报案”,但一个王朝也只能在小小的租界法庭和几个一无所有的书生打官司 ,而不能随心所欲。上海成为中国近现代舆论的中心不是偶然的,“文人论政”的 许多代表人物在上海这一方土地上发光发热,就是因为“国中之国”的租界在损害 民族尊严的同时,也以它的“治外法权”保护了不少民间报刊,这是历史的悖论。 民国诞生,接着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小军阀在争夺地盘、政权、金钱的同时, 无暇顾及文化新闻界,给了知识分子批评的空间,尽管如此,邵飘萍、林白水等也 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蒋介石也算得上枭雄,以他纵横捭阖的权谋、几乎无往不胜的 银弹战术击败了国民党内外的各路对手,成为国民党新政权的主宰。他统治中国的 二十多年中,民间报刊尚有一席之地, 《大公报》代表了这个时代“文人论政”的 最高水平,张季鸾、胡政之以及后起的王芸生等一起把这份民间报纸办得有声有色 ,让世界注目。“新民”、“世界”几个报系也都有过辉煌的一幕。异军突起的《 文汇报》是在抗日的大背景下,《观察》周刊的成功完全取决于“文人论政”、不 亢不卑的独立品质。总之,民间报刊的生存是“文人论政”的第一个前提条件。 吴、张、胡续办《大公报》之初标举“四不”旗帜,就是痛感当时新闻媒介总 是依附某个政治集团、党派,靠津贴过日子,经济上不能自立,《大公报》本身也 有过一段与安福系扯不清的前车之鉴,经济独立成为知识分子追求言论独立的先决 条件,因此而提出“不党”、“不卖”。李纯青曾说:“大公报经济独立,不接受 政治津贴。……如果经济不能独立,向政治集团伸手要钱,它就必然要受到那个政 治势力的支配,不能自由发言。言论自由建筑在经济自由之上。”回顾《新民报》 创办的前十年,之所以没有太大的起色,与它一直接受四川军阀刘湘的经济支持, 还有国民党内一些派系的援助有关,刘湘死后,脐带断了,再加上抗日大背景所提 供的前所未有的机会,《新民报》得天时、地利、人和,迅速崛起于大后方,到19 48年7月蒋介石下令查封南京《新民报》,“新民”报系已形成了五地八版,影响巨 大。没有经济独立,没有庞大的发行量和滚滚而来的广告,史量才的《申报》也不 可能在“九一八”后的中国,无视国民党的高压、利诱,不断发表尖锐批评时局的 文章。为了恪守《文汇报》的民间立场,徐铸成等拒绝了任何政治性的投资(如李 济深等)。国民党当局曾先后三次试图收买《文汇报》,第一次、第二次都被徐铸 成顶了回去,第三次也碰了张国淦(当过北洋政府高官,《文汇报》名义董事长) 的壁。邵飘萍、林白水以身殉报,自然值得我们永久尊敬,但也不能讳言他们都曾 接受北洋军阀的津贴、馈赠,他们的死和他们拿了钱照样批评军阀不无关系。经济 不能独立,报刊注定不能长久,也就难以坚持“文人论政”的理想。只有经济独立 ,才能不畏权势,不受利诱,才能堂堂正正地捍卫正义,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是“ 文人论政”的第二个前提条件。 1943年,36岁的徐铸成已名满新闻界,深受蒋介石身边的陈布雷的赏识,陈力 劝他加入执政的国民党,并愿意破例当介绍人,但徐铸成一口谢绝了,他说自己“ 愿抱独身主义”,“参加一政治组织,等于女人决定选择对象,此为终身大事。” 这个著名的“独身主义”比喻几乎已成为自由主义报人守护“贞操”、洁身自好, 保持独立性的最后选择。他们的面前到处都是铺满鲜花的陷阱,如何坚持操守,这 是一个大问题。张季鸾说的“四不”和“随时准备失败”,史量才说的无背景,无 非都是要坚守独立人格的底线,决不苟且。陈布雷曾在《商报》写过生龙活虎般的 评论,他后半生追随蒋介石就颇让自由主义报人失望。面对多少浮云世变,百年新 闻史上有着独立人格、始终坚持独立批判的知识分子可以说代代相续,他们的人格 操守成全了他们的“文人论政”。 四 一曲《广陵散》既终,在尘封的历史中拾取碎片,吉光片羽之间,让我们能重 新领略先辈当年“文人论政”的精神风采。概而言之,我以为中国独有的“文人论 政”传统至少具备了五个特徵: 一、 公正,客观,理性。正如老《大公报》人、历史学家唐振常说的,“文人 论政”无非“以其所见,是其是,非其非”,“本人民的立场,是其所是,非其所 非。是非之间,容或有偏差或欠准确,要之亦可为事实所纠正。”人的见解可能有 局限,判断可能不够准确,但一切都改变不了“文人论政”对公正、客观、无私的 追求。