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探索】 从“商品经济”到“商品政治” ——联邦制遐想之一 吴逸夫 人是有理想之梦的动物。但是世纪末的今天,人类正面临“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的痛苦之中。对人类新梦的构想,也许不是毫无意义的吧。 一、动态、开放的多元世界 “大同世界”是人类千古的理想。“各尽所能、各趋所需”的共产主义是大同理 想的现代版本。从某种意义上说,共产主义的破产,也就是大同理想的再一次失败 。 其实,一元化的大同世界,本身就根本不合人性的丰富多样性。一旦人们生活在 那样一个大同世界中,年长日久一定会感到极其无聊的。 如果承认并尊重人性的千差万别,那么,恰恰相反,人类的理想未来应该是某种 “大不同世界”,即有许多大异其趣的各个部分组成的世界,而不是大同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因此,多元只是一个现状而已,它本身不成为 一种梦想。多元要成为一个梦,它必然不等于现实世界的多元。 现实的多元世界并不理想,人类才会那么向往一元化的大同世界。人们厌倦了多 元间的争斗、纠纷,于是就梦想一个无差别、无纷争的一元化世界。 理想的多元世界,首先应该是一个确保多元形态和平共存的世界。但这是远远不 够的。事实上,“和平共处”早已成为当代世界各国在处理国际关系方面所公认的 根本原则,基本上已是个事实,并不具备多少理想的色彩和价值。 另一方面,国际关系中的“和平共处”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其不足之处,一是局 限于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只讲国家间的和平共存,而忽视了一国之内持有不同政见 人们之间的和平共存;二是忽视了各国人民之间的自由交往和自由迁移,因此这种 共存就缺乏开放性、流动性。在最坏的情况下,“和平共处”所引申出的“不干涉 内政”,往往成为某些暴政关起国门迫害本国人民的保护伞。 理想的多元共存,应该是动态开放的多元共存。 所谓动态开放,首先指各国政府边境开放,容许人民自由流动迁移,选择自己喜 欢的居住地。 其次,更重要的是,动态开放是指向新的社会形态、生活方式开放流动。任何怀 有新的生活理想的人,只要他能号召到一定数量的信徒,就应容许他们自己独自组 成一个新的社区。如果这种社会形态、生活方式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其中,就应 该能够依照某种规则,不断地根据居民人数扩大其面积。如果某种旧的社会形态、 生活方式所能保留、吸引的居民越来越少,最后就自然而然平静地消亡,而不必通 过动荡的革命方式。作为极端的情况,甚至应该容许受虐狂和被虐狂组成一个彼此 互补互助的社区。 在这种动态开放的多元世界中,各地持有共同的价值标准和生活方式选择的人, 就可以聚合在一起。这就是“各趋所好,各得其所”的多元世界。 二、商品政治 但是,无条件地容许自由移民,势必引起很大的混乱。事实上,今天的非法移民 浪潮,已经是使当今各开放的富裕地区的政府大伤脑筋的问题。 而依照某种规则,不断地根据需求量扩大某种生活方式的施行的面积,根本的问 题当然是究竟采用什么规则。 亚当·斯密说:“人是唯一会交换的动物。没有别的动物作得到这一点:狗不会 同别的狗交换彼此的骨头。”能够进行交换,如同语言交际一样,是人类的本质属 性之一。我们主张采用的规则,就是“交换”,把生活方式、社会制度当做一种可 以用其他东西来购买的东西。 如同防止商品走私最有效且根本的措施是加强合法、合理的正常贸易一样,消除 非法移民的根本措施,是改进、扩大合法移民的途径。 而非法移民往往不惜倾家荡产、措借巨款付给蛇头的事实,也启示我们,居民身 份和居住权是可以成为一种商品的。 应该使这种特殊的非法商品成为合法商品。所谓“投资移民”,实质上就是一种 将居民身份作为商品的一种变相买卖。说它是变相,因为投资移民仍然拥有其投资 。此外,投资移民所需的财产数量和投资知识、经营经验也非一般平民所能够承担 和拥有。这就阻止了大量有移民意愿的人的移民梦的实现。而非法移民遂作为满足 这种需求的一种补充而大行其道。 不如乾脆把居民身份作为商品出售。其价格视当地生活品质和世界范围的需求而 定。居民身份出售得好的地区,遂可以把出售所得用於建设(改进商品)和购进土 地扩大再生产。