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席会议:民主墙抗争的大旗 ·刘 青· 一、文化宫会议 一九七九年元月八日对民主墙是重要的一天。 这天,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高举着“反饥饿反迫害要民主要人权”的横幅,穿 过天安门广场,从闹市东单游行到闹市西单。他们主要是遭受冤假错案的上访者。 一九四九年之后,在北京的中轴东西长安街上,有过无数次游行,从胸腔里爆出震 荡北京上空的,都是山呼万岁歌功颂德。人民的这种感恩和谄媚画面,在掌握中国 命运的中南海老人心目中已经定格。他们无法接受相反的画面。邓小平对民主墙的 处置,受到此事很大影响,这在《邓小平文选》中有明文记录。 元月十八日,游行的组织者傅月华被警察带去派出所谈话,一去不返。张西风、 王振雄,还有其他几个游行中协助傅月华的组织者,也被警察以各种方式搞进了看 守所。随着他们被捕,一股起自北京市党委和政府的冷风,通过工厂、机关和街道 压向民主墙。于是,一个多月前邓小平称赞百分之九十九是好的的民主墙,转眼被 说成一伙乌七八糟的人,是仇视社会主义的盲流、阶级异己。这股风中的凛冽肃杀 气息,受三十年斗争哲学熏陶的中国人不难嗅出。风头扑向的民主墙人士,更是洞 若观火。先描黑再动手,是几十年来无产阶级专政的模式。这一看法并不是空穴来 风,和民主墙来往的人中,有不少高干子弟和干部,他们带来了警告的讯息。因此 ,大多涉入不深者抽身后退,找好了便于观望又能够及时开溜的位置,较少的坚持 者虽义无反顾,也感到必须联合抗争,才不至于被杀得不明不白。各民刊和民众组 织的文化宫会议,由是产生。 开会的这天大约是元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在民族文化宫体育场旁边的冰天雪 地里。参加的人有:《四五论坛》的代表刘青,《今天》的代表先来了芒克,开会 后又来了北岛,《探索》的代表路林,“中国人权同盟”的代表任畹町,《人民论 坛》的代表赵楠,《群众参考消息》的代表是一个姓王的青年,“北京启蒙社”的 代表是老袁或是小金,还有“贵阳启蒙社”的代表秦晓春。另外,《北京之春》等 民刊,好象也有人来了,参加会议的总人数有十几个。数小时后我们离开文化宫时 ,已经决定民主墙要联合抗争以求生存,并确定了商量联合工作的会议地点。 这次联合行动,在民主墙的历史中是一个突破。联合或是采取联合行动,早在一 九七八年十二月初民刊和民众组织大量涌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呼喊过努力过。 民刊和民众组织数量最多时,仅在北京就有三十多个,虽然有的可能只是一二个人 ,但是不要说全体联合,就是两个组织的联合或是联合行动也没有做到过。我很希 望联合,联合不仅有力量,也有利于纠正和少出偏颇,有益于社会对民主墙的整体 看法。不过我很快发现,在这方面投入精力还不到时候。联合是本身的需要,有一 个历史形成的过程。初起时的民主墙无法完成精神思想上的联合。那时民主墙大致 可以分成三派:激烈的人权民主派,温和的人权民主派,拥护独党执政的民间支持 体制内改革派。这样的三派在行为的方式方法、近远期的着重点和思想的表达上差 别很大,运动初起时还找不到联合行动的共同点。初起时的民主墙也无法完成组织 上的联合。组织上的联合需要有公信力的一批人物,有一定的信任和权威,组织间 要有办法沟通、了解及合作的经验。但是,随着民主墙第一次严峻考验降临,突然 来到的需要,使一切难以联合的因素变得不再重要。这个需要,就是民刊和民众组 织要逃避死亡。事实上北京的三十多个组织,在那阵冷风中已经有不少娇嫩的或是 投错了胎的无声无息消失了。不过,对于认准了一个历史阶段已经开始、决心不惜 代价要在历史中做点有意义的事的人来说,这股寒风不仅不能吹散他们,反而促使 他们联合起来求生存。因此,在文化宫会议上,是否采取联合行动几乎没有讨论, 所谈尽是行动内容和如何行动。 搞联合行动,有许多需要商谈和协调的工作,每天到文化宫那类的露天场所太不 方便。但是,找一个会议场所也不容易,北京往往几代人挤于一室,再说,人们被 斗来斗去的运动搞得异常敏感,虽然到文化宫开会的人胆量不小,但很难有家庭同 意让出房间开这种会议。我在北京没有自己的房间,是和弟弟刘念春住在一起,他 住在东四14条76号。