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 一个异端份子的回忆 ——我在中国大陆七十年代的经历之一 贝岭 我心中确认的七十年代,应是一九七六年我参加北京天安门广场“四五”运动开 始的,可它的端倪,却要追溯到七十年代初,乃至一九六六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 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疼痛或者那些小小隐秘的“罪恶”,如慢性的炎症,持 久地弥漫在我并不清晰的记忆之中,强烈、并以偶然的触动被唤起。 背景是无法忽视的,七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所有的个人经验被强制嵌入了充斥大 写政治符号的时代场景中,“中国”——这两个充满了中心感的古老字眼,意味着 它就是世界,丧失了眺望外部的窗口,所有的知识,那被别的人类炫耀的知识,只 能通过缝隙抵达我那茫然无助的视野。 一九七一年,我被分配至北京十九中学读初中。那年夏天,穿过我所居住的那所 已停止招生的空旷大学的后门,是北京近郊人民公社错落无序的绿色菜园,我们, 一群群背着军用书包的半大孩子,沿着一条沉闷浑浊、却也溪溪流淌的细长小河, 走入被疏离的高大杨树指引的碎石大道。二十分钟的路程,便进入了被乡村房舍和 田野环绕的十九中校区。入校第一天的仪式是这样展现的:一群群粗野彪悍、面色 菜黄的高年级工农子弟学生驻守在校门口两侧,每当一个陌生面孔的新生走近,他 们便高声厉问:“哪的?”当不知底细的新生怯声回答:“工业学院的。”时,男 生便被立刻赏以一个不轻不重的嘴巴,“老实点,兔崽子,明天别忘了带几毛钱来 。”而新来的女生,却在他们一阵阵的嘻笑声中被细细打量,这些被他们称为“婆 子”的女生,将是日后被他们视姿色而先后猎取的对象。当时,我捂着被扇过的脸 颊,惊恐不安地进入校园,噩梦般开始了中学五年漫长的生活。这已注定是七十年 代我无法逃避的一个人生仪式。 青春是坚韧的,欢快的岁月并非从不呈现。一九七三年,我突然得了急性黄疸型 肝炎(那正是我开始发育的年龄),父母由于力不从心,更多的也许是害怕由于狭小 的住房空间而把肝炎传染给家人,便把我匆匆地送到了上海——我的祖父母家。“ 休学了,可以逃离学校了,要回到爷爷奶奶身边了。”我的喜悦是无法抑制的。我 本是生下之后,便被父母寄养在上海祖父母家,直到七岁才被送返北京的父母家中 的。当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突然开始了,爷爷被揪斗游街,家中的财产全 部被抄没收,虽然爷爷在十几年前已被迫把他的工厂送给“国家”,并成为一名被 监督改造、每天在工厂做工的“资本家”。也许是为了让我免受惊吓,也许他们已 早有安排,六六年夏天,那一幕凄别的场景我从未忘记,姑姑强制把一个大声嚎哭 、拒绝离开上海的小孩带上了北上的火车,我哭了整整一天,直到我在北京火车站 ,见到我的父母。对于七岁的我,他们显得如此地年轻、陌生,那时,父亲英俊, 母亲也还漂亮,他们衣着讲究,似乎革命还未降临到他们头上。 历史留给后世的遗迹是强大的,以至“革命的洗礼”仍旧不能完全改变它。一九 七三年的上海,它那英法租界时期筑起的西式建筑依旧矗立着,并和共产主义帝国 土灰色的北京形成巨大的反差,它仍被称为“十里洋场”、“资产阶级的大染缸” 。太婆、爷爷和奶奶三位老人居住的那幢旧房子犹如一个沉闷、避风的小港,隔开 了外部政治喧嚣的狂暴。太婆已年近八十,双眼失明,每天躺在床上吃素念佛,爷 爷每天七点便要去工厂做工,奶奶则在清晨五点便把马桶送到路边,然后挎着篮子 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便整日在厨房里摸摸索索。