只有胸中不染尘埃,面对民生疾苦和时政得失,才能明辩是非,直抒胸臆, 毫不转弯抹角,有所爱,有所恶,而不考虑个人的得失,真正做到“富贵不能淫,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以百年《大公报》为例,早在1902年6月18日,即《大公报》创刊第二天,英敛 之在《大公报出版弁言》中就提出了“本报但循泰西报纸公例,知无不言,以大公 之心发折衷之论;献可替否,扬正抑邪,非以挟私挟嫌为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他的“折衷”并不是无是非,无好恶,“折衷,既有客观、公正、理性的涵义 ,又同时有超阶级、超党派,不依傍和屈从于任何社会势力的气度;而且更重要的 是,它还包含着反对暴力和激进的温和主义和渐进主义(甚至有后来所谓‘中间道 路’的涵义)之深刻内容。”“‘折衷’只问是非曲直,而不管任何政治势力的脸 色如何”,在这一意义上,“大公”和“折衷”是一致的,也就是无私的表示,张 季鸾、胡政之他们提出的“四不”与之可以说一脉相承。他们认为,要保持“文人 论政”的独立性、纯洁性,就必须“不求权,不求财,并且不求名。”张季鸾坦言 作为职业报人“不求权不求财”容易,“不求名却不甚容易”。可是“一个报人若 只求卖虚名,得喝彩,有时要犯严重错误,甚至贻害国家。”“往往误了报人应尽 之责”。他们在接办《大公报》之初“决定写评论不署名,也含有此意。” 并一直 奉行不悖。这和胡适所倡导的“用真姓名发表负责任的文字”一体两翼,共同铸造 了“文人论政”金石一般的品质。 二、 论政而不从政,公开批评而不介入权力之争。1946年9月1日,储安平在《 观察》周刊创刊号发表《我们的志趣和态度》中提出: “我们这个刊物第一个企图,要对国事发表意见。意见在性质上无论是消极的 批评或积极的建议,其动机则无不出于至诚。这个刊物确是一个发表政论的刊物, 然而决不是一个政治斗争的刊物。……毋须讳言,我们这批朋友对于政治都是感兴 趣的。但是我们所感觉兴趣的‘政治’,只是众人之事──国家的进步和民生的改 善,而非一己的权势。同时,我们对于政治感觉兴趣的方式,只是公开的陈述和公 开的批评,而非权谋或煽动。” 这番话精当地概括了“文人论政”极为重要的一个特点,这不仅是储安平和《 观察》的宣言,它一直是具有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坚守的信条,从新记《大公报》 的“四不”到《新民报》“超政治”的民间报立场,一部百年新闻史,就是一代代 报人坚持“文人论政”、坚持对国事发表意见,以公开的批评参与社会,监督权力 ,也就是以“言论报国”,储安平曾不无骄傲地说:“一个从事言论的人,假如环 境允许他秉其智慧,凭其良心,公平论政,他对国家所能有的贡献,未必即在一个 部长之下。”当多少部长、达官贵人成为过眼烟云之后,我们重温这句话,不能不 感到储安平还是太谦虚了。部长、大臣多如过江之鲫,而储安平永远只有一个。傅 斯年对胡适说的“与其入阁,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说白了,就是要 保持知识分子“批评政府的民间独立地位”。 因为如此,张季鸾可以面对“肥缺”,一个月即挂冠而去,不干这个劳什子, 继续做他的穷记者去。王芸生可以多次拒绝做国民党的官,司马迁的“戴盆何能望 天”成了他的“座右铭”。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在王造时等无数选择了“文人论政 ”的知识分子身上,例子举不胜举。曾在新闻史上放射过光焰的陈布雷一入侯门深 似海,在他们看来并不足以取法,徐铸成“独身主义”的比喻也可看作对陈的婉转 批评。至于吴鼎昌以办报为进身之阶,那就更是等而下之了。 三、 富有责任感,勇于负责。既不依傍权势,也不依傍流俗,无私无畏,“不 私”、“不盲”,独立思考,独立作出判断。而没有对言论负责的精神就谈不上什 幺“文人论政”。为此张季鸾早年曾两次锒铛入狱,《大公报》多次遭到停刊等处 罚。1948年7月8日,南京《新民报》被查封,王芸生发表《由新民报停刊谈出版法 》社评进行抗议,还刊出了24位新闻界、文化界、法学界人士联署的《反对政府违 宪摧残新闻自由,并为南京新民报被停刊抗议》,国民党《中央日报》为此连续发 表文章,大骂他是新华社的“应声虫”。让王芸生哭笑不得的是,“同一立场,两 面受攻,一面飞来红帽子,……另一面又骂你是‘帮闲’,骂你是‘法西斯帮凶’ ”。