我虽然没有得到弟弟的同意,但将整个形势估量后,感到也许 只有我的困难更容易通过些,便说首次会议可以在我弟弟家召开,如果他同意,今 后的会议或许也能够在76号举行。刘念春同意,不过,他当时的妻子不但不同意, 还要求把我轰出去。这是他们后来经常吵闹、并在有了孩子后最终分手的导因之一 。 不过,我们当时总算解决了难题,不必再到冰天雪地里讨论。从此以后,民主墙 各民刊和民众组织的会议,只有一次例外,其余都是在东四14条76号召开的。 二、联合声明 东四14条76号后来被简称为76号,民主墙的人,接近民主墙的人,全这么亲切而 简单的称呼。据说,这院子原来是一个大庙的一部分,现在却是北京一个大杂院。 大约在一九九二年,北京电视台制作了北京最大的大杂院节目,看过的人告诉我, 原来76号是北京最大的大杂院。它确实大,我在76号生活了好几年,始终没有闹清 楚它有多大,只见左弯连右弯,一院套一院,似乎没有止境。所以,到76号参加会 议的人,象陷入迷魂阵一样东摸西撞,往往敲过好几家屋门,才能摸到位于中间院 子的我家。 会议一般在傍晚六点之后开始。虽说开会等人是中国的习惯,但没有在我们身上 出现,有的人甚至下午三四点钟就到了。我们讨论的第一个议题,是怎样用最快的 方式,向社会传递反驳流言和决心抗争的信息,大家一致同意先发一个简短的联合 声明。这个声明在当天就拿出了有四条内容的初稿,交由各代表带回各组织研究批 准。第二天,这个声明原则上被七个组织一致通过,委托开会的代表最后讨论通过 。六个注重政治的组织就内容和策略重新研讨一番,而文学民刊《今天》好象更重 视文字的优美和温和。代表《今天》最后审稿签字的是黄锐,他对短短的四条声明 提了大约十几点修改意见。其他的代表都笑着说,《今天》不愧是搞文学的,大多 接受了黄锐将文字修改得温和含蓄些的意见,因此,这个声明最后的完稿,很难看 出针对的对象是谁。其实,黄锐所作的修改,并不完全是文学性内容,也改变了态 度上的尖利和对抗。或许,这种修辞上的改动是源于内部的需要。在是否参加联合 声明上,《今天》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分裂。最后完稿所体现的去除尖利对抗的低调 ,强调依法保护自己,以及诉诸社会的意向,对民主墙经受了元月傅月华被捕的寒 流后仍然兴旺蓬勃的发展了几个月,可能有一定的意义。 联合声明的全文如下: 一、各群众社团和民办报刊决心为实现社会主义民主和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坚 持长期奋斗。对违背宪法第四十五条和第五十二条的言论或行动,各群众社团和报 刊应共同运用各种宣传形式,首先在民主墙进行抵制。 二、各群众社团、报刊及其公民因从事宪法所规定的范围内的活动被专政机关以 一些借口或造谣诬蔑拘捕,和以其他形式进行迫害,各群众社团和报刊应共同要求 执法机关公布理由,并要求开庭审讯。 三、各群众社团、报刊及其公民由于从事宪法所规定范围内的活动而遇难,各群 众社团和报刊有责任向国内外公布消息,以求舆论支持。 四、各群众社团和报刊对受迫害公民进行长期援救,并要求探监。对受迫害公民 的家属有责任进行慰问和给予物质上的帮助。 以上四条希望得到社会各界公民支援。 《四五论坛》《探索》《群众参考消息》 人权同盟 启蒙北京分社 《人民论坛》《今天》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五日 声明最后定稿,已是深夜。为了能在第二天张贴,我横穿北京城,从东城北新桥 赶到南城白广路,请徐文立用他那一笔一画的毛笔字抄写一遍。在所有的民刊和民 众组织中,《四五论坛》的组织工作搞得最好,因此,早期的联合行动和后来的联 席会议的许多事务性工作,有不少落到《四五论坛》身上。记得第二天上午,也就 是元月二十五日,我到民主墙时,那一纸声明已经在墙上,围了不少读者,有的议 论,也有更大胆的在声明的空白处留言支持。 三、联席会议 文化宫会议后,各组织天天在一起开会,彼此很融洽,工作也有成效。这改变了 最初许多组织对联合行动没信心和不信任态度。于是,不少人认为,应该建立比一 次性联合行动更长久的联合或合作形式。这个意见在下面有所酝酿,正式在会议上 提出的是赵南和任畹町,原则上没有异议就获得了通过。大家认为,象美国的参谋 长联席会议一样,我们可以叫民刊和民众组织联席会议,职责是负责民刊和民众组 织联合行动时的有关事宜,每周开会进行组织间交流沟通和研究合作事项,以及协 调解决各组织间可能出现的问题,维护民主墙的整体利益和形象。 