邻居们在获知了我回来的讯息后 ,在开始几天整日不停地进入我家中那狭小的前厅,“阿大回来了,噢,人长大了 。”他们带着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和我交谈着。童年时共同嘻戏的经历使得孩子们 亲切,而各自已经开始成熟的身体又使我们彼此羞怯着。 琪萍是和我同龄的邻家女孩,她对我有着多了一些的好感,她几乎每天来,而且 常常带着她的女同学丽萍一起来,不知为什么,丽萍的出现令我久久地心神不定, 她有着上海都市少女独有的妩媚与明亮,当时她穿着上海刚刚时兴的瘦腿裤,前胸 已稍稍耸立,很久,我几乎总是不敢正面迎视她的眼神,日复一日,她们总是一到 下午便悄悄地敲响我的家门,象燕子一样轻盈地带来欢笑和上海女子口齿伶俐的方 言,我手足失措,总是无言地倾听和惊喜,脑子却在难以控制地骚动着。一男两女 ,宛如一道无解的谜语,青春初萌的吸引,在没有了大人教诲的室内世界中摸索我 们的秘密。我惶然了,每日一到下午,我便奔上楼上的亭子间,透过被窗格子分割 的小窗凝望沿街的景象,等待她们在我家门上迟疑的敲击声。渐渐地,她们不再相 携而来,各自地、面色晕红地避过邻居大人的注意,轻声而入爷爷家那被我故意虚 掩的大门。少年情怀本是一场没有尽兴的游戏,在大人们多疑而又带着面具的目光 注视下,象是一次次重复的冒险。没有确定的表达,我们只使用眼神和嘻闹中有意 无意的身体触碰。我们竟然不太久地拉过手,唐突而又急促地抚摸过彼此发烫的脸 颊。仅仅到此为止…… 半年在上海的肝炎休学期,我发现自己嗓子变声,个子长高,身体突变……。我 也开始在镜子前端详自己、悄悄地定做瘦腿裤、买“的确良”衬衫,并且,留起很 短的长发,并喜爱起自己走路时头\简{发}被风吹起来的感觉。 一九七三年冬天,我那隐秘的快乐和不上学的自由日子嘎然中止,父母一声令下 ,我返回北京,回到学校,在留了一级之后,继续我那暗淡的中学生涯。 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逝世,所有的人都被电击,同年四月初,我在天安门广 场整整停留了两个整天,参与,也许只能算是旁观。那是一场严酷的“政治洗礼” ,我的政治意识被惊醒。那年我上高一。 一九七八年,中国大陆恢复高等教育考试,我作为高中毕业生,是我所在那所劣 等中学唯一考入大学文科的学生。我的人生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转变,作为整个大学 最具异端倾向的学生,我的大学成绩一年比一年差,可对当时社会变革的卷入却越 来越深,乃至不可自拔,险些被开除学籍。表面看来,我的相貌温和敦厚,是当时 最为标准的七十年代末的大学生相。大学四年,对我来讲,是生命力智力突进的四 年。在学校,我和几位同学结成“文学帮”,并在年长我十岁的同学谭甫成(现为中 国大陆知名小说家)指点和彼此互勉下,狂读已开禁的西方文学书籍,第一套书是罗 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阅读之间,使我对于西方古典音乐趋之若鹜, 那时我整日和甫成兄泡在一起,听他讲西方音乐史,我们一遍遍地听贝多芬的九部 交响乐,然后再散开听亨德尔、巴赫、海顿、舒伯特、博拉姆斯、拉赫蚂尼诺夫的 钢琴曲等等。接下来就是西方歌剧,瓦格纳歌剧的辉煌及华丽,乃至他的军国式雄 伟,令我确知天才是为何物。而西方的书籍中,克鲁亚克的《在路上》、苏联小说 《带星星的火车票》、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片断,均使我无以自制地在学校 的暑假中一人上路,独自游走江山,我常常是风餐露宿、夜攀高山峻岭。