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死亡将临 (之三) 刘青 四、死囚的送行宴 北京看守所有时早上吃的是甜食,黄玉米面熬的稀粥里放许多黑糖,原来的淡黄 色变成了红褐色。北京看守所的玉米面总是发酵的苦面,熬成稀粥后尤其难喝,因 此放了糖后的稀粥,简直就是琼浆玉液,喝在嘴里不忍下咽。我早期独囚一室的时 候,面对一碗糖粥,对看守所顿生不少好感,思量这是不是看守们常常挂在嘴上的 “要把犯人当人看”的具体体现。当然,一碗糖粥对人的概念的诠释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我知道政府是怎样理解人的,所以有糖粥已经喜出望外。但是,后来和大号 子的其他犯人生活在一起,听说每次枪毙人的早上,照例会出现糖粥,那些美好的 感觉顿时烟消云散,空空如野的肠胃居然也上下翻腾。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一幅 图像:那红褐色的糖粥是人的血和脑浆调和成的,我自己的血肉说不清楚什么时候 也会调和成这粥。 老号们对北京看守所的送行宴即瞧不上眼又有所满意。他们说,杀人,是件正儿 八经的白喜事,共产党统治前,死刑犯可以随心所欲的要东西吃,就是绑赴刑场的 一路上,还可以向沿街店铺要绸要缎,披红挂绿,见什么吃什么,临砍头前喝碗送 行酒。共产党讲改造,死刑犯也没有贪图资产阶级享乐的特权,为的是从中体会改 造的有始有终。不过,大家虽然一致认为一碗糖粥不配称送行宴,但对社会主义的 大锅饭,不死也可以吃上糖粥,还是高兴的。有人给以理论总结,说在这一点上, 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人道精神的理解还要正确,因为没有哪家办白喜事时只是死鬼 一个人的事。 不过,只给死囚一碗糖粥,即使符合无产阶级改造精神,也不会是一项普遍的具 体规定,因为北京之外的地方,这顿送行宴五花八门,好坏都有。我所听说的最好 的,要算陕西韩城看守所。在韩城判了死刑的人,立即可以受到照顾,饭往饱了吃 ,有烟抽,帐上有钱可以买想吃的食品,没有钱可以向家里要,实在没有的,看守 所的王所长常常自掏腰包买一点帮助了结个心愿。看管死囚的那些犯人,是绝对不 许苛扣欺辱死囚的,还负有劝说开导之责,有和死囚关系处理不好的,因此丢掉了 这份许多人羡慕的看管死囚的“差事”。最后执行前,卸去镣铐并五花大绑好以后 ,王所长一定亲自斟上三杯酒,举到死囚的嘴边为他送行。只是象韩城看守所王所 长一样的人太少了,他有过死亡的经验,可能对死亡有独特的理解。最糟糕的看守 所,完全没有送行宴,西安、宝鸡等看守所就是这样。在西安看守所经历过枪毙前 一切手续的袁定之,说抽血验明正身等等手续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吃饭这回事, 但是,当往日那份脏臭的劣质饭放到面前时,他感到肺腑快气炸了的愤怒。 实际上,看守所里的送行宴,许多人将死刑宣判之后的所有时间都算在内的,而 且不单单只是饮食,包括了一切不同于其他犯人的好坏待遇。如果按照这一认识, 看守所里的送行宴,真应了一句俗话:宴无好宴。 对于死刑犯的特殊关照,一般总是在法院宣判以前很久就开始了,有的人甚至一 进看守所就成了送行宴的关照对象。这种关照,是由看守们向号子里的号长红头等 人秘密布置的。在有些情况下,这并不是件坏事,新号一般都要遭受的驯化和其他 折磨虐待,会大大减轻。