既然联席会议是民刊和民众组织的常设机构,就要有负责人,有人提议负责人叫 主席或是叫秘书长,我提议象《四五论坛》那样叫召集人,因为这个叫法更带有民 间的平和味,可以避免过度的权威色彩,而实际上民刊和民众组织还没有成立权威 机构的基础。在推选召集人时,有短暂的静场和犹豫,大家相互打量,因为具体人 选在下面还没有谈论。先是任畹町提议由我担任,立刻得到赵南等几个人赞同,于 是没有再提其他的人选,便付诸表决,结果没有反对和弃权票得到通过。 有个情况挺反常,联席会议召集人确定后,我们才开始讨论代表资格。这么做, 当然有许多具体的特殊的原因,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两点:在传统的专制制度的中国 ,尤其是几十年共产党的统治之后,人们的民主意识有限;奋不顾身争取民主的人 ,在操作中可能也会选择简便的非民主程序。讨论通过的代表资格倒很切实简单, 各组织代表由本组织决定人选,并写好全权委任书,联席会议只认委任书不认人, 改换代表必须有新的委任书。我在第二天就收到好几份各组织的委任书,我把这些 委任书压在褥子下面,那里还有不少联席会议通过的代表们签过字的文件。我入狱 后,这些文件和委任书就不知所终了。不过,也有组织始终没有交代表委任书。我 记得《今天》好象就没有交。《今天》在抗议集会后,也很少参加联席会议的活动 。此外,《探索》对委任一名全权代表也有些意见,要求魏京生、路林和杨光三名 编辑都有权担任代表。 正式代表产生后,通过的第一个议案,就是针对来自政府的流言和严峻的形势, 在民主墙举行抗议集会。实际上,举行抗议集会的想法,在文化宫会议上已基本形 成,还有更强硬一些的想法,如示威游行、到中南海门前静坐绝食等。我们这些组 织集中到一起讨论,就是为了研究实施这些想法。所以,联席会议一产生,大家的 想法最趋向一致的抗议集会,便进入了实质的准备阶段。首先是确定我们的态度, 这是最难协调的。激烈的组织要求以揭露、谴责、抗议为主,号召社会起来反抗, 这一派的代表是《探索》和“中国人权同盟”。保守的要求只表达我们是拥护社会 主义的,我们是在为共产党补台,我们的补台方法不过是办报纸,说些共产党本身 难以想到又有益社会主义的话,这一派的代表主要是《群众参考消息》。象任何可 以坐下来商量、又诚心诚意要合作的群体一样,妥协是达成协议的唯一结果,两头 的意见总会相互抵消一部分,最后向中间的意见靠拢。民主墙联席会议从一开始就 具有妥协合作的精神,这是民主墙众多思想认识和行为方式差异很大的组织,能够 长期在一起合作的决定性原因。这次抗议集会的策划也是如此,最后达成的统一意 见是避免对抗,但要说明问题,点出政府有意丑化并可能进而镇压的企图,表明我 们的目的和态度。 态度一决定,其他问题和具体事务,全好象小事一桩,我们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 讨论好了。这种现象,是大陆人的思维习惯和作风,在思想和所谓的原则上,往往 不厌其烦的讨论,到一些实际的事务,大约莫就可以了。比如,在抗议集会中,大 家都同意设立纠察,以防止发生意外和出现捣乱,这件事情可能只用了几分钟就作 出了决定,并且将纠察的任务交给了《四五论坛》。《四五论坛》倒很重视事务性 的工作,这主要是因为徐文立很有组织经验和能力。我们在会议上专门讨论了纠察 工作,想象了各种可能和处理方式,挑选了纠察成员和负责人。这样,抗议集会就 完成了研究讨论,进入了准备阶段。 四、抗议集会 抗议集会日期定在最近一个星期天,即元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钟开始。在集会 之前,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各个组织分头在北京四城张贴海报,希望有尽量多的人 知道并来参加。各个组织都有一批非常能干和乐于做事务性工作的人,象四五论坛 的张铁岭,开着摩托车,在全北京的主要闹市区张贴海报,进行联络。 开会前要确定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大家推举了贵阳启蒙社的秦晓春。民主墙时期 外地到北京最活跃和影响最大的组织,是贵阳启蒙社。