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将临 (之二) ·刘 青· 三、马燕秦和她的男人们 一九八三年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运动中,在陕西省几天内突击出来的数以万计的案 件中,头号大案居然是一个叫马燕秦的女人引发出来的跳舞案。《陕西日报》多次 以整版篇幅通栏大标题报道这一案件,三秦大地三千万人民对这一案件可以说无人 不晓,在杀人放火抢劫盗窃奸淫等江洋大盗屡见不鲜的看守所里,这一案件简直造 成了轰动。我初次知道这一案件,是一九八三年夏季,在华县看守所蒸笼一样闷热 的号子里。那天格外闷热,似乎要下又下不成雨的样子,我身上的汗就没有干过, 浑身一直粘糊糊的,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连饥饿的感觉也不十分强烈了。大约是 晌午,看守从风门塞进了当天的报纸,说:好好看看吧,你们这帮哈松,不杀怕是 要跑到大街上来配种了。 这天的报纸,使号子里的人将闷热也淡忘了,大家都精神抖擞地围住了报纸。以 往,号子里没有几个人认真看报,常常只翻个三五分钟就交给我了,这次却是开晚 饭才转移了他们的兴趣,报纸始落到我手里。他们的兴趣集中在这特大案件的案头 ,一个叫马燕秦的令他们神思遐想的女人,还有数百人的裸体舞会及有多少人会被 枪毙上。许多人费力的思索、争论甚至打赌,这大规模的裸体舞会,那些男人勃起 的性器,是塞在里面跳还是相互碰撞着跳。尤使华县这样的小地方感慨的,是活在 省城才不枉此生,即使有一半人被枪毙,也比当地多交几个女友就难逃一死强。 晚饭后,我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看了整个版面的报导,原来这跳舞案被定性为特大 流氓团伙,罪行是裸体跳舞,还有乱搞男女关系。但是,报导中充斥了大量夸大和 煽情的言辞,具体的事实却很不清楚,尤其是对照中国的刑法,究竟犯了什么罪行 ,使人满头雾水。 我被判刑后,关押在渭南第二监狱,见到不少与马燕秦跳舞案的人在一起关押过 的人。这件大案常常是人们谈论的话题,因为它涉及了性和死亡,在一审中有近十 人被判了死刑。而且,这件案子几上几下,判决后一年多还无法执行,其中有些传 奇式的说法,更增加了人们的谈兴。不过,大家最大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案头马 燕秦身上。来自西安看守所的人,不论大小,都以马大姐称呼马燕秦,那口气中即 透着亲昵戏谑,也确有敬意。 对马燕秦敬佩的原因不大一般。第一,是敬佩她的性能力,据说,她与好几百个 男人有性的关系,大部分是长期的多次的关系,而且都是在短短的一年左右的时间 里发生的,好象她能够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和男人干似的。第二,是马燕秦的记忆和 智慧,在法庭上,面对着不肯认帐的老老少少男人,她不仅可以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甚至讲出男方所穿内裤的花色和式样,还有其他意料不到的东西,令那些男人不 是俯首贴耳投降,就是瞠目结舌张着口讲不出话来。 人们不厌其烦的大谈特谈马燕秦,也因为她容貌出众。据说,在西安的一个大饭 馆里当售票员的马燕秦四十多岁了,但看上去象二十多岁的姑娘,眉目十分姣好。 因此,西安看守所每天放风时,总有不少人千方百计要看一眼马燕秦。在打架中鼻 头被人咬伤,整个殖皮造成夏季鼻子不能分泌汗水的阎悦良,就是西安看守所里偷 窥一族成员,并且被看守抓住收拾过。不过,阎悦良说,他只被扇了一顿耳光,踹 了几脚,比倒霉的槛头子强多了,那帮家伙为了看一眼马大姐,不但皮都被打翻了 ,还带上背铐夜里翻腾去吧。阎悦良认为,即使这样也值得,马大姐不仅漂亮,而 且西安城没有出过比她更有名气的女人,再说她必死无疑,没有多少人能够有幸看 到这么美的活妖精了,几十年后他还可以向别人吹嘘见过马大姐呢。 叫人意料不到的是,大量的人众口一词赞不绝口的马燕秦的年轻貌美,竟然是假 的。