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 心香祭英烈 耕耘迎惊雷 东方子路 来美数月,虽未深涉美国社会,然所见所闻真切感受到“自由女神”散发的氤氲 ,足以补偿人生地不熟的失落。尤其读到《北京之春》上刊登的不少好文章,对我 揭障发聋启迪至深,一扫在大陆时的精神压抑感,思想的禁锢获得了真实的解放。 震惊中外的“六四”惨案已经过去了五年,揪心牵肠的悲愤情绪永远无法平息! 八九年间,我因工作关系,时常出差北京,亲见大学生井然有序的游行和北京市 民热烈支持的场面……六月四日中午,我乘的火车准点抵达头顶直升飞机盘旋、四 周枪声不绝的北京站……以后,又目睹戒严岗哨似外国占领军般的“雄姿”和路人 侧目疾走的惨痛情景……种种印象记忆犹新,并不因时间的消逝而磨灭。 现在自由的环境、自由的刊物上,本文作片断、点滴的记载,既是历史的见证, 亦作为历经几十年政治风暴而今赤子之心不泯的幸存者的一瓣心香祭奠于中华“六 四”英烈! 是民族魂的觉醒,还是被人利用的动乱 甲、乙是中共地下党时期的老战友,解放后境遇悬殊,但友谊深厚。乙之女是北 京某大学副教授。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晚餐后,在北京中共中央机关乙的住宅,他 们有这样一段谈话: 乙之女:甲叔叔,今天您看到北京十万大学生游行有什么感想? 甲:我因工作脱不开身,匆匆赶到东单,只看到游行队伍的尾巴,即使如此,这 场面真叫人感动极了!两旁围观的人群简直是水泄不通,我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前面 。大学生们队伍很整齐,组织得很好,校旗领队,高举“反腐败”、“反官倒”、 “要民主”和“良心指使我们”、“人民是我们的后台”等横幅标语牌,有纠察来 回巡逻,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混入搞破坏,口号声此起彼落,还齐声朗读“邓小平语 录”。他们是一早就出发了,当时已是下午,连续几小时的步行和呐喊,有些学生 显得疲惫、声音嘶哑,但精神仍很抖擞。周围发出一阵阵掌声,不断有商贩和行人 向队伍中的学生送去面包、点心、饮料和茶水,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学生们讲出了 人民的心里话,“咱们也该表表自己的心意,不能把孩子们饿坏了。”这种水乳交 融的情景真是绝少见过,北京真不愧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这是又一次民族魂 的觉醒。 乙之女:爸爸,你的看法呢? 乙:情况并不是很简单,许多事不能光看表面现象,有些口号和要求学生们是提 不出来的。《人民日报》四月二十六日的社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面是有黑手在 操纵,事态进一步的发展是要共产党下台。年青人思想单纯,容易被人利用。 甲:不要含含糊糊地乱扣帽子,黑手到底是谁呢? 乙:…… 乙之女:你俩解放前都是搞学生运动的,对今天的学生运动怎么会有截然相反的 评价? 甲:这并不奇怪,北洋军阀说学生受过激党利用,国民党说学生受共产党利用, 现在轮到共产党说学生有黑手操纵、受国内外敌对势力利用了。如果没有深刻的社 会矛盾和人民大众的不满,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动员十万大学生游行?无非是统 治者既要霸住位子又不愿顺应民意改革政治,因此找一个藉口作为镇压学生运动的 理由罢了。现在你爸爸的地位变了,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说话。但是,古今中外 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政府,决没有好下场。老乙啊,在这关键时刻,你要有所抉择 ,不要有一天,你也被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去了。 乙:老甲,你也不要把我的能耐估计得过高,实际上真正的决策权还是牢牢地掌 握在老头子手里。群众对物价有承受力的问题,同样,老头子对民主也有承受力的 问题。