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是黄翔 和他的伙伴们早在民主墙出现之前,就来过北京,以他富有激情的政治诗和文章留 下很大影响,第二是秦晓春很擅长演说和组织间的串联。秦晓春第一次到四五论坛 时,我们正在开全体会议,结果有一半时间听他海阔天空的神说。在民主墙采取联 合行动中,秦晓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是这一提议的几个发起人之一,他主动在 各组织间串联沟通、协调游说,使许多个组织的首次会议,在提议的当天就确定了 时间地点和要讨论的大致内容。因此,民主墙首次抗议集会,虽然主要是北京的民 刊和民众组织,大家却心悦诚服的推举贵阳启蒙社的秦晓春主持。另外,北京也推 选了几个人配合他主持会议。 集会的地点选在西单体育场售票处门前。这里具备了作为一个会场的所有优点, 它夹在东西两段民主墙中间,有一个高台阶,前面是数十米长的空阔地带,不用搭 台,就可以召开大规模的群众集会。刚九点多钟,已经有人在这里转来转去,许多 相识者并不打招呼,只是相视一笑,到附近观看张贴的民刊和大字报,等待联席会 议的主持者们到来。气氛还是有些紧张。民主墙集会已举行过多次,也严厉的批评 过毛泽东和凡是派,但直接抗议政权,不是打死老虎表达不满,也不是拉一派的大 旗当虎皮反对另一派,这在民主墙的大规模集会中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最兴奋最勇 敢的是张温和。他是中国人权同盟活跃的骨干成员,十分勇敢和极富同情心,他不 能忍受上访人员所经受的悲惨痛苦,后来将自己的命运前途全投入了为上访人员的 抗争之中。他大概是将近十点钟赶来的,严寒中戴着一顶压舌帽,直接把自行车推 到台阶前,支好车便从后座取下一大卷布置会场的纸张忙活起来。这一举动立刻使 心急的人们围拢过来,大家帮助悬挂张贴,也催促会议尽快召开。但是,时间还差 一些,秦晓春也还没有来,我和已到的徐文立任畹町芒克等人商量,不论秦晓春是 否能赶来,我们准时开会,可以先进行其他内容的民主演讲,等秦晓春到了再开始 抗议集会。还好,我们宣布会议开始后不久,秦晓春和其他几个人也赶到了。 这次会议到的人很多,我们借来的手提式电池扩音喇叭音量有限,因此大家尽力 往前面挤,最前面的人立脚不住有些就趴在了台阶上。芒克是配合主持会议的人之 一,他站在台阶上,和他一起来的北师大女学生徐晓紧靠着他站在台阶下,已经被 挤趴在台阶上了。芒克这位总是有漂亮女友的诗人,颇有骑士风度,从台阶上跳下 去,将徐晓护在自己的胸前,以高大的脊背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力。不过,他常 常有事攀到台阶上来,不时又要冲下去护卫,身手矫捷,让人想到他以英文单词“ 猴”的译音作自己的笔名,确有了解自己的高明。 参加会议者的认真热情,使会议前的紧张不安一扫而光。有几个人挤在与我们隔 着挡风柱的另一条台阶上,不时的对我们叫喊。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加入 民刊《北京之春》的陈彬彬,她扒着挡风柱侧着身子将我叫过去三回,提各种各样 的意见和建议,中心意思就是要让他们可以听清演讲。这挺难的,不要说侧面,就 是十几米以外的正面,听的也不够清晰完整,事后有好几个人这么说。不过,采访 的外国记者绝不会有这种忧虑,大家主动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们,想方设法满足他 们听、记、录音和照相的各种需要。先后来的记者总在一二十个以上,但有些来的 晚的要挤进来,有些已经写好了文章的要挤出去发稿,幸亏事前布置了纠察,才使 秩序井然。我们的纠察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在台阶下面的最前沿,第二道在五 米左右的人群中间,第三道在人群外面巡视,防止丢砖头起哄等捣乱破坏。 这次集会演讲的人有徐文立、任畹町、赵楠、杨光和我等近十人。演讲的内容, 主要是讲述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在做些什么,我们做这些的原因和必要,以此反 驳、抗议来自官方的居心叵测的指责和诬蔑,表达我们的愿望和将这场运动进行到 底的决心。