一九八五年春季,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年半的马燕秦跳舞一案,最终判决执行了 ,马燕秦等三人押赴刑场枪毙,被判徒刑和劳动教养的人数量众多,其中死刑缓期 执行的杨和风、李兆胜、袁定之,无期徒刑的惠黎明、马修士,都被押到专关重刑 犯的渭南二监,和我一起在入监队呆了好几个月。这几个和马燕秦过往甚密的人, 却是众口一词的说:马燕秦,一个已经无姿色可言的中年妇女。这些证人的出现, 使那些将马燕秦说得如花似玉的言谈烟消云散。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先前那些赞美 ,可以听得出来,也是真诚的。真说不清楚,是因为监狱里见不到女人,才产生这 种心理效应,还是马燕秦的名气和她的所为,使人们产生了这种心理效应。 这五个人中,我最先接触到的是袁定之,他一来就分到我所在的入监队第二小组 。袁定之身高一米八五,甚至更高,四肢均称修长,容貌俊秀中透着男性阳刚之气 ,被人们称为数千犯人中第一美男子。袁定之和另外几个同案犯一样,可以说是见 识过生死的人,他们几次被判死刑,几次又被最高法院打回来,要陕西地方法院补 充材料重新审理。有一次,袁定之说他们已经被拉赴刑场了。那是一天的清晨,六 点钟的起床铃还没有响,门却无声无息的开了,看守要求袁定之提着脚镣没有响声 走出来。刚出门,袁定之就被扼住喉咙捆了起来,然后被看守们四仰八叉的抬放到 小平车上,车上则铺着厚厚的棉被。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响动,甚至没有惊动清晨贪 睡的其他犯人。袁定之说,四五十个死刑犯就是这样静悄悄的被拖往地狱之门的。 更叫袁定之魂不附体的,是接之而来的抽血和验明正身,他说眼看着从胳膊抽走一 大管鲜血,那冷飕飕的感觉就好象生命在被抽走。到询问他姓名时,内心有个难以 压制的声音几呼要大喊出来:“我不是袁定之。”直到最后时刻,那碾碎生命的齿 轮才停住,几乎没有了思维能力的袁定之却开始琢磨,他最终也没有闹明白,这些 小说上的情节,是共产党搞来折磨人的,还是生活中真有这么寸劲的事。对袁定之 来说,他闹明白的事,只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这一点。 可是,二监的许多犯人却认为,能够和马大姐在床上翻腾,付这些代价也值得, 比监狱里那些闻不到骚就落个无期徒刑的傻冒受活多了。袁定之却勃然大怒,说他 与马燕秦那个老皮根本没有关系,他是在和马燕秦刚开苞的小女儿交朋友。他告诉 我们,这个震惊关中八百里秦川的大案,许多内容是假的,至少有关他的情节就不 实。对于人们不胜艳羡的男男女女脱得赤条精光,一起群奸狂舞的裸体舞会,他干 脆回答是无稽的谎言。他告诉我们的裸体舞会,其实是暑天跳舞时,男女中有不少 人穿了背心和短裤。当然,人们十分亲热,跳的是相互倚偎着的慢二步,但这与通 过官方渠道演化出来的大配种场式的舞会,形式和本质都相去万里。他承认这样的 舞会后,确实有些男女舞起了兴,会进一步发展下去,找地方成其好事,马燕秦或 许也有这种事,但绝不是大多数人,尤其不是他和马燕秦。他不屑一驳的说,他可 不会那么糟蹋自己,他只要点点头,有的是漂亮小姑娘愿意躺到床上去,他为什么 要将自己宝贵的热情和精液送给一个松皮耷肉的老女人? 许多人质问他,马燕秦为什么能够在法庭上对每一个人都讲出了性行为时的细节 ,而且把每个人所穿贴身短裤讲得清清楚楚。袁定之显然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他说 ,第一是有些人跳舞时穿过短裤,第二是男人短裤的花色式样并不多,猜上几次总 可以八九不离十的。他还说,如果真和马燕秦有染,男人的隐私部位应该给她留下 更强烈的特征印象,马燕秦为什么很少说这些,而总是大谈特谈大裤衩子。他认为 ,这些情节之所以成为证据和宣传的材料,完全是警察出于他们的需要才造成的。 我对他们争论的这些问题兴趣不大,叫我颇费琢磨的,是马燕秦为什么死咬住一 大批判刑后仍不承认和她睡过觉的人,其中有几个判了死刑也不承认,她究竟是什 么心态在作怪,这显然对她没有益处嘛,不论是对她的判刑轻重,还是对她有着两 个年轻貌美女儿的女人名声。就是她死后,那名声也要把女儿们压得终身痛苦,这 她应该不难明白。