但是,如果本人不争气,或是不幸遇到了一些虐待狂的号 长红头手里,情况会比一般人更糟,因为将要死的人没有机会报复也不会留下什么 后患。 待到宣判的时候,看守所将早早的算计迫不及待的实施起来。先是拉出去宣判时 ,捆绑的松紧和名目就不一样,有小绑,有大绑,有带勒喉咙绳子的五花大绑。死 刑犯和估计不会老实的人,一定是有勒喉咙绳子的五花大绑。如果这一点还让人疑 惑不定,那么,防止听到宣判后屎尿乱流和走不动路的措施,即将两腿的裤脚管用 绳子扎牢,将从来不给鞋带的鞋子也用绳子捆在脚上,就是更明确的信号了。当然 ,就是到这种时候,要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大多还是愿意听到也愿意相信看守们给 以希望的欺骗语言,如“哈松,宣判时好好表现,要不然你可是快要死定了。” 这最后的一点欺骗,只是为了宣判前犯人老老实实别闹事。一旦宣判结束,犯人 即被横竖拖走,弄回看守所里戴三大件:脚镣手铐和警绳——法律里规定的拘束人 身的械具一样不拉的全用上。戴脚镣时,是由几个劳动号将死刑犯仰面摁倒在地上 ,再把几十磅重的粗大脚镣套到脚腕子上,最后用十八磅的油锤将铆钉砸死。这副 脚镣将如同死囚身体的一部分,一直陪伴他到死。脚镣戴好后,才将五花大绑松开 ,戴上手铐,然后从后背用绳子将胳膊捆住,不过一般捆的不很紧。这后两道手续 ,不象砸脚镣那么紧张,因为不会出现犯人把头或是身体的某部分伸到油锤下砸烂 的危险。 不过,在八三年的严打后不久,却发现这么严密强硬的防范措施,还不足以杜绝 激动悲愤的死囚搞出些意外死亡事件。他们不需政府费时费力,自己去另一个世界 了。但是,这种体贴却是政府绝对不允许的。西安有一个饭店的头头,在他自己的 饭店里,用冲锋枪打死了情妇,还有前来用食的老人和小孩等一些无故者,最后将 枪塞入自己的口里扣动了扳机。他肯定已经脑死了,至少是再也没有出现过意识, 医生对坚持要让他活着受刑的警察说:他再托生一次时也许医学可以做到了。可是 警察做到了,他们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执行死刑所需的一切法律手续,由几名警察架 着根本看不到面目,但也许还没有僵硬的饭店头头,开着大卡车在西安闹市游街, 并且再一次用枪把他打死。华县的女警察何丽说,这样做才特别有意义。 为了这很少有人闹得清楚的意义,警察们琢磨出了死囚床,以保证死囚不出意外 的等待枪毙。这死囚床到了犯人们的口里,被叫成钉铺板。这一改变,不仅生动形 象多了,还纠正了一点语词上容易产生的误导,因为钉过死囚床的人,有的后来改 判活下来了,有的根本就不是死囚,而是看守所的惩罚措施。叫许多人谈虎色变的 死囚床,只是一块单人床的铺板,不过在铺板的四角挖了洞,固定下四副手铐,将 被钉铺板的人的手腕脚腕大字形的铐在铺板上。与死囚所戴的三大件一样,死囚一 旦钉上铺板,只有到死或是不死了,才会被卸下来。有一些人就这样在铺板上钉了 两三年。进食是由看管死囚的犯人喂,排泄则在臀部方位的铺板上挖了一个洞,也 由看管的犯人帮助腿下裤子,约束四肢的手铐有些活动空间,使死囚可以坐起来, 排泄到铺板下面的屎尿盆里。 发明这一死囚床的,究竟是哪方人杰地灵的看守所,不得而知,但是在陕西,却 象是从宝鸡一带开始的,并很快在全省推广开来。初钉上去的人,不象有些刑罚那 样立刻使人痛苦的受不了,只是时间长了以后,四肢无法弯曲挪动,想侧侧身或翻 个身,如想翻天一样难,那份酸痛麻痹,只是与日俱增,一些脾气暴躁的人,说恨 不得砍去自己的四肢。