几乎是在 大学的四年中,遍阅了波德莱尔以降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以及众多二十世纪西方 小说。哲学方面则主要是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文献。 一九七八年底,北京西单民主墙前开始聚集体制外的异议人士,我先参加了任畹 町先生创办的“中国人权同盟”,并担任《中国人权》杂志首期编委,后由于两个 原因离开,首先是“中国人权同盟”任畹町和陈旅两批人士的分裂使我十分沮丧, 其次是参与的成员大都心怀戒心,不能彼此深交,我便悄然退出了。 随后我又参加了《北京之春》杂志的组织网络,并作为特约通讯员尝试撰写文章 。当时介绍加入的是被称为“四五”英雄并因此坐过牢的王雷。我那时精力旺盛, 渴望进入世界的内部,我当时整日旷课泡在民主墙前,参加各种地下集会、游行, 广交社会上的年长朋友,并和那些异议人士争论国家大事和祖国命运。而在我读的 大学,我竟然在一九八零年初发起组织了要求成立独立学生会的抗争活动,一夜之 后,我竟征集了数百位同学的签名支持,大字报贴满了整个校园,后又和另一位同 学石涛作为学生代表和大学校方进行激烈的会谈。最后当然是我的失败,在党工、 公安系统和校方的压力下,数百名签名学生退出签名,石涛则弃我而去,说他只是 基于帮我忙,不是为了独立学生会的信念,他宣布退出了。于是我成了真正的主谋 的承担者。 一九七九年,由于大量的阅读,使我对于文学创作既深怀敬畏,又心向往之。那 年春天,魏京生已经被捕,民主墙前风声瑟瑟,我当时身穿中式棉袄,围着厚重的 围巾,一副“五四青年”的模样,孤零零地漫步在民主墙前,浏览着墙前的大字报 及刚刚张贴出来的地下杂志。突然,我看见三位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站在墙前出售 刊物,再一细看,竟是《今天》杂志,我定了定神,向这几位青年自报姓名及所读 的大学,然后告诉他们我十分敬佩这份杂志刊发的作品,两位青年一位沉默地打量 着我,另一位则十分热情地伸出手来,重声告诉我:我叫芒克、他是北岛。欢迎你 有空到东四十四条我的家中来玩,咱们喝酒、狂欢。从此,我开始介入地下文学活 动,并尝试写作。在此期间我认识了参与《今天》文学杂志的众多文学青年。在民 主墙期间,我还通过《沃土》举办过研讨会,见识了其它的青年作家及知识分子如 遇罗锦、胡平、张承志等人。 那时我真的太年轻,尚不知来自国家的威力。七十年代末,我们通霄达旦地辩论 国家大事,狂欢,朗诵各自的诗作,在街头和警察捉迷藏,在异议份子昏暗的房间 里举行地下会议,组织在圆明园及紫竹院公园、玉渊潭公园的非官方诗歌朗诵会、 参加各种各样的体制外集会、非官方画展、摄影展、甚至街头游行。那时,我也自 信不足地再次尝试和女同学约会。终于,我被列入了国家的黑名单,随后的八十年 代初,我被学校组织了全校性的批判大会,以留校察看形式保持了大学学籍,随后 毕业时被分配到最差的单位。我的作品极难发表,我似乎也不屑于追求发表。我成 了被国家安全部门盯梢的异端份子,一个从未被官方承认的诗人。我被我的国家和 我经历的时代定型和定性了。 我在一九七九年写下了这样一首近似自白的诗《生活》: 还是 那些等待 那些欢乐 那些永无休止的忙乱 还是 那些苦难 那些忧伤 那些形形色色的非难 还是 那些节奏 那些疯狂 那些带有印痕的幻想 还是 那些努力 那些反抗 那些没有落脚点的登攀 匍匐前进的路上 肩膀和肩膀磨擦着 发出光亮 为了不让旷野溢满落叶的荒凉 我们夜夜露宿在这块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