袁定之说,他也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缠上了自己,而且他相信 也冤屈了其他不少人,照理说对她未来的姑爷,就是不关照,也该不陷害才合乎情 理,因为他和马燕秦并没有冤仇。袁定之沉思着说,也许马燕秦得了癌症这一可怕 事实,有利对她这种做法的理解。马燕秦说过反正不久人世了,活,要活的热热闹 闹舒舒服服快快活活,死,也要死的热热闹闹痛痛快快有摸有样。 马燕秦为什么有这种心态,杨和风的看法与袁定之不同。 杨和风是马燕秦跳舞案中传说最多的人,早在他们被押送渭南二监以前,杨和风 的名字,就象马燕秦的名字一样,差不多的犯人都耳熟能详了。传说中,杨和风的 父亲是陕西省最有权势的老资格副省长,陕西报纸上杀气腾腾多次报道的这个头号 大案,之所以没有能够赶着严打的高潮杀出一个样子,让全省人见识这个运动的威 力,就是这位副省长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了,亲赴北京产生的效应。但是,从我 后来在报纸上看到的情况推测,杨和风的父亲可能是陕西省经委主任,一个副省级 官员。所以,传说中这位父亲在北京的作用有几多真实,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杨和风在这件大案中被认定的罪行,有两件,一是他在自己家中举办了一 次有马燕秦参加的舞会,被认为情节极其严重恶劣,因为有两个外国人也参加了, 二是他和马燕秦也有过一次性行为。象袁定之一样,杨和风矢口否认与马燕秦上过 床,他说即使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他没有见识过马燕秦床上 工夫不枉此生的小流氓心理,不想攀那棵大树。他认为,马燕秦将能叫得上名字的 男人几乎都拉进了这个案子,并且左也和她上过床,右也与她探研过性本领,是因 为她的仇视和报复男人的心理作怪。杨和风说,马燕秦是一个因过于风流而被丈夫 休退的女人,对男人有强烈的报复心理。马燕秦自己说,和男人睡觉,不是男人玩 她,而是她玩男人。她尤其喜欢玩年轻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但是,象她这样徐娘半 老,且无风韵可言的的女人,在八三年性已经变得较为随便的年代里,对精神小伙 子没有什么诱惑力。也有一些小伙子与马燕秦上床,但他们甚至直接对马燕秦说: 老姐,向您学些路数,将来好用到小骚妞身上,把她们收拾个七死八活。有的小伙 子在床上还张口闭口的称她老娘。 不少情况下马燕秦是主动献上自己的,受到这些戏谑,也会反唇相讥,说想学真 工夫不难,交上三斤精子算学费。私下,她会恶狠狠的说,学工夫,老娘要你交条 命作学费。马燕秦对男人的看法实在很糟,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值得尊敬和爱的,但 尊敬和爱男人,却是女人最容易激生的致命傻气。其实,只要没有这种傻气和生孩 子的忧虑,女人与男人进行“性战”不会吃亏。她的理由是,第一,女人在“性战 ”中所得快感远胜过男人,第二,性行为对女人是滋润的仙露,频繁的性行为对男 人却是伐体利斧,所谓“暗中叫君骨髓枯”,第三,男人要为他们输送出的精液向 女人付上高昂的物质费用,这条世俗规定是马燕秦所认可的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唯一 公道。马燕秦并不讳言,将男人从身体到物质都榨成瘪三,她才有女人特有的飘飘 然的快感和自豪。由于直接的间接的对马燕秦的这些了解,杨和风说,他对马燕秦 死咬住数百个男人不放,并不感到惊讶。 另一个险些被马燕秦送进鬼门关的李兆胜,年龄和马燕秦相仿也四十多岁,是来 到二监的五个重刑犯中唯一承认领略过马燕秦床上工夫的人。他曾经将我偷偷的拉 到角落,给我看他们那本厚厚的判决书。他的罪行,是在自己那小独门独院的家里 ,和马燕秦等四五个人一起跳过两次舞,并且和马燕秦睡过一二次。他因此被判处 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据西安颇有名气的黑社会中的红头王运详说,李兆胜不过是个 处处想占点小便宜的社会混混,每天钻入酒馆,到处搭讪着端别人的酒喝。