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 不可忽视调查六四真相 傅春雨 一 “六四”事件过去五年了。几年来,陆续见到了一些反思、评论“六四”的文章 。关于“六四”能否“平反”及怎样“平反”也有各种不同的观点提出。我认为对 “六四”的经验、教训、意义等加以总结、讨论是必要的。但与此同时,还必须深 入细致地调查事件真相,揭露阴暗的内幕。相对说来,五年来在这方面是做得很不 够的。忽视了这基本的一环,反思和总结不仅容易失之于空泛,达不到应有的高度 ;而且,更由于缺乏对基本事实的了解,就容易基于模糊的印象,轻率的推测来评 论、总结,使“反思”误入歧途,引发一些似是而非,片面偏失,甚至十分离谱的 议论。 而且“六四”真相能不能搞清楚,也是我们的社会有没有实质性进步的基本标志 。这一发生于当今文明世界的悲剧,绝不能再象历次的政治劫难一样,任人歪曲篡 改,修饰淡化,变得不明不白,不了了之。最后只好习惯成自然地附和模式化语汇 ,如“三年自然灾害”、“扩大化”、“晚年错误”之类。“风波”一词不正被越 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地使用吗?难道这个轻巧的字眼真能代表那血淋淋的场面和阴 险、狠毒的幕后策划吗?如果我们希望“六四”这样的悲剧在中国是最后一次,那 么,这次我们必须认一回真,对事实真相要追究到底。这是我们活着的人的责任。 疏忽和麻木将会导致真相被掩藏歪曲,这将是对无辜死难者的再次强暴。从一定程 度上讲,搞清楚一桩具体事情的真相,澄清一个具体的问题,要比泛泛的总结、反 思更有意义和作用。以“平反”了的“四五”运动为例,正是由于人们对诸如“死 人没有?”“抓了多少人?”“被抓者遭遇如何?”“谁直接组织指挥?后来情况 又如何?”等具体问题的忽略和听任掩盖,才使得“六四”血案更有可能发生。 另一方面,“六四”事件真相的调查也是一件十分复杂艰巨的工作。相对于整个 事件的规模和复杂性,无论是哪一个方面,哪一个层次上的参与者还是带有何种倾 向的旁观者,其经历、见闻总是局限性的。只有当足够多的人站出来,讲出他(她) 所知道的那部分事实,谎言才无处藏身,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 正是基于以上认识,笔者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实和听闻回忆整理出来,并结合 谈一些个人的分析见解。目的是期望抛砖引玉,让更多的人关注基本事实,更多的 人站出来讲话。若有谬误,也期望得到读者的更正补充。 二 整个“六四”期间,笔者一直观察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我所看到的一个基本事实 是:学生和参与进程的知识分子自始至终倡导、坚持了理性、非暴力的原则,除去 六月三日政府诉诸武力以后部分群众的义愤反应外,广大民众也基本遵从、坚守了 这一原则。这不仅反映在有限、温和的政治要求上,更具体体现于整个运动过程中 。学生和市民为维护这一原则尽到了最大努力,仁至义尽。下面几件笔者亲眼所见 的小事,足可为证。 ● “四·二六”社论发表以后的一次学生游行,笔者追随观看,在游行队伍两侧 皆有学生纠察队员手拉手地形成护卫线,努力将游行学生和围观民众分隔开。遇有 愿意加入游行队伍里的人,除非能出示本校学生证,总是好言劝阻。由于这些纠察 队员面对游行队伍,背朝外,所以只能困难地横着走。当时笔者心里即感叹道,这 大概是世界上非常独特的游行方式。然而,我心里清楚,为了杜绝政府所谓的“混 入学生中的坏人挑唆,利用”之类的指责和防止个别人的言行以及便衣特务的破坏 ,为镇压制造口实,他们别无选择。当游行队伍接近新华门时,游行的同学们逐个 地传递组织者的口信:“经过新华门时,停止呼喊口号,保持沉默,不要停留,迅 速通过。”听着同学们低声重复传递这一口信,看着他们秩序井然,安静严肃地走 过,我心里不禁感慨万千。