就是小小的虱子,也可以将高大的汉子搞的吼声震天,却徒 唤无奈。在背部的虱子,还可以靠用力蹭铺板起些杯水车薪的止痒作用,在前身的 虱子,却只有听凭奇痒难熬的感受,在全神贯注中愈发难熬难受,那痒直痒进心里 。 钉死囚床的痛苦,只有与看管犯人关系良好时,死囚才可能少受许多罪。八三年 严打之前,还没有死囚床,但人们对死囚既有一份敬畏也有一份同情,据我所知, 看管死囚的人都是带有服务性质的。待到八三年之后,死囚被钉到床上的猥琐可怜 的摸样,可能将看管者的敬畏和同情也钉住了。所以,给死囚捉虱子止痒这类生活 中的事,必须有这份人情或是早已在看守所里形成了这样的势力,那四位老爷式的 看管犯人才会屈尊服侍。 在华县看守所,王宪平和贾继桩就是能够得到服侍的死囚。王宪平在西安的闲人 盲流中是颇为有名的红头,到了有数千劳教人员的莲花寺,又打成了八面威风的后 山王,落到华县看守所后,硬是领着一伙莲花寺劳教兄弟,用恶打和混搅,闹得看 守们束手无策,把个华县看守所的秩序和风气全改变了。所以,当他因为在看守所 里打死人而判死刑,并被钉到死刑床上后,依然虎死不倒威,看管他的犯人不敢不 服侍他。贾继桩尽管也是华县一方霸主,当然远没有西安的闲人恶煞,之所以被钉 到死囚床上也受到满不错的服侍,更多的是他人缘不错和陕西重乡党关系的缘故。 但是,同样被钉在死囚床上的王智红和杨亮宽,处境就糟透了。他俩在华县也只是 无名小卒,犯的又是看守所里不大待敬的花案,加之经验处世本领没有超出本乡本 土那点拿不上盲流台面的农村二赖子习气,因此,钉在死囚床上,不仅很难得到服 侍,而且倍受欺凌,简直有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之恨。事实上,杨亮宽后来还是摸到 了求死之门,自己撞了进去。对于他们这样钉在死囚床上的人,真有一些人盼望干 脆早点收到死刑帖子算了。 死刑帖子就是正式法律文件所说的死亡通知书,在执行前三天通知死刑犯,要他 签字画押。一般接到死刑帖子后,改变死亡的机率微乎其微了。所以,死刑帖子一 下达,看守所的院子里二十四小时有警察值班,晚间值班的还有几十块钱补贴,而 且有肉香酒香四溢的夜餐。但是,对于死刑犯来说,这七十二小时极难平静,有痛 哭不止的,有神智错乱的,有痴呆麻木的,有絮絮不休的,有亢奋不眠的,世上众 相应有尽有,而难以入眠几乎是所有的死囚的通常状态。看守所对待这七十二小时 也各有高招,如宝鸡看守所就是注射安眠镇静剂,使死囚昏睡七十二小时。宝鸡有 一名死囚被强行注射时,不满的说:“别打的太多了,我在共产主义那一站是要下 车的,错过了天堂,我为社会主义所添的砖瓦岂不是白干了吗?”一个喜爱诙谐的 看守保证到达共产主义之前叫醒他。三天后,这位看守轻轻的在这位死囚的耳边说 :“醒醒,醒醒,再睡就错过共产主义转回资本主义去了。” 这种让死囚昏睡的办法,剥夺了死囚最后思维的机会,使他们难以清醒的告别世 界给亲属留言。当然,许多死囚并不等最后时刻才给亲属留言,我看到商洛地区的 亢俊义在判决书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给母亲的留言,而他根本就没有接到死刑帖子 ,上诉后就改判了。不过,这仍然不是一回事,因为在最后时刻想说的话,与还有 些时间并有可能改判时说的话,肯定有许多不同之处。但是,我这么细分也许毫无 意义,因为这些东西可能根本到不了亲属手里。不错,每一个死刑犯在执行前,都 会被问到有无遗言遗物要转交家属,并信誓旦旦的保证会转给家属。