我们的演讲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思考,所以都有许多生动的事例,再由 这些事例推出保证社会有自己的声音、也就是保有民刊和民众组织的必要性。我在 演讲中举了许多事实,说明几十年来中国在政治上经济上发生了无数灾难,而这些 荒唐的愚不可及的灾难之所以发生,就是社会没有力量,社会是政府和党驯服的生 产工具,不能监督制止政府和党的为所欲为,只有无可奈何的眼看着政权危害自己 。要避免这些,必须实行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不是听命于政府和党,而是拥 有自己的思想和声音,平时监督政府和执政党,必要时有力量制止政府和执政党的 荒唐。我们不顾安危站到民主墙前,要做的就是这一点。 我讲演时犯了一个技术性错误,使我差不多一夜没睡琢磨的讲演腹稿,不仅大多 没有表达出来,而且情形还挺可笑。我前一天深夜从徐文立家走时,穿了他的半截 棉大衣,戴了他的羊剪绒皮帽,这使我觉得自己十分臃肿,本来就瘦小的人,好象 整个埋在蓬蓬松松的茸毛和棉袄里了。我想演讲的时候不能这样一付颟顸窝囊相。 徐文立讲演比我晚几个人,我就把棉大衣和帽子先交给他了。这天,天气晴朗,但 是一月的气温怎么也不会高,我脱下衣服就感觉到了。可是,临讲演前,热情的芒 克还劝我喝下半瓶冰冷的汽水,说是不经常讲演的人喉咙容易干燥。这汽水是《今 天》出资买的,他们没有人演讲,除了参与一般的工作外,总算想出来了买汽水为 大会贡献。喝过汽水我冷得直打寒战,一讲演果然糟了,声音颤抖的越要控制越不 由自己。刚讲完,芒克搂着肩膀安慰我,说这就不错了,没有经验面对那么多人, 谁都要紧张。我想告诉他,不是紧张,是他的汽水,但不争气的嘴哆嗦得连这么句 话也说不出来——连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紧张了。 不过,这次抗议大会总的效果可以说是好的。当然并非是我们的组织工作和演讲 者的水平已经达到好,主要是不辞劳苦从北京四城赶来的与会者,心中已经装着一 个好。对大多数的与会者,我们能够逆官方所掀起的寒风举行集会,就是最大的好 ,组织能力和讲演水平暂时倒是其次的了。因此,掌声和轰然的赞同声在整个过程 中很不少,人们对态度激烈立场鲜明的演讲,给予的回应尤其热烈。《探索》的杨 光在讲演中宣称不相信马列主义,因为从来没有搞懂,所以不能因为别人要自己相 信就相信。自己的人权遭受过严重侵犯并在成立中国人权同盟中起了重大作用的任 畹町,讲述了中国人权状况的可悲,捍卫人权的意义和必要。徐文立、赵楠等绝大 多数的讲演者,讲的是民主是避免中国在灾难中挣扎的途径,我们的所为,就是不 希望中国再次陷入灾难。所有的讲演者,不论态度温和还是激烈,讲演水平发挥的 是好还是差,都获得了热烈的掌声。讲演结束后,大家还聚成一堆一伙的讨论。突 然,有不少人高喊“警察来了”,于是大部分人惊慌的四处乱跑。被称为老木头的 北岛,看着瞬间就人迹稀少起来的民主墙发呆。我们找不到警察的身影,不过也认 为还是避一避的好,便分散走开。 我们举行抗议集会这一天,恰好是邓小平作为中国的实力人物访问美国的第一天 。在第二天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有人带来消息说,记者们招待邓小平的头一个问题 ,就是他是否知道发生在北京西单的抗议集会,他对这次集会有何看法和评论。这 个消息使联席会议洋溢着振奋和得意。有人说,这回那些老家伙该明白不能随意收 拾我们了吧?也可能真的有些作用,社会上那些造谣诬蔑或故意往脏里画我们的言 行,在一二天内居然消声匿迹了。 这次抗议集会,民主墙是为了本身生存。但是就总体而言,民主墙与邓小平为代 表的共产党内的强权改革派的同床异梦的密月关系,在傅月华领导的游行后,已经 画上了休止符。在此之前,邓小平他们特别需要民主墙。没有民主墙,邓小平不可 能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顺利夺权。就是夺权之后,为了稳住已得的权力,也是 因为对送他上青天的以民主墙为代表的民间政治活跃力量还有好感,邓小平对民主 墙也还有过不坏的言谈。但是傅月华游行后,邓小平对民主墙的态度有明显转变。 从这一点说,傅月华领导的那次游行,好象民主墙艰困和灾难的火车头。她坠下悬 崖后,民主墙未来命运的方向和路线已经较难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