不过这也证明一点,《大公报》的言论是独立的、负责的,并不依附于某一种 政治力量,并不因为得罪哪一方而放弃自己言论的责任。 胡适之所以一再呼吁“用真姓名发表负责任的文字”,就是要倡导一种签名负 责的风气,他在1929年说: "我们深信,不负责任的秘密传单或匿名文字都不是争自由的正当方法。我 们所争的不是我们所争的不是匿名文字或秘密传单的自由,乃是公开的,负责任的 言论著述出版的自由。 我们深信,争自由的方法在于负责任的人说负责任的话。 ......我们用自己的真姓名发表自己良心上要说的话。有谁不赞成我们的主张 ,尽可以讨论,尽可以批评,也尽可以提起法律上的控诉。但我们不受任何方面的 非法干涉。”  从《努力周报》、《新月》到《独立评论》,以他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不 管观点有多少分歧,但堂堂正正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堂堂正正地展开争论,不隐瞒 自己的立场,用真姓名,对自己的言论负责,面对社会、国家发生的重大问题说公 道话,一本知识分子的专业造诣和人类的良知,不媚权,也不媚俗。傅斯年之所以 一再发表直言批评孔、宋豪门的政论,就是本着一个国民、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其中并无一己私利。像傅斯年这样的人只要温顺、肯与权势者同流合污,什幺样 的高官厚禄自然都不在话下。 有了这样的责任感,他们才能拒绝一切利诱,拒绝一切威胁。徐铸成和《文汇 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一句“凭良心办报”三次拒绝国民党的投资。19 47年5月24日, 《文汇报》、《新民报》晚刊、《联合日报》同时被封,储安平在 《观察》发表评论:“当此一日查封三报,警备车的怪声驰骋于这十里洋场之日, 我们仍旧不避危险,挺身发言,实亦因为今日国家这仅有的一点正气,都寄托在我 们的肩上,虽然刀枪环绕,亦不能不冒死为之;大义当前,我们实亦无暇顾及一己 的吉凶安危了。”仅这番话就足以让我们对逝去的“文人论政”肃然起敬。他还在 《观察》说过,“编者的根本原则是:生死之权操之于人,说话之权操之于我。刊 物要封,听命封,遇到大问题时,我们是无法躲避,无法退让的。在这混乱的大时 代,中国需要的就是无畏的言论,就是有决心肯为言论牺牲生命的人物!”这是一 种担当、一种责任,正是这些品质为“文人论政”赢得了荣誉。 四、 感人至深的爱国情怀。从王韬、梁启超到王芸生、储安平,他们身上都燃 烧着爱国的热情,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他们深入骨髓的民族感情从未改变过。抗日 战争是这种爱国情怀的集中体现。胡政之说的“吃下砒霜,毒死老虎”至今掷地有 声。《新民报》西迁重庆;《大公报》辗转于武汉、香港、桂林、重庆,付出巨大 的牺牲;《文汇报》在上海“孤岛”异军突起;许多报纸愤然停刊,许多报人献出 生命,这些往事将永远激动着中国新闻史。面对20世纪40年代犬牙交错的国际大势 ,伤害民族尊严的事件不断发生,无论这一伤害来自远邻美国,还是近邻苏联,也 不论其立国的价值观如何,他们几乎都挺身而出,进行了公开的抗议。基于他们对 国家、民族深挚的无条件的爱,1941年,王造时才会写下致斯大林的公开信,抗议 伤害民族感情的《苏日中立条约》,为此在1949年后吃尽苦头;1946年,傅斯 年、王芸生、赵超构等才会联名发表《我们对雅尔塔秘密协定的抗议》;1947年, 王芸生不断发表文章,反对美国的扶日政策。他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 国人,而且正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中国人”。 他们“对于国家的忠贞”并不是做喜鹊,而是做乌鸦、做“不信东风唤不回” 的啼鹃。1948年南京《新民报》沦陷在黑暗中,唇亡齿寒,《观察》危在旦夕,储 安平依然发表《政府利刃,指向观察》一文: “在这样一个血腥遍地的时代,被牺牲了的生命不知已有多少,被烧毁了的房 屋财产也不知已有多少,多少人的家庭骨肉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统治下被拆散了,多 少人的理想希望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统治下幻灭了,这小小的刊物,即使被封,在整 个的国家的浩劫里,算得了什幺!