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我非常担心老头子要来硬的,那时谁也挡不了。 甲:民主是当今世界的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管谁承受不承受得了,它 终究是要实现的,即使遭受挫折,也只是暂时性的。真象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一样, 医疗条件最好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老乙啊,你在位子上要顺应民意多做一些好 事,千万不要作孽,这于国于民于己于当今于历史都有好处。 乙:中国的情况是复杂的,我心里有数。 甲:你可要好自为之,这是我作为几十年老朋友的衷心规劝。 民怨沸腾的招待所 “六四”中午我从北京站穿街走巷到达早已订好的房间的国务院某招待所,整个 所象炸开了锅。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和旅客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大厅和走道上,大 声咒骂和议论纷纷。 “共产党这下要完蛋了,哪有政府用坦克、机枪来对付学生老百姓的!”这最后 集中的话语发自各个角落。 工作人员中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红着眼睛,颤抖的声调:“昨晚我一夜没有合 眼,只听到一辆接着一辆的坦克从大街驶过的隆隆声,一阵阵不绝的枪声。我在北 京住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的恐怖,即使是日本鬼子占领时期和解放时 也没有这样过。不知道有多少人遭难了,真是罪过啊!” “……当年段祺瑞、蒋介石,甚至四人帮、吴德在‘四五’时,也没有这样干过 ,邓小平的魄力硬是大!”一位旅客以讽刺的口吻气愤地说。 更多的人在讲述自己昨晚今晨是怎么过来的,部队是从几条线打到天安门的,以 及自己亲眼目睹的流血伤亡情形。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某所长一把将我拉到所长办公室里。 “我昨天上车前听北京的消息还是蛮平静的嘛,哪晓得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真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听说是陈希同、李锡铭谎报军情,李鹏出 的面,邓小平拍的板,杨家将动的手。……现在大家都在骂共产党,……我们所里 还有四个职工的子女至今没有回家,他们急得团团转,各到各处在找。……你也甭 想在这个时候在京办事了。我还有一张明天开某某市方向的车票,赶紧回去吧,免 得家里担心。……今晚就待在房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戒严部队的子弹是不认人 的。……不要忘记准备一点干粮,万一情况恶化,路上耽误了,还可应付一阵。” “六四”之夜四人谈 “六四”之夜,滞留京城,四周仍有时断时续的枪声传来,独居斗室,分外凄凉 。我不停地拨通各方面朋友家的电话,除互问平安外,着重向他们探询当天发生之 事的真相。有些人藉口电话里不好谈,迥避了我提出的问题,但还是有不少朋友率 直地谈了他(她)所知道的情况,也发表了意见。其中有一位朋友气愤地告诉我,他 的女儿受了枪伤,当时还能撑着回家,现在痛得在床上直打滚;另一位朋友绝望地 说,他的儿子至今不知下落、生死未卜。现在我将具有不同代表性的四位朋友的话 语,摘其要点于下。 著名不同政见者: “我们为之奋斗几十年的政权竟会堕落到血腥镇压群众的地步……专制必然走向 独裁、腐败的道路。七十年前‘五四’时提出的‘科学与民主’的口号,至今没有 过时,而且民主尤其重要。……有什么黑手!这完全是自发性的群众运动,缺乏正 确的指导,所以不知进退自如、见好就收,真是痛心啊!……我不会学儒家的‘明 哲保身’,也不屑于林彪的那套‘韬晦’之术,人应是光明磊落,虽刀斧加身也不 改。为了在中国实现民主,早已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我愿意成为当代的谭嗣同。 ” 著名青年作家: “昨晚今晨我们夫妇都在现场,亲身经历了当年巴黎公社那样壮烈的场面。所不 同的,一方只是赤手空拳的学生和居民,另一方却用上了现代化武器……在子弹的 曳光乱射中,前面的人纷纷倒在血泊中,后面的人群仍然向前涌,象潮水一样时聚 时散,根本没人指挥,全凭着每个人的正义与血性……部队象残暴的豺狼冲进羊群 那样的恣意乱咬,简直是杀人杀红了眼。……我们架着一位腿上受伤的女学生离开 火线,半路上遇到几个青年还一股劲地往里冲,我拉住他们的手:‘不能再向前去 了!’他们急匆匆地说:‘不行!还有一个哥儿们在里边哪,不能丢了他,咱们死 活在一起!’……真是非常深刻的一课啊,无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这样 不得人心的政权,我看不会长久了。” 名声不佳的青年活动家: “……我一直待在家里,密切注视局势的发展。现在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果情况恶化,我准备立即跑回南方老家去。……不久前,李鹏总理单独召见过 我,征询我对戒严后形势的看法和可能采取的对策。我认为武力镇压后遗症很大, 但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是一种没有办法中的解决办法。……这不叫投机,而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士为知己者用嘛!” 某某部司局级干部: “……解决矛盾出此下策是最可悲的,真太不明智了。但仔细一想,决策的老头 子们都是耍枪杆子出身的,弄惯了这一套,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是已经上了这条贼船的了,也只能跟着走,不可能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老 头子们对统治术很有研究,在大陆经过解放后历次运动,不存在可与共产党相对抗 的政治力量,中国又缺乏民主的传统,惯性、惰性太大了……但也难说,生老病死 的自然规律是最无法抗拒的。……我是比较悲观,情况将不会很快发生变化,很可 能会拖较长的时间。老头子们一死,盖子再也捂不住了,各种矛盾都会激化,局势 肯定要动荡,但向何处发展?是好是坏?很难预料……。” 车上见闻 火车是十方之地,旅客来自四面八方,短暂的几小时相聚,不道姓不道名,过后 各奔东西,因此思想顾虑颇少,最易吐露真实情况和坦率渲泄自己的情绪,历来是 传播信息最快和信息量最大的场所,也是历来统治者无法禁绝的“自由论坛”。 六月五日从北京站始发我乘的火车硬卧车厢的走道上坐了好几位外地的学生,他 们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他们从拦军车现场和天安门帐篷里仓促跑出来,除了身上 穿的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昨晚是在北京站候车大厅度过的,反正一有合适的车 次他们就上,一说是外地学生,车站检票员和火车列车员就眼开眼闭地让他们通过 和上车了。旅客们同情地纷纷向他们赠送钱财和食物、饮料,也有的旅客见到他们 疲乏的面容急忙让出自己的铺位,心痛地说:“快躺下,先休息一下。” 在途中,旅客们聚集在他们周围,听他们诉说一天前的险恶遭遇。他们似乎还有 些惊魄未定,没有完全从当时血肉横飞的惨象中解脱出来,有些女生说着说着就悲 痛地哭起来了。有的学生气愤地说:“我们太轻信政府‘戒严不是针对学生’的话 了,前天白天还是平平静静的,并无任何要动武的预告,谁知道晚上就下毒手了, 真卑鄙!”有的说:“当部队向人群开枪时,开始还以为是橡皮子弹吓吓唬唬的, 可是当一看到有血流出来,倒下的人再也爬不起来了,方才知道是动了真刀真枪。 ”……旅客们听了直摇头叹息,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学生们无非是要求严惩贪官 污吏,是手无寸铁的和平运动,怎么好象对待敌人那样的搞突然袭击!”“即使学 生们有过份和不对之处,总是自己的孩子嘛,绝不该往死里整,何况学生们的道理 是对的,说了我们不敢说的话。”“这样倒行逆施,我看共产党的气数要尽了。” 还有几个人在悄悄地谈论:中共党内、军内对此事的分歧很大,赵紫阳不出席宣 布戒严令的会议就是明证,有的部队官兵拒绝执行镇压学生和居民的命令。