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星空 (西安) 李贵仁 自 叙 明天,即癸酉年十二月初一,是我五十大寿。在人间走了半个世纪,恍若一瞬, 回头望去,不过如此:四岁开始读书,二十一岁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 高中教员及《安康日报》编辑、记者。一九七九年考取为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文艺 学研究生。一九八三年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工作,曾任文艺部副主任,并主编大型文 学刊物《文学家》和《文学大选》。一九八五年因编辑刘亚洲的《中国心》获《小 说月报》首届百花奖。一九八七年任华岳文艺出版社副总编,翌年被评定为副编审 ,又被聘为《小说评论》编委。亲自组织并编辑出版的重要著作有《文学评论家丛 书》三种、《八十年代中期报告文学大选》十卷和刘宾雁报告文学选《关于不会说 假话的中国人的故事》等。十八岁起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一九七八年后有数十篇文 学理论和批评文章问世,对诸多文学、美学和哲学问题以及刘宾雁、张洁、张抗抗 、张贤亮、蒋子龙、刘再复、李国文、刘心武、缪俊杰、刘梦溪、李希凡、肖林、 马德波、阎纲、汝信、邢贲思、陆梅林、杨柄、刘晓波、王靖、刘克、乌热尔图、 韩少功、祖慰、京夫、航鹰、贾平凹等作家、理论家的作品或观点作了论述。硕士 学位论文《人道主义——文学的灵魂》在美国纽约《知识分子》杂志发表后得以流 行,而在国内发表后则被胡乔木、邓力群下令禁毁;同样遭到禁毁的还有“在灵魂 猛烈震颤之后……——泛论《在社会的档案里》”、“当封建主义正在虐待的时侯 ……——论《飞天》,兼驳燕翰”、“历史无情,历史有情——为刘宾雁《关于不 会说假话的中国人的故事》代序”等。一九八九年“六四”前后,多次组织领导游 行示威、策划罢工、撰写檄文讨伐邓小平、李鹏、杨尚昆等,因而被捕入狱。一九 九二年获美国言论自由基金会颁发的赫尔曼·哈梅特奖。一九九三年二月,在长期 病危之后,由于数十个国家的各界人士和大赦国际、亚洲观察、中国人权等机构不 断向中国政府发出呼吁,方获“保外就医”,但至今仍受监控,常有警察骚扰。冠 心病、胆结石、低血压、贫血、腰腿痛、胃下垂等病患,依然严重。贫病交加,余 生难测。所幸者头脑尚好,差堪自慰耳。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一日识于西安 遥望星空 (一部未来著作的序言之一) 遥望星空,永恒的困惑。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万能的科学家们早已准备好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问题 的完美解释,那是很能安慰人也很能鼓舞人的。自少年时代起,我能走出蒙昧,正 是仰仗了他们建树的这种功业。所以,尽管我是个生性顽劣的家伙,四、五岁时就 在学堂里同先生对抗,直到小学毕业还割据一方,统率一群孩子到处打群架,以征 服为乐事,我却终究没去扮演拿破仑的角色,而在实质上成了个自觉自愿的被征服 者——匍匐于万能的科学家们脚下的被征服者。年复一年,我在日渐扩大的范围内 心悦诚服地不断接受他们的征服,也就是说,不断接受他们灌输的各种理论,用以 充塞和武装自己的头脑。比如,我接受了日心说,虔诚地坚信月球围绕地球转,地 球又带着月球围绕太阳转。我认为,这肯定是绝对真理。 然而,冥想和思索,再加上怀疑,不幸就出现了。由此势必陷入无可解脱的最深 沉的悲哀。到极点时,头脑就会爆裂,被莫名的痛苦挤压得爆裂。没有人知道我曾 多少次坠入这个深渊。恰恰也是从少年时代起,在我成为万能的科学家们征服的对 象之后不久,我遥望星空,冥想和思索起来,由不得也就产生了怀疑。那浩瀚的星 空有多大呢?它有边吗?如果无边,究竟是为什么?无边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是不 可接受的!但是,如果有边,那么边际之外又是什么?我钻进这个牛角尖,怎么也 拔不出来。于是头脑发胀,胀得想去撞死。