但是,在华县 看守所干过劳动号的王永成说,人一枪毙,那些死者用几个月的不眠之夜琢磨出来 的给亲人的歉意或是最后的嘱托,还有费尽心思想留给家属的遗物,象丢弃的尸体 一样,没有人重视,尤其是遗留的书信,全随着一把火灰飞烟灭——显然,一颗消 逝的心灵是应该消失得彻底些的。 所以,有些自知不保的死囚,对遗言遗书不存多少幻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见 亲人一面。但是,这是极其难以做到,许多死囚不停的乞求、抗议甚至绝食,但总 是撞到棉花墙上似的被软软的推回来。一般的不会强硬拒绝,而是说向上级反映请 示,或是说和死囚的家属谈谈,了解一下家属的心情和必要性。任何一个说词,一 拖就是数十小时过去了,而死囚只有七十二小时,其中还有不少时间被各种各样的 为他死亡所必备的手续所占去。自然,也不是所有的死囚全都和亲人一面难谋,单 是华县看守所,就有好几个死囚得到了向亲属下跪和相泣无言的时刻。西安有一个 在莲花寺劳改的年轻犯人,越狱逃跑后犯了大案,抓回华县看守所又与王宪平一起 打死了别的犯人,所以判了死刑。他的搞个体户挣了不少钱的父亲从西安赶来华县 ,对许多有权势的人说,只要使他儿子不枪毙,送两万块钱。看守李改潮挨着号子 颇有感慨的说:这两万块钱,敢挣吗?所以犯罪也千万别犯到死刑的份上,否则爸 爸就是银行,也没有办法用钱堆回来你们的小命。不过,钱虽然堆不回来小命,大 约还是可以堆条通道见一见小命难保的儿子,不然就难以理解这个外地来人何以能 够在死前见到了儿子。 在死囚的最后时刻,不用安眠药的看守所,也有自己的三字经:哄骗、不理和收 拾。在北京看守所的死囚筒道里担任过劳动号的魏荣龄说,死亡通知下达后,看守 们总是说,这并不是最后的决定,还可以申诉鸣冤,而且按照每个人的情况,说些 死囚中意的似是而非的话。如对一个十七岁的杀人犯说:他妈的,往上告,你这么 年轻,凭什么给七老八十的老棺材囊子偿命。那位深谙阶级斗争之道且出身不好、 而且就是因为受不了街道居委会的阶级管制愤而杀人的小伙子说,他不怕死,他不 指望这个政权会有公道。看守翘起了大拇指,说:对,死有什么可怕的,枪毙一点 不疼,一听到响声人就永远睡过去了。但是,年龄大一些的人,也有根本不听这些 ,只听凭感情一味的喧泄。华县看守所的赵春娥收到死亡通知书后,哭了三天三夜 ,警察始则劝,继而骂,最后只好忍受这声音不理不问了。就是遇到性格暴烈的死 囚,什么世面都见过的警察,也绝不手忙脚乱。北京看守所是将有危险倾向的死囚 四马倒攒蹄铐起来,头上戴个不怕乱撞的坦克帽,再把人锁在水泥地面的铁环扣上 。这是极其痛苦的刑罚,经受过这种刑罚的人说,与它相比,挨顿警棍皮鞭,就象 舒背按摩时那点疼痛一样算不上什么了。我相信这话,我猜想尝到这种送行宴的死 囚,生命的最后希求,就是政府开恩早一些枪毙。 就是枪毙,其中的名堂也是满多的。对于人比较老实,或是其案情虽可杀,但是 对在人情事理上还有可怜悯之处者,刽子手可能只在他的头上钻个眼,让他死得有 脸面。如是可恶之人,不论是性格可恶作案手段可恶还是刽子手瞧不对眼了认为可 恶,就要将他整个头打烂。这对刽子手是十分简单的事,只需要把执行用的子弹不 停的在鞋底上蹭,打出去的子弹就可以将整个脸锨开。在经济主宰一切的今天,死 的是否有脸面,听说已经不是个感情问题,要看死囚的家属舍得花多少钱了。 执行死刑给人的最强烈感慨,就是一声枪响划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重视。