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 墓地·记忆 ·异乡客· 我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那天,决定要来美国的。当时我年近三十,对英语除了 字母以外几乎一无所知。如今为此奋斗了己近五年的时间,虽说是历尽艰辛,却也 终于算是如愿以偿。现在人已在美国住了一个月,究竟美国的什么东西最打动我? 虽然我这一个月几乎足不出户,没和任何美国人交朋友,但这个问题,是我必须回 答的。因为这不仅要在报平安的家信中讲给亲友听,而且还要对自己解答自己这五 年行动的理由。然而,我对美国的唯一直接的经验,几乎就是街景。没有比这再肤 浅和有限的经验了。但是,我从中得出的结论,竟连我自己也暗暗吃惊:我印象最 深的,竟是美国人的墓地。 从机场到我所住的大学,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我竟看到了三、四个墓地。那庄 重、整齐的墓碑和十字架,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提醒我这是到了美国。高楼大厦、高 速公路、豪华汽车甚至麦当劳,北京都有,而且似乎都比这一路所见的要高出一个 档次,美国也不过如此。然而,那些严整、肃穆的墓地,却是我从未亲眼见到的。 到校的第二天,我无意穿过校区内的一幢大楼(据说这是学校最重要的大楼,几乎所 有重要的典礼,都在这里举行),发现一楼大厅的墙上,有几组浮雕,浮雕周围的墙 面,又刻满了字,气氛非凡。走近一看,才知是历次战争中,这个学校死难者的名 单。我不禁驻足细读起这些不相识的名字来。后来我发现,不仅是我这个异乡客, 就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美国人,也常常在这堵墙下停下来,凝视着那些陌生的名字。 等第三天去体育馆时,又发现要从一大片墓地的边上走过,因而得以近观美国人的 安息之所。墓碑大都很朴素,很平凡,碑下偶有人们献上的鲜花,并无什么惊心动 魄之处。然而,我一看到这些,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动。我觉得这些死者,并不 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物体,他们保留着生者的尊严,享受着人间的关怀。在这里, 生者与死者之间有着一种真诚的交流。 几年前读余华的小说《事世如烟》,里面讲的,无非是命命相克的故事。你若是 命强,克死了别人,自己不仅可以生存下去,甚至会增寿若干。若是碰到了鬼魂, 那就是死者找你索命来了。人与人之间这种你死我活的关联,覆盖了一切,夫妻、 父子也难逃此劫。一切都是这样血淋淋。难怪读完小说三四天内,我走在街上,看 着比肩接踵的人群,还自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不知是在鬼域还是在人间。 其实,由于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血淋淋的关联而产生的生者对死者的惧怕,还并不 是最坏的事。因为由惧怕,可以产生敬畏。干了坏事,内心会不安,灵魂会颤抖, 生者的行为会受到约束,会顾及死者的情感;就象农村中一些关于鬼魂的迷信,可 以使生者由于惧怕死者的报复,不敢对死者失敬,更不敢在恶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但是,如果甚至连这种迷信也无法维持,更可怕的事就会出现。记得九零年北京开 亚运会,街头被装点得花枝招展,不少人在花坛前照像留念,大家欢欢喜喜,象是 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天傍晚时分,我和妻子上街散步,工人体育馆那边放起了烟火 ,大概是庆祝亚运会的开幕吧,街上的人们立刻欢呼雀跃。我当时便对妻子说:“ 我们这个国家的有些东西,实在让人厌恶!我们一定要离开,不管是多么艰难。” 仅仅在一年前,北京的街头还是血肉横飞。就是在同一条街上,“六四”那天清晨 ,几个素不相识的市民,还在那里抱头痛哭。如今,仅仅一年而已,这里又是一番 光景。我如何能把这一年前后的两种景象联系在一起呢?死者的冤魂还不知在哪里 哭泣,生者却可以歌舞升平,及时行乐。人们对死者没有关怀,甚至也没有畏惧。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如今,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片自由的土地。但是回头想想,我来到这里 ,甚至并非为了自由。我要的,是一种比自由更基本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关联, 内心的关联;不管这种关联是基于仁爱、信仰、同情还是迷信。为了追求这种关联 ,我奋斗了几年,跨越半个地球。我看到了墓地,看到了墓地上的鲜花,看到了死 者的名字被庄严地刻在墙上,我感受到了这种关联,我为这种关联的存在而感动, 而欣慰。 然而,我却无法逃避我所离开的那个世界,更无法逃避与那个世界中的人们的关 联。特别是我在《北京之春》上,看到了丁子霖整理的“部分六四遇难者名单”时 ,这种关联,使我的灵魂为之颤抖。也许,许多那天晚上上街的人,都会对着名单 发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当时生死仅在一步之间!如果是我们,而不是 他们留在这个名单上,我们对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将是如何期望呢?我相信人死 后灵魂的升华,我相信我们不会期待不可能的事发生,不会奢望死而复生。但是, 我们期待活着的人记住我们的命运,期待我们的命运不再在他们身上发生。 他们走了,我们留下来,留在他们留给我们的世界之中,也留在他们对我们的期 待之中。难道我们可以逃避这种期待吗? 春天来了…… 我和妻子来到学校图书馆前的广场,这里春光无限。广场中央,两张桌子搭起一 个台子,台子上挂着两块白布,其中一块上写着:“我们永远不忘怀,种族的屠杀纪 念日,一九九四年四月七日”。另一块上则写着:“今天,我们宣读二万个名字, 而另外几百万个名字不为人知。要花二百七十七天,才能将所有六百万犹太受害者 的名字读完。”台子上放着一本纪念集,封面上写着:将这些告诉你的孩子,并让 你的孩子告诉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的孩子告诉下面的另一代人。”}我们在台前伫立 良久,听着台后的女孩念着死者的名字,呼唤着他们的亡灵。台边的一位小伙子神 情严峻地走过来和我们握手。我妻子同他谈起刚获奥斯卡奖的《辛德勒的名单》, 他说:“这是一部很重要的影片,但是这并不能表现出犹太人的苦难。因为大部分 被抓起来的犹太人,是被大批大批地屠杀,而不是作工。这个电影为了适应美国人 的胃口,把苦难冲淡了。”我又和他谈起“六四”,他则对我深表同情,但同时又 说:“‘六四’和犹太人的经验也有许多不同。因为犹太人的被杀,完全是经过周 密组织的、有步骤的种族灭绝。这种经历在历史上是没有第二个的。”我被他的的 话深深打动了。我看着他,看着他周围的人,这些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孩子,当年 的种族大屠杀,距他们已半个世纪了,他们完全没有亲身经验,然而,他们的记忆 是这样牢固,他们对他们种族的苦难的独特性是这样坚信不移,不容许任何人来歪 曲他们的记忆,哪怕是出自善意。犹太民族的一个最为可贵的品性,就在于他们千 百年来一直在为捍卫自己的记忆而奋斗,因为他们懂得,记忆不去捍卫就会丧失。 “六四”至今,不过五年,然而记忆却在流失!如果我们不去捍卫这记忆,还能 奢望我们的孩子记住那些死难的人们吗?我非常感念丁子霖老师,她的名单虽然是 不完整的,但是她开始了一件“六四”以后中国人最伟大的事业。我梦想着能有一 堵墙,刻下这些死者的名字,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这墙下念出这些同胞的名字和 他们的故事。我希望将这一切告诉我们的孩子,并让他们告诉他们的孩子,让他们 的孩子告诉下面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