为了满足更多顾客的需要,自然也可以采取分期付款、贷款等方式 ,当然要考察顾客的信用状况和偿还能力,这样遂可防止那些想到富裕地区坐享其 成的人。与此相应,那些销路不好的生活方式和地区,自然就会缩小。 这样,政治家就成了生活方式、社区结构的设计家和管理员,而人民作为顾客将 成为他们的上帝。提高人民地位和限制政府权力对人民自由的干扰最有效的方法, 不是奢谈“让人民作主人”;而是将人民降格到“顾客”的身分,而政府是供他们 选择的“商品”。 自由的前提是提供选择,没有选择就无所谓自由不自由。因此,选择越多也就意 味着自由度越高。现代民主政府通过政党竞争提供不同的治国政策供选民选择。但 这种选择是“多数决胜”的,即少数人的选择要服从多数人的选择,或者说,这种 选择在共时上是唯一的,即在一定的时期,选择了这个政党就不能选择另一个政党 。同时地提供不同的政府让人民选择,人民才获得了最大的自由。 三、我们仍然需要理想主义的旗帜 本人是非常赞同联邦制乃至邦联制的,但是最近看到“中华联邦共和国宪法(建 议性草案)”时,感到实在枯燥无味。当然,这部宪法也许本来就是供政治运作者 参考的政治文件,而不是写给我等平民百姓看的,自也不必苛求。但是,要推动一 个“公民修宪运动”,光靠这样的枯燥文件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考虑到老百姓的审 美心理需求。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一种政治改革运动,通常需要有超越实际可能性的、 诗一样的理想诉求作为引动力。“高山仰之,景行行之”,对山顶景色的向往,可 以使登山者忘却登山过程的枯燥劳累。对更高理想的向往,可以使群众原谅实际运 作中的许多缺陷乃至血污。 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如农民起义,往往离不开“均贫富、平田地”一类的理想主 义旗帜,甚至需要借助“人皆为兄弟姐妹”的极端平均主义色彩的宗教。国民党的 三民主义,共产党的共产主义,都是带有相当理想主义色彩的政治说学。以此观之 ,就觉得今天的联邦制运动缺乏了一层理想主义的光环。当代中国(包括海外)民 主运动的丧失理想色彩,也许正是她之所以显得软弱无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孙中山那充满理想、憧憬的《建国大纲》,在号召民众方面,或许比那一套套的 选政纲领,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共产主义革命的破产,导致了对理想主义的否定。但是,人是有理想的动物,理 想主义的彻底丧失,必然导致道德的丧失。中国大陆现在“一切向钱看”状态,就 其对陈旧的(往往也是虚伪的)共产主义道德说教的冲击来说,固然有其进步和不 可避免的一面,但也蕴涵了巨大的危机。若不能及时地用新的信仰理想去填补这一 信仰空白,则必然会导致道德的丧失。可惜现在的民运并没有拿出可以填补这种信 仰空白的武器。若干民运领袖诉诸宗教的道德和理想,提出“宗教救国论”,其局 限性可想而知。至少,宗教理想完全缺乏时代新鲜感。 早期资产阶级革命时的“自由、民主”理想,也同样有着没有时代新鲜感的缺陷 。另一方面,陈旧的东西,除了缺乏美学价值之外,还往往会暴露出更多的毛病而 减少吸引力。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早期,如法国革命和美国建国初期的民主改革 ,都有相当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以致我们今天阅读当年的改革文献,仍时时为其 中喷薄而出的理想激情所激动。这当然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当时资本主义社会作 为一种尚为充分实现的政治目标,人们也就很难充分具体想象到其可能的弊病。但 是在资本主义早已充分实现的今天,要把它在当做一种完美的理想已经没有可能( 在大陆尚处於封闭的时代,还有许多把西方自由民主当做完美理想而憧憬的人,但 开放之后,这种情况就改变了)。 因此,今天的改革运动,需要一种新的理想主义。“自由、民主”已不再新鲜。 “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也已经由於共产政权的实践而破产。我们所需要的,是一 面简单、鲜明的理想主义的信仰旗帜。 作为抛砖引玉,我们这里尝使提出一个为联邦制呐喊的口号,供有兴趣的朋友们 参考。