枪响之 前,死囚是警察不眨眼监视的中心,死囚任何一点微小的举动都会引起警察相对的 反应。就是万头攒动瞧热闹的人群,也象有根线抻着似的,脑袋瓜全随着死囚转来 转去。这时的死囚绝对是中心,他将付出的惨烈代价,值这么多。然而,一声枪响 ,除了极少数大胆好奇的人还会上去看一看,再也没有人注意了。九一年底我和妻 子到陕西勉县,在公路边发现一个趴着的人,妻子说怕是有病晕倒的吧。但是走近 一看,赫然发现白的脑浆涂染着鲜红的血,旁边打着叉子的死刑牌上写着“故意杀 人犯刘信”。四周空旷无人,只有瑟瑟颤动的草,还有卷过去的阴冷的风。 多数情况下,死囚的送行宴到此就结束了。不过,有些时候,还有饭后余兴节目 。我南京的一个同学,八十年代时肾病威胁到了他的生存,枪毙人的警察萌发好生 之德,只要了我的同学五千块钱,就把脑浆还冒着热气的死囚的肾脏挖出来,送给 我的同学用以换下他不中用的肾脏。也不仅仅官方懂得废物利用,民间也有人到死 囚的身上割些药材,治疗那些怪症顽症。还有些人相信吃肝补肝、吃脑补脑的民间 传说,就会把个死囚割得七零八碎的。 晋代诗人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东山阿。作为 死囚,想托体东山,怕也难。 五、其鸣也哀 死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小事,包括行将就木的老人。以解救人类为己任的毛泽东 ,死前所关心的也只有一件事,还能不能活。即将被他人强取去性命的死囚,当然 全部神思都围绕在自己的生死上,不是琢磨如何逃生,就是思考怎样按照自己的方 式去死。很奇怪,不相信死,或是疑生惧死的人,却会用心深远的神鬼难测的为自 己设计死。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几个,华县看守所的吴渭华就很典型。 吴渭华大约始终就没有相信自己真会死。他的案情很重,他的家成了华县男女青 年们解除性饥渴的场所,作为地主,他也会分到一杯羹,这从法律中倒看不出来是 什么罪,但按照八三年严打的标准,却是要杀头的重罪。有时,吴渭华也说自己可 能判死刑,可是别人说了这话,他不仅不以为然,而且刻骨铭心的恨,他说别人在 咒他死。在吴渭华是受欺负的槛头子时,他对咒他的人咬牙切齿,后来熬成红头, 那些说过不中意的话又还和他关在一起的人,他一个也没饶,使那些人只怨老娘生 自己时多生了一张嘴。他认为自己不会死的理由也还有说服力,他父亲是老红军, 渭南地区掌实权的大官,不是战友故旧就是部下,再说,他有坦白自首的情节,按 政策也该宽大处理,何况,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罪行没有什么,不就是有些男女跑到 他家睡觉,他占了些便宜嘛。 我想,吴渭华说自己可能判死刑,是一种提升在号子中地位的谋略,他是一个很 有心计的人。但是,后来有件事,却又使我的看法动摇了。我有一次需要针,有一 根木刺深深的扎进了手里。刺小或是扎的较浅时,我们常常咬去点皮,将刺挤出来 ,但是这回的刺大扎的又深,针是唯一解除它的利器。但是,想要根针用很难,就 是在看守们高兴时,也要等到星期天。我被这根刺搞的心烦意躁,难受的程度越发 增加了。是吴渭华帮我解了难,睡觉的时候他推了推我,从帽子的硬舌头中取出了 不知何时藏下的针,是一根缝被子用的粗大的针。 刺很快就挑出来了,只流了一些血,还有一点怪舒服的轻微疼痛,我实在挺感谢 吴渭华。