……如 果有一个省或自治区为此“国殇”首举义旗,能否得到各地的响应而扭转局势?… …但认为现在毕竟不同于蔡锷、袁世凯时代了,虽有群众基础,而有组织的实力对 比过于悬殊,中共对此一直是严加防范的,故现实可能性不大。…… 脑袋到底长在谁的身上 一位因庸碌和“左”而著名的地方报总编,“六四”后调到《人民日报》,到处 大讲“党报应做好党的喉舌,喉舌应听从大脑的指挥,党中央就是我们的大脑。” 被人们称之为“没有脑袋的人。” 象这类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包括广大党员和党员干部的脑袋还是长在自己 的身上。北京有百万人参加游行,但经反复清查最后落实的只有五万人,还有几十 万人到哪里去了?由此说明清查工作受到了层层明里暗里的抵制。各地情况也是如 此。 有一位老干部在“六四”后私下表示,他信守三条做人的原则:脑袋应该长在自 己身上,自己拿主意,绝不盲从;做事、讲话要绝对谨慎,既不做缺德的事,也避 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在自己的管辖和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保护知识精 英,以避免伤了民族的元气。 于无声处听惊雷 八九年春天由胡耀邦猝然逝世而引发的全国规模空前的民主运动和“六四”空前 残暴的血腥镇压,以及之后不久东欧巨变、苏联瓦解,鉴于这三个“空前”,有些 人层乐观地估计中共专制政权只有三到五年寿命了。 然而,邓小平在加强全面控制,狂言“当政宁猛勿宽”,把民主运动“扼杀在萌 芽状态”的同时,从“六四”之后不久提出要“干几件实事”,直到最近的经济“ 发展是个硬道理”,以此“两手硬”达到所谓的“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理想 ”局面而踌躇满志。由此,引起有些人悲观地认为中国的民主运动没有希望了,或 提出“海外民运的旗帜还能打多久”的疑问,个别人甚至转而心甘情愿地当“顺民 ”,以谋取一官半职,或在“向钱看”中乞一杯羹。 实际情况怎样呢?我认为: “六四”民运所基础的诸多社会矛盾,没有一件得到解决,而是进一步加深了, 无非暂时被强权硬捂住盖子。发展经济求助于市场经济(实质为资本主义机制)、个 体、私营、乡镇企业和外资(外国和港、台资本家的钱),经济成分的多元化必然要 求自由发展、公平竞争,强烈呼唤政治的民主化,构成了专制政治的反对力量。这 也就是邓小平发展经济的政策被“左王”们攻击为“饮鸩止渴”的原因。八九年春 天有数百万人参加的民主运动虽被镇压下去了,有些人虽在后作了违心的检讨,但 这只是迫于淫威,真正心悦诚服的有几人?中共的残暴却使更多的人擦亮了眼睛, 丢掉了幻想。尤其经五年来,当年作为民主运动主力军的青年学生,象种子一样已 遍布全国各地,渗入各行各业;被迫流亡国外的学生,也已站稳脚跟,密切了与所 在地各界的联系,对国际政坛和传媒有相当的影响力。 现在全国处处事事都是干柴,因此中共对丁点的火星都十分惧怕,唯恐酿成燎原 之势,遭灭顶之灾。邓小平讲“‘六四’的案不能翻,一翻就会乱”,乱是假,用 以吓唬善良的人们,而将导致专制统治的崩溃却是真。综观中外历史,当统治者有 足够的强大和自信时,还能以平反冤案来平民愤,表示它的仁慈以缓和与人民的矛 盾;但当统治者相对虚弱或缺乏自信时,担心后退一步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往往表 现为顽固不化穷凶极恶。所以邓小平这样的僵硬,并不说明他的强大和自信,而是 十足的色厉内荏。 值此“六四”五周年缅怀为中国民主事业而血洒北京的英烈们之际,我重读了鲁 迅《无题》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 听惊雷。”仍具有十分鲜明的现实意义。而且,更需要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岗位上 辛苦耕耘,在此二个高潮之间的低谷时期,做尽可能多的准备工作,包括自身素质 的提高,待到转折的时机到来时,发挥自己最大的作用,使之引向对中国人民最有 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