为了摆脱困境,我狂乱地搜索枯肠,却 硬是记不起征服我的科学家们有谁曾解释过这个难题。这决不能怪罪于我的学识简 陋。事实上,我在进一步思索之后毫不犹豫地断定,谁也不可能对这个难题作出解 释,在它面前,最伟大的科学家也只能耸耸肩,暴露出绝对低能的本质。当然,我 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就全盘否定科学家们,甚至在很长时间里丝毫没有动摇对他们的 信赖和尊崇;我只是开始懂得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万能的人,大 智大慧的科学家们也无法成为万能者。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宇宙本身有许多谜,绝 非人类所能猜破。这是一些可怕的谜,致命的谜。谁如果不自量,硬要去猜,他只 能自蹈灭顶之灾。布鲁诺在十六世纪被判火刑活活烧死;到了二十世纪,则有更多 的人遭到枪杀。这些冤死鬼的厄运,岂不是都源于他们太不自量、太狂妄吗? 就我的品质而论,显然也有浓厚的狂妄色彩。一位很熟悉的女友曾把我称为“狂 狷之士”。但我决没有狂到不自量的地步。我从未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过坦克(谢 天谢地,我至今没有机会遭遇这种钢铁猛兽)。对那些致命的宇宙之谜,我也从未产 生过猜破它们的野心。我只是太喜欢遥望星空,太喜欢冥想和思索,并且在冥想和 思索中孕育出怀疑这个恶魔,因而难免不由自主地一次次跌进宇宙之谜的油锅中去 备受煎熬。幸而我还明智,初涉险境便学会了逃避的高招,所以每当头脑发胀之际 ,便果断刹车,赶快把思路转向别处。随着年岁渐长,我还学会了自嘲和自我批判 ,硬把自己在劣根性驱使下不断旧病复发沉入对宇宙之谜的冥想斥为杞人忧天,以 此求取安全。叵料事与愿违,后来我偏又陷进了更深的危机。事情和我至今还信奉 的主义有关。这个主义,尽管有许多人从不信奉,还有许多人信奉过又抛弃了,却 总是有人宣称它绝对万能。和我一样信奉这个主义的科学家们,正是在这个主义的 鼓舞下,充满豪气,磨炼出了绝对自负的坚强性格。他们消灭了康德。他们粉碎了 不可知论。他们在我读中学时,也正是从这种姿态进一步教导我,让我明确了一个 精妙得无懈可击的定义:什么是宇宙?宇宙就是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我仿佛 升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又一次被科学家们征服了,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不 能不承认,对宇宙的解释,这是最聪明的,决不可能找出更好的定义来代替它。然 而,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继续遥望星空,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冥想和思索,我依然 只能陷于困惑。科学家们给宇宙下的定义,确实精妙无比,但是面对我的难题,它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它本身就无法解释。什么叫作无限?(这里有一个蒙太奇:全 国山河一片红的背景,亿万激情膨胀的人民群众跟着林彪挥动红宝书振臂高呼:无 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谁怀疑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就砸烂谁的狗头 !就枪毙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切入:毛主席死了,躺在纪念堂的水晶棺里 ,他没有活到万万岁,只活了八十三岁;他被认定犯了不少错误,不能无限忠于他 的一切,只能忠于他的正确部分,所谓“忠于”从“无限”变成了“有限”。切出 。终。回归正题——)无限的时间,这还不怎么让我伤脑筋;无限的空间,这究竟是 真的还是假的呢?太阳系,银河系,无数个星系。为什么是无数个?总该有个数吧 ?没有数就不成其为世界,不成其为宇宙。然而,一旦数到尽头,再往前走又是什 么?