他并不要感谢,只要我为他保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他藏有针。他看看我 ,进一步解释说,他是为最后时刻准备的,他用那根针指在自己的心头部位,说只 要将整根针扎进去,就可以结束一切了。吴渭华学医,我相信他所说的方法可以致 死,我也在什么书中看到过类似的情节。让我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 的为自己设计死。矛盾的是,吴渭华仍然说这种准备,并不意味了真相信自己会死 。他说只是为了万无一失,因为他绝不让母亲掏枪毙儿子的子弹费。 吴渭华的这一心情我能理解。枪毙人后,有的看守曾经说某死囚打了五枪,只收 一枪的费用,这就叫一枪之罪,政府绝不多收钱的。在看守所漫漫的时光中,我也 有过吴渭华同样的念头,虽然我也象吴渭华一样不相信自己会死。不同的是,尽管 我想出了好几种死的方式,但没有继续走下去,象吴渭华那样做实际准备。这些看 似古怪的念头,是被枪毙人却要家属付子弹费吓出来的。我们有太多的时光想象和 体味,在被人捆着打碎头后,母亲还要给警察付杀儿子的费用,这里面的残酷、屈 辱和恶毒的分量。 十分遗憾的是,吴渭华藏在帽舌头里的针,被同号的人告了密,警察洋洋得意地 把针搜走了。因此,吴渭华不相信的死亡降临时,他只能愤怒地等待那颗要打碎头 的子弹飞来。我后来听说,已经不再向家属要子弹费了,从何时开始的却不知道, 内心很希望吴渭华的母亲遇上了这一仁慈时代。 其实,面对儿子的死刑判决,尤其是八三年许多莫名其妙的死刑判决,不必等到 收子弹费,有些母亲也难以控制感情的。有的母亲震惊而昏厥,有的母亲不敢涉足 宣判大会,也有的母亲会狂怒猛吼。八三年严打中宝鸡的一次数万人宣判大会,就 有母亲震撼全场的怒吼。被判死刑者的姓名我没有记住,这里姑且以小冥代之吧。 小冥是一次打架斗欧中的主犯,严打前已经决定劳动教养三年,严打一开始突然成 了死刑。宣判是在宝鸡体育场进行的,小冥的母亲坐在体育场外围高高的台阶上, 儿子的死刑使她异常震怒,她突然的吼声显出全场格外静默。她叫着儿子的名字喊 :“妈在这呢,别怕他们,把头抬起来,真是胡杀起来了,这把妈的是什么世道? ”一群强健的警察扑上去,才制止了她的声音,但可以看到她飘散的头发,和拼死 的挣扎。 宣判后拉回看守所戴三大件时,由于死囚太多,人手和油锤不够用,死囚需要排 着队等。不知是怎么一个疏忽,使小冥得到了一个冲往墙脚的机会,他将自己的头 猛撞在坚实的砖楞上,光秃的头上,半个头皮掉下来盖住了脸。他并没有死,只是 流了大量的血,缝了数十针,整个头被白白的纱布包了起来。看守对他说:死又死 不了,枪毙也没有什么痛苦嘛,何苦给自己找这些罪受。看管他的犯人也说他犯了 错误,想撞死自己,是不能撞墙脚的,墙脚只能撞掉头脸,搞的血肉模糊,必须把 头顶撞在平实坚硬的墙面上,把天灵盖撞碎,才能达到死的目的。小冥却说,他并 非要撞死自己,要撞的就是血肉模糊,在枪毙前游街的时候让全城的人看看。 不过,也有人在死刑明确后,宣判前紧绷的弦反而松弛下来,人倒变得豁达、坦 荡和诚信起来。宝鸡三大神偷之一的马宝利,绰号马五的,就是这种情况。偷盗和 说谎是孪生兄弟,神偷马五更是将两者融为一体了。据说,有一次马五被抓后受到 了严厉对待,他不撂点真实罪行休想过关,于是交代了几件有案可查的罪行,有时 间、地点、被偷盗的对象和准确的钱数,警察核实正确无误。但是,到法院审判的 最后时刻,他将一切又推翻了。一般的说,这是无法办到的,只要确有被盗的事实 ,“贼娃子有口讲不清”,不是也是了。