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的责任与义务 《“八九─六四”研究文集》所写的出版说明 (北京)陈小雅 本书是一本关于“八九民运”和“六四事件”的研究与评论文集。所录文章, 散成于1993年至2002年间。 1994年3月,笔者写成《八九民运史》[1]。杀青之日,曾戏言:“十年之内, 无人超越。”这个判断基於以下几个要素:其一,是自觉对运动大致的把握离真实 不远;其二,是自信对事物的结论经得起推敲和历史的检验;其三,是自以为在基 本史料的掌握方面没有太大的遗漏。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基本的判断,那就是十年 之内,中共不可能实行政治解禁。因为如果中国政治解禁,在现代资讯条件下,不 要说“十年”,“十天”就能凑成一本比《史》完备百倍的“全书”。即使将今日 海外资料搜集全面,不到半年,一部“准全书”也唾手可得。 九年过去,上面所说的数种条件并未改变,但在此界同仁的共同努力下,关于 “八九─六四”研究的出版物日益丰富,相关的网站也非常活跃,尤其是《六四真 相》的出版、丁子霖女士关于“死难者调查”的问世,以及封从德先生“六四档案 ”网站的建立,从不同的侧面大大丰富了这项研究的宝库,也显现出在“全封闭” 条件下成书的《八九民运史》,在材料占有方面的不足。随着这些新材料的不断问 世,笔者的接触面也有一个显著的扩大,加之广大读者和朋友的帮助与信任,笔者 于旧的结论中不断发现新的疑点。同时,由於该书是在政治高压的情况下出版的, 与海外联系不便,作者陆续修订后的最终定稿并未到达出版者手中。所以,该书不 论在事实细节和排版方面,都存在一些错误。这些,都使我感到,对於《史》的修 订势在必行。但是,也有更多的读者希望,这本诞生于中国国内的、第一部《八九 民运史》应存其原貌,不论美丑,谓其本身既是一种“历史的见证”。 鉴此,笔者决定,从单个论点和史实修正入手,集腋成裘,合成一部新的“修 订本”──《“八九─六四”研究文集》。正如读者将看到的,这个修订本真正用 于“勘订”前书的,仅仅只有附录所载浦志强先生写的“校勘记”。而正文的侧重 ,并不注重“叙事”的完整性,而在於相关的课题研究。它包括对自己的旧作,或 前人作品中“大而化之”的结论作一种更“深度的开掘”、“辨伪”与修正;它们 或为八九民运的历史合理性作一种总体的辩护,或对运动的构成部分进行单个的剖 析;既试图勾画政府行为的线索,也不乏揭示民间“黑手”的证据……本书的特点 ,与以往的类似研究稍有不同之处,在於它力图克服那种“见物理,不见人性”的 倾向;它企图走出 "必然性推理公式”独步“八九─六四”研究领域的局面,把看 似“神秘”的、政治的“宏大叙事结构”分解为可施以运作的板块,而不仅仅满足 于一个“研究等式”的成立…… 也许正如苏晓康先生所说:“六四研究的课题并没有太多艰深之处,值得研究 的,倒是陈小雅为什么能做成这件事。”他认为,是中共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成 全了我。诚然,在“六四”至今的历史条件下,研究这个课题所要付出的“代价” ,是人所共知的。但从技术上说,书写这50天的历史,并不等於对50天的事情如实 录入。在《八九民运史》一书的序言中,我曾说过,这50天“是浓缩了的历史”, 至少是“改革十年史”积累下的矛盾的总爆发;不仅如此,为要探讨这50天发生的 事情的原因,有时你不得不上溯半个世纪……正因为它是历史的浓缩,就必然牵涉 到各种政治活动的轨迹与价值评判,就难免有不同观点和争议,就必然有事件被掩 盖,有秘密被销毁。而探讨和追寻这些被掩盖的事实和被销毁的秘密,正是“八九 ─六四研究”的最大难点。不仅如此,9年过去,笔者还进一步看到,这50天不仅是 “浓缩了的历史”,而且是待展开的未来。它不仅牵涉对人们过去行为的评判,还 牵涉未来人们的生存和发展。正是这后一重因素的存在,使上述探讨和追寻工作难 上加难。在这个民运与政府的对峙之战中,历史学的执着,有时必须“冒着两方的 炮火前进”! 在大多数民运人士的生存状态并不尽如人意的现实条件下,历史真相的揭示有 时的确是残酷无情的。然而,正如笔者对於光远先生说:“科学的发现不必对科学 家的饭碗负责任”一样[2],笔者认为,真正的历史著作,它如果真的可以区别于“ 党报、党刊“的话,它对任何人的“饭碗”是不负责任的。不仅对别人的“饭碗” 不负责任,对作者自己的“饭碗”也不负责任。1997年,当笔者因出版《八九民运 史》和联署“联合国宽容年呼吁书”“失业”在家时,景山派出所一位经常造访的 张姓青年民警问我:“陈老师作出这种‘牺牲’真的‘值得’吗?”记得当时,我 给他讲了司马迁遭受腐刑而撰成《史记》,他不仅创作了中国的第一部“通史”, 而且确立了中国史学中那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刚正传统,那是中国史 学的“正道”,是我心中的“大统”。