朋友们,我们应当挺起胸膛来,面对现实,面对 迫害,奋不顾身,为国效忠,要是今天这个方式行不通,明天可以用另个方式继续 努力,方式尽管不同,但我们对于国家的忠贞是永远不变的!” 半个多世纪后,重读这些文字,想望他们当年的风采,他们永远不变的这种爱 国赤忱是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的。他们的爱国情怀和我们今天无知、盲目的爱国主 义截然不同,是对这片土地、文化和人民的深情,而不是对某个政党、某个统治集 团的效忠。 五、 笔锋常带感情,这也是“文人论政”不可忽略的一个特点。从梁启超到张 季鸾、王芸生、储安平,无不如此。梁启超“以饱带感情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 ,他的《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以其一泻千里、汪洋恣肆的文字,新鲜活泼 的思想倾倒了几代读者。正是“笔锋常带感情”,才使梁启超的政论富有极大的感 染力,影响了几代人,胡适、鲁迅、郭沫若、邹韬奋、王芸生等都曾吮吸过他的乳 汁,深受他的的启迪。 徐铸成谈到张季鸾在武汉《大公报》发表的社评时说:“张先生的白话文,还 有裹过脚的痕迹,但字字句句,朴质沉痛,写出了中国人民心底的悲忿和沉痛。” “唤醒了多少意志本来并不坚定的人,使国家一时免于陷入‘瓦解土崩’之局。他 的一声棒喝,应该说关系不小。”张季鸾的文章之所以常常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就在于“字字句句,朴质沉痛”,就在于他不仅有见识,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深 ,同时也在于他的“笔锋常带感情”。俞颂华在评价王芸生文章为世人所传诵时也 说:“他富于热情,所说的话,常能打入读者的心坎。所以他的文章,始终能动人 心弦,不致与无党无派的民意脱节。”王芸生自己在《新闻记者怎样立言》中说, “要热情,才能使‘笔端带有感情’,才能在笔下表现文字的生命和活力”。 "笔锋常带感情”首先来自立言者本身的诚恳,储安平说过“政治上的看法,见 仁见智,容各不同,但我们的态度是诚恳的,公平的。”张季鸾生前曾传授给王芸 生二十字秘诀:“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钝拙之笔写尖锐之文。”“忠厚”也 好,“钝拙”也好,无非都是要体现一个“诚” 字,诚意拳拳,有理想,有追求, 才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有浸透着一个“诚”字,他们的文章才会字字句句打 入人的心坎,毕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性是相通的,除非被既得利益、被 狂热的乌托邦蒙蔽了双眼。 一个打着“人民”旗号、只相信暴力和欺骗的政治集团一旦夺取天下,民间报 纸、“文人论政”的命运就已注定。那些光彩照人,以其言论、办报活动深刻地影 响了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们,从储安平、王芸生、徐铸成到陈铭德、邓季惺、王造 时、罗隆基等,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完全陌生的政权。国民党时代,他们 争的是自由的“多”与“少”,此时却成了“有”和“无”的问题,胡适、傅斯年 等如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去留之间选择了异国或孤岛,也将逃不过反右、 文革。即使以储安平之洞若观火,也只能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20世 纪30年代激扬文字、叱吒风云、被誉为“论坛上的狮子”的王造时只落得家破人 亡、惨死狱中。 斯人已去,《广陵散》嘎然而终,随着时光的流失,一切都已化为乌有,只有 那些倾注了“文人论政”理想的文字、思想依然在历史的断裂处闪烁着不灭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