可是,马五拿出了充足证据,证明那几件 偷盗案发生时他不在现场,他是被逼不过,把听说的一些偷盗罪行拉到自己身上了 。这次成功的谎言,叫警察恨得牙痒,但马五却安度难关,警察后来抓不住真凭实 据,还轻易不动他了。平时生活中,马五也是如此,没有人知道他说的话有哪句是 真的。但是,这次死刑落实后,马五却开始讲真话了。当时看管他的犯人张禄汉, 是石油大盗刘春凤一案中的第二号人物,他听马五讲述自己的偷盗生涯,平实的口 气中充满了温馨和怀念。马五说自己家境贫寒,一饭难求,不足十岁便开始偷钱包 ,经历过无数失手、毒打、艰辛和磨难,终成这一行中的佼佼者。马五爱回忆小时 候在冬季清晨的严寒中瑟缩成一团,在宝鸡车站转来转去,等待客车载来他称为银 行的大批旅客。他的自豪是天生就有偷的才能,并且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使老大 一家人和自己过上了富裕享乐的日子。他对如何富裕笑而不答,但是看守所的人全 知道,他家在宝鸡市竖起了一座宽敞漂亮的三层小楼,八三年时可以称为巨富。说 到享乐,他滔滔不绝起来,天底下能够吃的他全吃了,能够玩的,不论是女人还是 其他强烈刺激富有快感的,他亦尽情尽兴受用过了,最大的仇恨报复得痛快淋漓, 虽说不能讲活够了,但敢说死而无憾。 马五被判死刑其实有些意外。马五虽是陕西赫赫有名的神偷,但在闲人盲流的社 会里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打。宝鸡有一股刚窜上来的闲人盲流,吃准了马五这 点,三天两头将马五打得东躲西藏,要他交巨额贡金。一次,马五到他新结识的女 娃家,又被他们发现了,马五躲到床底下,还是被他们搜出来,塞进麻袋里。这次 的开价是一千,陕西行话叫一墩,不给就把麻袋丢到渭河里去喂王八,给不够留下 两只耳朵。在押解下,马五跑遍宝鸡才筹够八百,又进行了无数的乞求和保证,始 允许他三天内将余款补足,否则生死无怨。马五虽然怕打,但在宝鸡也是祖师爷辈 的人物,而且用钱结交了原来宝鸡最能打的李青海等人,这次的屈辱丢人终于惹恼 了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报复。马五从西安请来了绰号黄狼等成名闲人,又使不愿 意打这场架的李青海不得不对他有所支持。马五说:只管打,别出人命,什么医疗 休养赔偿的费用,他全包了。他们拟定了要打的几个人,讨论哪个应该卸掉胳膊, 哪个必须打断腿。他们筹划的很周全,甚至借来了双筒猎枪,唯一没有料到的,是 初出道的刘洪武这个毛头小伙子,掩至敌对一方的郑梦瀚身后,头一棍子打碎的却 是头。 马五被枪毙那天,几十辆押着犯人的刑车在宝鸡市浩浩荡荡转了一圈。马五这一 案有三人被枪毙,是马五、黄狼和刘洪武,马五排在最前面。马五家的三层小楼, 是杀人示众游行的必经之路,马五知道会看到家人。带着家人的悲恸和最后的互视 ,去阴曹地府也是沉重的。但是,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马五一家将刑 车拦住了。他们是突然出现在刑车前面的,男男女女跪了一地,老到耄耋之龄的祖 父辈,小到牙牙学语的子侄等,一片呼天抢地高喊冤枉的悲鸣。马五挣扎着想说什 么,却被武警勒紧喉咙按下了头。顺眼角,他仍可以看到无数的警服扑向跪着的人 群,扑打声和哭叫声瞬间响起。马五闭紧眼,浑浊的泪从眼角直落在刑车上。人间 迷茫,尘世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