其目标性的通俗表达是“各趋所好,各得其所”,而其原理性的诠释则是“ 政治商品化”。 四、温和而保守的理想主义 在联邦制中,人民比单一政体下有了更多的选择。可以说,联邦制或邦联制的政 治构架,是同“各趋所同、各得其所”的目标最为接近的,或许可看作后者的初级 阶段。 “各趋所好、各得其所”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理想之梦,因为它是建立在充分估计 具体人性的丰富多样和极大差异这个不可改变的基本现实的基础上的。 “各趋所同、各得其所”虽然有激进的理想色彩,但实际上也容许保守主义的存 在。作为自由创造新区的弥补,也应该有旧区的充分保留。我们也应该容许至今还 健在的共产主义理想主义者们提供大片的“共产主义特区”、“公有制保留地”。 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有限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的价值标准、世界观一旦形 成,殊难改变,尤其过了青年时期以后。要求那些已经确立共产主义理想的人改变 其理想,自然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所以应该容许他们在特定的地区中保持他们喜 欢的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这个地区可以以北京为中心,面积视真诚共产主义者的 数量而定。全国的共产党员和留恋大锅饭的基本群众,加上其他国家的残留的共产 主义者,如金日成家族,波尔布特家族、齐奥塞斯库遗属等等,估计不会超过一亿 ,两三个省的面积就够了。邓小平可荣任这个特区的名符其实的总设计师、总经理 。 人类社会以加速度而发展,人类基因、包括决定适应能力的基因,其改变却远远 根不上社会发展的速度。因此现代人类越来越感到生活的劳累、压力,尽管现在社 会的物质生产是大大增长了。开放动态的多元共存,也是解决这个人类基本矛盾的 途径之一。在这样的世界中,老年人和留恋老生活的人留在老区,可以没有勉强适 应新事物的压力;青年人和不满现实的人不断去出开辟新区,可以免受保守势力压 制的屈辱。现代社会不断激化的“代沟”问题遂得到消解。 按照某种具体理想去改造世界,一旦采取强加于人的“改造世界”方式,就酿成 “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名而为之”的政治激进主义。然而理想主义若仅作为 批判现实世界的理念而存在于书本上和校园里,停留在知识分子的讨论中,那也未 免消极了一点,而且也很容易犯“纸上谈兵”脱离实际的错误,或被他人指责为如 此。实际上,激进主义的错误主要在于“强加于人”,而不是“改造世界”。“改 造世界”只要不强加于人,而从自己和同志间做起,则并无违背自由选择的原则。 理念的批判终究不能代替现实的批判,当新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时候,那才是 对旧体系的真正挑战和竞争。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从来人类的主要痛苦,不是来自物质的贫乏亏缺,而是来自 心灵和精神的不得满足。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不仅仅是经济的效率,也包括了“ 争取承认”的动机。民主体制之所以能够日益成功而披靡环球,不仅仅是因为她能 创造最高的效率,而且也是因为她为更多的人提供了“获得承认”的机会(福山, 《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政治是最具排外性的职业,往往有了你执政被承认 的机会,就没有了我执政被承认的机会,因此政治竞争是最残酷的。民主政治的轮 流执政,增加了大家执政的机会,大致消除了政治的残酷性。但是并没有最充分地 提供执政和获得承认的机会。开放动态的多元世界,能创造最多的使各种人获得承 认的可能。 从来人类的理想之梦都是在设计某种具体的社会构架和生活方式,我们现在只是 给各种各样的理想之梦提供实现的方便和可能。 人类为不同的理想进行过没完没了的口头的和拳头的争斗,现在我们要把纸上谈 兵的和暴力决胜的争论,变为大家分别去实践的,实在而和平的君子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