不,我想不通,永远想不通。啊,康德不能消灭。不可知论不能粉碎。科学家 们面无血色了。我呢,只剩下一条路:用铁锤击碎头脑。 被消灭的康德提出过四组二律背反。我喜欢推而广之,在宇宙间不断发现许许多 多二律背反。但我最看重的二律背反只有一组:宇宙空间不能有限;宇宙空间不能 无限。 也许应该把这二律背反算作我头脑的产物(实际上,它恰恰是康德提出的第一组二 律背反,不过它在我头脑中出现时,我并没有想到康德,而在我作为一个少年遥望 星空对宇宙的有限和无限都感到不能接受时,我还根本不知道康德其人及其学说)。 也许正因如此,只有对我来说它才是致命的(据我估计,康德不会象我那样钻牛角尖 ,所以不至于象我那样悲哀得要死,因为他曾宣称宇宙空间的有限和无限都能得到 证明,我则认为都无法证明,这意味着我和康德只不过貌似同道罢了,实质上却是 背道而驰的)。然而,也许我这思绪纯属虚妄。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思绪?就是因为 我有个头脑吗?可是凡人皆有头脑,何以独我如此?也许我的头脑有某种先天性的 毛病? 说到底,是我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永恒的困惑,推进了无可解脱的悲哀之中。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悲哀。 另一种悲哀在等着我,那是比地狱还可怕的。 事到如今,我对科学家们决不可能再崇敬了;相反,我对他们只能憎恨!这些走 红江湖卖膏药的家伙,总是在进步的幌子下跟人过不去!最近几年,他们居然又来 教导我去认识一个新的“绝对真理”。据说他们推算出了宇宙也是有年龄的,大概 再过若干亿年,宇宙就要毁灭。我彻底茫然了。人要死,算不了什么,老子死了还 有儿子、孙子,生命总能延续。地球要毁灭,也无所谓,人类本事大着呢,可以带 着自己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另找一个美丽的星球去生活。但是宇宙毁灭了,什么也 没有了,时间空间都没有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和曹雪芹的文学,贝多芬和柴柯 夫斯基的音乐,米开朗奇罗的雕塑,伦勃朗的油画,摩西十诫,圣父圣子圣灵,卢 浮宫,埃菲尔铁塔,自由女神像,长城,狮身人面怪物,一切的一切,都化得连烟 也没有了,甚至连刽子手和坦克也没有了,连黑暗的深渊也没有了,连地狱也没有 了,但丁在贝亚特丽齐引导下进入的天堂更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绝对的虚无。 永恒的虚无。连虚无也不复存在的虚无。啊,真叫人想都不敢去想!但是科学家既 然已经这样告诉了我,又怎能叫我不去想?而一旦想起来,想下去,心头的悲哀就 比无限的宇宙还无限了。 在这种时侯,我更想一头撞死。 但我又产生了新的怀疑:既然宇宙就是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它就谈不上有 什么年龄;如果说再过若干亿年宇宙就要毁灭,那么,它在时间和空间上就不可能 是无限的。科学家们对宇宙的解释,显然前矛后盾,不能自圆其说。两种对立的解 释,绝对无法统一。莫非这也是二律背反? 我绝对没有能力判断这里的是非,也绝对不想去判断,因为无论如何,结果都只 能使我陷于永恒的困惑,受那无可解脱的悲哀之苦。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真的用铁锤击碎头脑吗? 不。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 我还不满五十岁,却受着多种疾病折磨,时不时地听到死神在叩门,似乎干不成 什么事了,只剩下头脑还有些用。尽管它的冥想、思索和怀疑总是把我系于无尽的 悲哀,我也无权把它抛弃。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欲念:靠我的头脑把我感受的悲哀透彻地宣泄出去,宣泄 给尽可能多的人,宣泄给无限。 这欲念也许是恶毒的? 看谁敢这么说! 当心上帝那只惩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