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毛泽东 北京 崔卫平 在这位中国二十世纪的最有影响的人物诞辰110周年之际，各种纪念文章、书籍纷纷出笼。 最抢眼的恐怕要数其女李敏所撰《我的父亲毛泽东》，这本书同时以俄文面世，在俄国大使 馆举行了首发式。其中李敏以亲生女儿的特殊身份，提供了毛泽东做为一个“严父”加“慈 父”的形象。或许这些都不错，毛泽东做为一个父亲也许真的很出色——可以肯定地，他从 来没有给自己的儿女谋过私利。另据报道，其孙子毛新宇所著《爷爷毛泽东》在近日北京市 面上也是卖得十分火爆。 进一步说，将毛泽东从神坛上请下来，恢复他做为一个人的形象，从作为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言谈举止上去认识和了解这个人，是这些年对毛泽东认识的一个重要转变。这部分地是因 为这样的大人物只有在作古之后，他的个人生活内容才被允许披露，而这也恰恰中了普通人 的下怀，他们总想了解在厚厚的权力的帷幕之后，这些人是不是像他们一样起床、穿衣和吃 饭，遵守着白天和黑夜这样的一般规律。 人们的这个要求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将这么一个如此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还原成一个“ 肉身”，还原为一个喝茶聊天的对手，对大多数人来说，有太多的虚构的成分，毛泽东和他 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也许他对他的家人是这样，但是对于一般人肯定不是 这样。据说当年关于四个伟大的提法（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本 人最认可的是“伟大导师”这一项，他的的确确是在人民前头挥手指方向的那个人！这一点 不要更改了！ 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有谁像他那样深刻地支配和影响了中国二十世纪的社会进程？像他那 样造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翻地覆？谁能够做到像他一样，不仅渗透和覆盖了所有 人的日常生活，而且主宰了所有人的精神灵魂世界？对于一个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核心 作用的人，对于这样一位庞大的历史人物，难道不应该正是从历史上去加以认识？将他仍然 当做领袖、把他放到历史上那个真实的位置——一个辉煌的顶峰——来加以认识和了解？ 那么可以考察做为一个领袖他做了什么？他作为一个领袖给这个民族留下了什么？什么是毛 泽东的遗产？这个人将什么遗留下来，从而对这个民族子孙万代都是一个福音？ 作为一个翻天覆地的英雄，他是否真的造就了某种确有其事的社会秩序，来实现“人人平等 ”这样一种老百姓心中千年的梦想？来保证民族共同体的政治权力不再控制在一小撮人手中 ，经济财富不至于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尤其是社会的公共财富不至于被少数人窃取？不至于 造成那样一种特权阶层，他们可以随意剥夺老百姓的权利、财富和意愿？ 是否他是否创造了一种不可逆转的制度，来保证“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样一种 最基本的平等待遇和生活待遇？而不是相反，耕者无其田，人民流离失所，“四海之内，莫 非王土”？的确牺牲了那么多啊，成千上万的民族优秀儿女，他们所付出的最珍贵的生命的 代价，有没有造成一种由制度来担保的社会进步？ 他是否造就了一部法典，保障人民安居乐业，保障人民的最基本的人身安全、财产安全，和 不致因为说了某句话而掉了脑袋？保障人民不在生活在歧视、恐惧和迫害之中？保障不致因 为出身、地位的不同，使得一部分人始终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 他是否造就了这样一种学说或思想，来促使纷争的人民之间互相承认和互相对话，引导人们 之间互相理解和互相宽容？他是否教导人民正当地对待那些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异端”？ 将他们视作与自己一样平等的人，而不是一味地仇恨，或者从肉体上、精神上加以铲除和消 灭？“和平”在这个人心目中意味着什么？他的字典中是否有“共处”这样一个字眼？他的 无休止的斗争哲学造成了怎样的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尸陈荒野？ 他是否考虑这个民族的明天？考虑这个民族的在文化传统上的延续性和凝聚力？考虑让年轻 人接受较好的教育，让他们学会文明地和其他人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们正直、善 良、有教养、懂礼仪、知分寸，而不是冲冲杀杀，蛮横得像一头野兽，盲目得像一把斧头？ …… 这都不是过分的要求。他处在那样一个顶峰的位置上，依照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他能 够做到的甚至比这些还多，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关心和热衷 的是另外一些事情，它们在处于那些相反的方向上。在这个意义上，他做得越多，走得越远 ，只能对民族造成越加深重的、永久性的灾难。 而所有这些都没有达成，甚至没有朝向这些方向努力，他做为一个好父亲、好爷爷、天底下 最好的人又怎么样？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仅仅是荫泽他的子孙，这一切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毫无疑问，比起其他许多父亲、爷爷来，他并不是做得最好最突出的一个。即使做为普通人 来谈论他，还不是在权力的巨大光环照耀之下？ 哪怕他做为一个杰出的诗人！他做为一国之主，把诗写得再漂亮又怎么样？把毛笔字写得再 漂亮又怎么样？他个人的性格再恢弘、再潇洒、再激扬又怎么样？尤其是当这一切正好辅助 、成全他一手制造了民族历史上少有的黑暗？用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和生命做为抵押，拿人民 的大地来书写自己“最美最好”的篇章，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称颂的？人道的和人性的尺度 呢？善和恶之间基本的界限呢？ 不管怎么说，有人就是相信他作为一个“个人”是多么地了不起！他达到了权力的顶峰，达 到了个人野心的顶峰，达到了高居于一切人之上的那个崇高位置。从那个顶峰看过去，没有 一个人比得上他，他是“伟人”，其余一切人全是“井底之蛙”（刚刚从网上学来的这个词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个民族染上了这样一种崇拜个人成就、个人声望的习气，到了不 择手段、不顾廉耻的地步！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可以放弃自己的真实立场和处境，抛弃 了一切人道的、人性的尺度，而仰起脖子一心瞻仰伟人的光荣业绩，全然不顾在那个辉煌的 顶点下面，正是无数人的不堪忍受的可怕生活。对这样的人可以问一句：是否伟人之伟，伟 人的功绩的功劳所在，就在于正好令他感到自己的萎缩、渺小和可怜？是否恰恰他把自己阉 割之后在奉献出去，才成就了伟人的伟大业绩？而所带来的一切荣耀事实上和他毫不沾边。 套用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话来说，要使伟人变得富有，普通人就必须变得贫穷；因此伟人若 是一切，普通人就应当乌有。 将个人的功名、个人的荣耀看得太重，看得可以高过民族的大义、社会的进步，人民的民主 和自由，这是一条怎样愚昧、腐朽、狭窄的思路！这里用得上卡尔？波普尔的那句话：“崇 拜权势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是牢狱和奴隶时代的遗迹”。同样也可以用得上德国汉 学家顾彬的那句听上去十分刻薄的话：“在权力的阴影下长大的人只知道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