此前,学生们在新华门前的静坐请愿被警卫人员驱散, 第二天的报纸指称学生们“冲击政府机关”。政府的蛮横霸道和学生的谨慎克制在 我眼中已格外分明。 ● 五月二十日“戒严令”发布。当夜,全市民众自发劝阻军队。在天安门广场也 有许多学生和民众静坐守候。由于军队被拦阻于郊外,广场一夜无事。至第二日清 晨,在广场守候一夜的学生和民众正在离去,汇同清晨路过和赶来探看的人群,使 长安街上人往熙攘。不知何故,突然有传言军队已经开到附近。此时笔者也在长安 街上中山公园附近,若非亲眼所见,几乎不能相信:几乎只一眨眼工夫,长安街上 分隔快慢车道的铁栏水泥墩被移横向排列,变为路障。站在路中央朝东西两边望去 ,在视线所及的尽头,都是跨栏般排列的隔离墩。人们反应之一致,动作之迅速, 简直就象经过训练,演习一般。然而,更令人感动的还在后面,十数分钟后,当人 们确信军队开近是误传后,几乎是同样快的速度,隔离墩又“变”回为纵向排列的 分界线,以保证交通。这一切,完全没有组织者,无论是最初的倡议,还是高度一 致的响应,只反映了理性态度为人们所共有。 ● “绝食”期间,北京市当局广场断水,激起了更大的声援浪潮,声援、观看人 流不断。通往广场的交通拥挤。市政当局又居心叵测地撤掉交通警察。于是,在各 交通路口由学生承担起指挥交通,疏导车辆的任务。由于学生的负责任精神和市民 的积极配合,交通没有瘫痪,没有事故发生。黔驴技穷的当局又停止了全市公共电 、汽车和地铁的运行。谁在“制造动乱”,一目了然。 ● 六月二日,部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部署之中。军车在郊区压死群众。当夜,改 着便装,化整为零向广场渗透的部队和武器弹药车又被发现。消息传来,本已渐趋 平静的民众再次群情激愤。但既便此刻,学生和民众仍然恪守着理性、非暴力的原 则。六月三日约下午两点,笔者在长安街见到被拦截的运载武器弹药的客车。除一 支带刺刀步枪、一顶钢盔和一架机枪被放在车顶作展览外,车内所装东西原封不动 (事后当局的报纸亦承认该车没有一枪一弹丢失)。几名学生在此守护并作演讲。突 然,从中南海内冲出一队军警,气势汹汹朝此客车奔来。围观群众见状赶紧散开。 原站在车顶上作演讲的学生跑得慢了些,被军人打得满脸是血。笔者离开这里再往 前走,约在新华门附近又见一辆军用吉普车被推到人行道上靠边停放。走近跟前看 见车窗上放有纸条,这页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写着:这是人民的血汗财产,请您 爱护,不要破坏(大意)。纸上面压着一个学生证。过往的群众,不管有没有阅读纸 条,谁也没有碰吉普车一下。吉普车完好无损。此时离半夜的开枪屠杀不足十小时 。 三 与学生的理性态度相反,寸步不让,蓄意镇压从一开始就是最高决策者的既定政 策。从一定意义上讲,“六四”镇压是改革进步与反动保守的历史性冲突之必然结 果。以邓氏为代表的务实集团通过对毛及“文革”有保留的否定和有限的社会开放 获取了权力地位。而这种否定和开放所导致的对腐旧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的冲击又 愈来愈威胁到所获取的权力地位。到了八九年,政治失控和权力基础不稳的迹象已 经明显。政治上倒退收紧,恢复控制是共产党整体利益之所在。务实集团与顽固保 守集团在这点上并无分歧,而开明改革派的力量不足以左右政策。要倒退和恢复控 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重复毛式的“运动”,如顽固保守派所一直在搞的那样, 象“清污”、“反自由化”等。但事实证明,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些“运动” 已难以搞成;另一条路就是采用铁腕,实行镇压,强力将社会扳倒退。镇压,是迅 速而有效地创造恐怖和高压气氛,重申权威的手段,是合乎邓小平本性的当然选择 。当时中共需要一场镇压,犹如地位受到挑战的狼中之王需要寻找一个对象来以示 惩戒,重申权威一样。