我还叙述了“太史公自叙”中的那段名言: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足,兵法修列……”。[3] ──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这段话时,都会眼含泪水!不过,请读者不要误解 ,以为我是怀着多大的“委屈”,为自己作出多大的“牺牲”而流出的泪水。完全 不是!我是深深爱好这一专业,并有一种传续这一专业的“正道”和“大统”的自 觉意识的。这个“正道”和“大统”,自司马迁以来,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中忽明忽 灭,如荧荧鬼火般传薪不绝,夜空愈是黑暗,它便愈是强烈而耀眼……它一直是我 内心的灯塔,不论我游泳或航行在什么地方,它永远照耀着我。我是被民族文化的 精神养育长成的,此时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 所以,我是满怀着对先辈的感戴之情,对历史召唤的激动之情,为理想献身的 满足之情来看待这个所谓的“牺牲”的。因此,当1996年12月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 宣布“解聘”我时,我的内心并无冤屈和伤感。抗挣的动作,仅仅不过是为了表示 不能“逆来顺受”而已。在我看来,在那整个事件中,我所得到的是更重要的,是 我内心一直在追求的,是我的所爱!是目的。而我失去的,只是次要的,是达到目 的的手段。一个人得到自己的心爱之物,怎么会有真正的伤心呢?!说实话,即使 哪一天真有可能对我们实行“平反”,我也是决计不会上台去“控诉”什么的。 就像山坡上的蘑菇总是成片生长一样,一种文化思想成果,总是依赖一定的“ 生态环境”发育的。在“八九─六四”研究中,我深深地体会到,封闭与自满是自 身进步的头号大敌──不论是调查、研究还是得出结论,没有开放的环境、讨论的 氛围,没有可靠的咨询渠道与交流平台,要使一种思维活动持续深化几乎是不可能 的。而这个环境,在国内,显然是不存在的。所以,在成书之日,笔者要特别要感 谢那些在这方面曾给予我重要帮助的朋友。他们是许良英先生、张伟国先生、包遵 信先生、王鹏令先生、耿军先生、宋永毅先生、封从德先生、田大畏先生、仲维光 先生、安琪女士、胡鉴美女士、陈奎德先生、胡绩伟先生、朱厚泽先生、刘达文先 生与金钟先生。当然,还有苏晓康先生和洪哲胜先生,以及那些更重要、但现在还 不便直书其名的朋友们。正是他们所有这些人的不计利害的无私援助,使自古以来 中国史学的那一簇“理念之火”,能够在笔者的生命中继续燃烧下去…… 在决定“退休”之际,出版这本《“八九─六四”研究论集》时,我很荣幸地 得到了严家祺先生为文集所写的序言。家祺先生的这篇文章,既悲壮、深沉,又开 阔、明了。它站在一个融会古今世界历史的高度看待“八九民运”与“六四冲击波 ”,既鞭笞了血腥屠杀,也指出赵紫阳、鲍彤及一切人付出的代价,是怎样转化成 为历史的进步的。同时,他科学地区分了这个事件中的两类“牺牲”:一类是上述 “历史的创造者”为历史的进步作出的牺牲;另一类是“历史的研究者”为追求真 相作出的牺牲。这种区分的意义在於,他揭示了看似不同的“两种价值”的存在, 并且不以一种价值否定和抹杀另一种价值。这在众多“历史创造者”那里,是很少 见到的。所以,它表现出来的“开阔”气象,不仅是一种俯瞰历史的眼光,更有一 种对“异议”兼容的精神。家祺先生能有这种精神,我想,与他是学者,又兼有政 治家的身份是分不开的。他本身就是中国第一本《文化大革命十年史》和《四五运 动纪实》的作者,不仅有着丰富的历史研究经验,而且也有在极权制度下承受这类 研究风险的切身体会。同时,我想,这种“兼容”精神,也是处世真诚、律己严格 的家祺先生,多年沐浴在民主社会的文化中,潜心修炼的结果。他与许多海外民运 朋友一样,已经把过去对“民主自由”等抽象理念的向往,变成了自身的行为习惯 。这是特别值得国内同胞欣喜的! 笔者之所以要特别感谢家祺先生,还有另一层鲜为人知的原因。这就是,笔者 写作《八九民运史》,是有意继承家祺与高皋先生“私修现代国史”的事业,在他 们“不在现场”的时刻,“看守这块园地”的意图的。根据他们在海外出版的系列 著作,我感到,他们原来也有写作“八九民运史”的计划。我曾经设想,在太平洋 的两岸,唱一出同一剧目的“对台戏”,岂不有趣!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这部 书没有出版。於是笔者又私心自责:如果因为《八九民运史》的问世而延滞了“前 辈”的创作,那岂不成了我在替大家偿还一笔“公债”时,又欠下了家祺与高皋先 生的“私债”?!惟其有这个背景存在,所以笔者觉得,家祺先生为本书作序,更 体现了他“大义凛然”的气度和“提携后人”的精神。 光阴如箭,人世沧桑;白驹过隙,鬓发已霜。谁说我们不会改变?我们将朽, 将归于尘土。但我们共同走过的这段道路,是永远值得纪念的。□ 2003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