劳改队 中的李兆胜,却很喜欢文学,每天抓住机会就练毛笔字,可以写一笔秀丽的小楷。 他因为和我多说过几句话,曾被警官叫到值班室,戴上手铐收拾了一顿,若不是讨 饶认错及时哀切,就关进禁闭室了。 李兆胜对马燕秦心态的理解,另是一番高见。他说马燕秦并不是不在意死,马燕 秦虽然有癌症,也对男人有强烈的仇视玩耍报复心理,但她咬出数百个人,绝不是 出于想将他们和自己一起置于死地的目的。恰恰相反,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劳永逸地免除警察和街道老娘们的骚扰干涉,可以轻松自在随心所欲的玩它个 天昏地暗。马燕秦早在严打运动以前,就被街道居委会的老娘们以各种理由,到她 家里探头探脑的窥探和东拉西扯的询问,被公安派出所传讯过,问她家里的舞会和 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使马燕秦既气愤又不厌其烦,有一次她终于对警察发了 火,一气讲了警察都记不过来的男人和女人的姓名、住址,还有除她家以外的许多 跳舞场所。她这一怒似乎很有效,惯于无休无止寻事的警察,被无休无止的人名地 址、还有那些人名所意味的权势和关系震住了,什么情况都没有再问,当天夜里就 请她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警察和街道老娘们再也没有打搅她。马燕秦对此甚为 得意,她说:找麻烦,看看究竟谁麻烦谁,想让老娘脸面无光,老娘五却让他们无 脸无胆再问。李兆胜认为,马燕秦严打运动中刚被受审,就讲了三百多人,乃是上 次的故伎重演,并非一开始就拿定主意,要这么多人用各种方式给她殉葬。 惠黎明也是跳舞案中的一个主犯,判无期徒刑,例外的情况是,马燕秦却没有咬 定和他有两性关系,这使凡人就好象和马燕秦乱搞过的案情,似乎增加了一些可信 度。惠黎明生得非常瘦弱,酷爱音乐,在刚刚可以自谋出路的中国,他辞去了工作 ,自己组织了一个乐团,担任指挥,可以说是后来那些“走穴”的自筹艺术团体的 先驱。因此,他也有先驱的艰难和痛苦,有许多时候,他那小小的乐队要依靠给各 种各样的舞会、包括家庭舞会伴奏才能维持,马燕秦参加的许多舞会也是他们服务 对象的一部分。如果马燕秦等人的跳舞及判决后也没有搞清楚的性行为,可以叫流 氓行为,惠黎明的乐队也只能算给流氓行为助兴,这个花钱雇请的乐队是可以和那 些行为分开的。可是,在“严打”那种急风骤雨似的运动中,官员们要紧跟大方向 ,谁也不会去注意几个人的命运那些细枝末节,惠黎明的乐队也被归入了这件流氓 大案。 面对这样的冤屈和人生打击,惠黎明反而比其他几个判了重刑的人平静,我没有 听过他怨天尤人的抱怨。其实,惠黎明是个脾气很倔强的人,入监队有一次将年终 歌咏比赛的指挥任务交给他,并要求他拿下全监第一名,但是警官王科长却在旁边 指手划脚。惠黎明终于忍不住把指挥棒一扔,才确立了他全权指挥的地位,但是, 这也使他丢失了已经报上去的改判减刑的机会。即使如此,他也只淡淡的苦笑一声 。在他心中最有份量的事,是他一个朋友的死。那个朋友为了躲避灾难,文革中逃 到北韩去了,是他组成乐团后,写信请已是北韩功勋演员的朋友回来,与他一起共 创大业,那位躲来躲去的朋友才回来的。严打运动一来,他们也被纳入陕西这件大 案审查,他的朋友吃不消自杀了。 惠黎明的这些不一般之处,使我很想听听他的见解,看他是如何理解马燕秦制造 的这一灾难,对马燕秦的心态和动机有何独到的认识。惠黎明的回答出我意料,他 说:也许,真能勾起猜想和有兴趣搞清楚的,不应该是马燕秦的心态。这看法倒是 挺新颖有意思,我说想听听有谁的心态能够比马燕秦的心态更引人费解和产生琢磨 的愿望。惠黎明说是邓小平及共产党官员们的心态,这件荒唐而又事实不清错误层 出不穷的大案,毕竟是他们搞出来的,为什么如此明显却非要这么搞,那心态中的 病理因素,或许才有研究一番的价值。 我没有与这件案子中的第五名重刑犯马修士探讨,他是一个跳舞迷,参加了马燕 秦跳舞案中的大部分舞会。这并不是我已经没有兴趣听听他嘴里的马燕秦,而是没 有机会了。后来的近五年时间,我是在禁闭室和严关队度过的,无法见到马修士那 样的一般犯人。 《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