“不惜牺牲二十万人的生命来换取二十年的安定”正是这种 心理状态的写照。只要民众不甘愿俯首,听任这种倒转和收紧控制,镇压就在所难 免,不管发生于何时,起因于何事。所以,学生所提出的否定“四·二六”社论, 否定“清污”、“反自由化”等要求,只能是与虎谋皮。 东欧、苏联的民主运动成功了。我们的“六四”失败了。固然我们可以总结出很 多的原因和教训。但最基本、最简单明白的原因是:中国的反动派实力更强大,更 不守规则,更敢于和善于镇压!正因为如此,许多黑暗的内幕才值得我们去认真调 查、揭露。无疑地,“六四”的总结和评价完全应该包括而不是忽略这一方面。相 信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 从一开始,当局就在煞费苦心地找寻和制造镇压的借口。由于学生和民众的理 性、克制,当局所指称的“动乱”、“打砸抢”、“冲击”等等一直不成其为事实 。还在学运之初,笔者就听说过混杂于人群中的便衣人员挑唆推翻和焚毁小汽车而 被识破的事情。戒严令发布后发生的“扔枪事件”笔者认为更是蹊跷,值得调查, 光天化日之下,一辆军用卡车开至北师大校门口突然停下,上面的军人集体扔下几 十条枪后,卡车又迅速开走。如果是军人同情学生,大概不会选择“赠枪”的方式 ,更不大可能集体行动(如果确有这种可能,那么这些军人的后果遭遇同样需要调查 关注)。另一种可能性则是不言而明的。幸而高度警惕的学生将枪全部收齐,立即上 交公安局。 ● 由于一般便衣特务较易识破和难以混入学生之中,有关方面从军事院校中挑选 了大量“可靠”的军校学生充当特务。他们冒充各地方院校学生,配发相应学校的 校徽和学生证,配备窃听和微型录像设备,执行所谓“掌握动态,分化瓦解,配合 行动”等任务。混入广场和学生指挥部,散布谣言,制造分歧,将在广场的学生欺 骗带离以分散力量等。《天安门,我为您哭泣》据信即出自这样的军校“大学生” 之手。电视台播放的王丹等吃饭的录像也是这些学生特务所摄。柴玲险遭绑架,极 可能也与他们有关。据某军校事后总结,该校在整个“六四”期间出动这种特务三 千人次之多。 ● 六月三日晚到六月四日凌晨所发生的大屠杀,完全是有预谋,布置周密的蓄意 镇压。例如张伟国先生就揭露出事后见报的“平暴”文稿是早就拟好密存。笔者所 知,六月三日下午五时半左右(已下班),市内几所大医院接到通知“当晚留人值班 ,有抢救任务”。北京市各监狱也预先调出空位。参与镇压的部队经过长时间的隔 离、宣传和“动员”。事后有军人坦承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即不惜一切,天 亮前占领广场,完成清场,否则军法论处。然而,天真的学生和市民仍希望重演五 月二十日夜和平拦阻军队的一幕。当时人们普遍地对当局残暴本性缺乏认识,对开 枪杀人的可能性估计不足。这应该是一条深刻的教训。 四 如果说当局对前期学运的因应、处理招招失当,处处被动的话,那么,从六月三 日镇压开始,他们则是老谋深算,手段高明娴熟,干得极其“漂亮”(不足为怪,这 原就是他们的专长)。应该承认,镇压是极其成功的,他们有理由为之得意。 ● 开枪杀人在前,然后才布置场景,制造“暴乱”假象,进行颠倒黑白的欺骗宣 传。六月四日上午十时许,笔者在复兴门路段见到数十上百辆装甲车,非常奇怪地 一辆车头紧靠另一辆车尾,排成一字长阵,为首的一辆则紧抵一辆已撞坏的公共汽 车。这辆为用作路障而被装甲车撞开的公共汽车此时显然又被移动后重新横卧路中 央。所有装甲车完好无损。装甲车上及附近没有一个军人,只有少量围观民众,个 别胆大的青少年好奇地爬上爬下。在这些装甲车的西边约一百米处有大队军人,东 边不远处是通往天安门广场的所谓“死亡线”,由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军人把守 。而这之间停放装甲车的地方民众则可以自由接近。此时距离三日晚或四日凌晨的 开枪射击,强行通过已有大约十小时。后来我还了解到当时在场群众曾有人向西边 部队反映装甲车无人照管,要求他们保护,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管不着”。笔者离 开装甲车现场往东接近“死亡线”观察。十多分钟后即见装甲车停放处有黑色浓烟 生起。几乎同时从广场方向传来几架直升飞机在上空盘旋。笔者再折回到装甲车停 放现场,见长列中头几辆装甲车已着火燃烧。百米开处的军人仍席地而坐,无动于 衷。笔者离开现场时,大部分装甲车尚未着火。但后来得知这些装甲车全部“被暴 徒焚烧”。在第二天晚上(?)电视台所播放的所谓“暴乱真相”中,笔者看到了从 空中俯拍及地面分不同角度拍摄的装甲车燃烧镜头,画面被处理得很暗,使看上去 时间好象是黄昏,并配以故意模糊时间顺序的旁白:暴徒们烧毁军车、殴打、残害 军人……战士们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大意)。制造了先有 焚车,后才开枪的假象。 ● 一位从装甲部队转业的青年出于炫耀心理,在燃烧以前将一辆上述情形的装甲 车开动了约二、三十米,前后仅几分钟。却被暗伏的摄像机录下。也在“暴乱真相 ”电视中播出,所配旁白是:“看!暴徒开着抢来的装甲车横冲直撞。”后来该名 转业军人还被抓,长时间关押。 ● 被杀民众的尸体在便衣人员的操控、提示下,全部被送至几处集中,处于控制 之下。只有当街被摄下的少量影象资料流传外间。四日白天全城街面见不到一具民 众尸体,只有一位九岁小男孩的尸体被家人带回在白天作了展示。(东欧哪个国家有 如此高之水平?)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复兴门附近一位被坦克碾成肉泥的男性死者,被 百姓称作“大照片”,天亮前有两人,一人提桶,一人拿锹,面无表情地将此“大 照片”清除。当时围观者有人问“死的是你什么人?”答曰:“我是他哥。”及至 走后,人们才恍然醒悟,这两人是便衣无疑。与此相明显对照的是:长安街和崇文 门的两位军人尸体却曝尸数日,好象迟至六日才移走,起到了最大的宣传效果。 ● 在接下来的“举报”、抓人高潮中,直接由“戒严指挥部”负责,地方公安、 派出所配合。典型的做法是白天根据举报、录像等确定名单,半夜出动大批身着迷 彩服,配带微型冲锋枪的特种部队根据拟好的方案包围整个村庄、整片宿舍区或整 栋大楼,在每个路口转弯处,门旁都留人把守。然后敲门,客气地对家人称要找某 某谈谈。将人带出后再上铐,开打。同时用无线电报话机向指挥部报告××号目标 已经抓获。如此兴师动众,煞有其事的行动,而被抓者仅仅是讲了几句话的普通百 姓,扔了几块砖头,甚或捡了几粒子弹的青年。被抓的人中,年龄最小的仅十四岁 ,而十七至十八岁的中学生也有多名。干部和知识分子则多因有反对戒严、反对开 枪的言词而被抓。绝大多数被抓者遭受毒打,从一带上车(有蓬)就强迫跪下,一路 打到戒严指挥部,再在戒严指挥部里刑讯逼供。然后才移转公安机关,关进监狱。 绝大多数被抓者未经审判,非法关押半年以上,在狱中受到非人待遇。 五 正如同为了和日本世代睦邻友好就不能不追究战争责任,清算战争罪行一样,社 会和解和长治久安也绝不能放弃“六四”真相的调查、揭露和罪行的清算。有必要 大声提醒:这是一个事关正义和原则的问题,任何人都无权将其拿来作交易,和中 共打什么“牌”,不管是以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捂住了这个“黑盒子”,就是留 下了罪恶的种子,保留了再次犯罪而不受惩罚的权力。“六四”的案,不管是“明 翻”、“暗翻”,还是“冷翻”、“热翻”,有些基本底线是不可以逾越的。因“ 六四”加官进爵的人,总不能稳坐其位;幕后的策划者和直接的凶手,总不可以装 作无辜,连起码的悔过道歉都没有,一些令人发指的罪行,总需要调查核实,当事 者必须受到适当的惩处。如果,即便是战争中,杀俘和滥杀放弃抵抗的敌人也是不 能容忍的罪行,那么,“六四”中类似的罪(兽)行可以不受惩处而统统“宽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