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一个寂静角落》连载 院深无奈杏出墙 (之三) ·刘 青· 三、金屋藏娇 渭南二监有个大家叫做小木头人的罪犯。他在劳动中的动作,很象机械人,举手 投足都十分生硬呆板,与木偶动画片相似。他其实只会干一种活,就是担水,给车 间担各种各样的水,饮用的水,工作中的用水,收工前洗用的水,等等,是水就归 他担,没有必要也会找些各种用途的水要他担,担水是监狱专门为小木头人设立的 工作。这其实也是小木头人在村里时所会干的唯一的活。小木头人干这活不仅不烦 ,还有滋有味的。他个子不高,不知道为什么却挑了一副大铁桶,扁担的铁勾又很 长,担着水走时,铁桶好象紧挨地面似的。但他却从容自如,脸上汗水不断,依然 象人们所熟悉的没有表情,两手却卡在腰间不去扶扁担,那扁担就好象他身体的一 部分,在肩上随着他的走动闪颤挪换,平稳得很,不要说磕磕碰碰,一滴水也晃不 出来。 聪明生烦恼,在充斥苦闷的监狱里,小木头人这份安逸恬静,当然不会让人猜想 是由于他聪明。事实上,小木头人的智力不如两岁的儿童,他是十分典型的白痴。 但是宝鸡的武术教练王建忠对此另有高见,他说对于宝鸡这样大城市的人,监狱里 的饭食不如狗食,但是对于秦巴大山里的赤贫老农,监狱里的生活不说是天天过年 ,也算小康水平了,除了吃喝不求其他享乐的人,跑到监狱里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不要说他个小木头人,秦巴深山里的村干部到了监狱,还乐颠颠的哼秦腔呢。再 说,自由对他们算什么,几座大山围屁股大一片地,与几堵高墙围着的监狱没多大 区别,而归监狱的警察管,或是由乡上的土皇上管,更是一球样。王建忠的话不能 说毫无道理,至少我就听到过一些大山里的人表示过对监狱饭食还满意。所以不算 痴呆这一根本原因,饭食比家里还强,可能也真使小木头人容易安逸恬静。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小木头人却有一次在监狱暴了个大冷门,一时间成了几千 犯人笑谈不休的新闻人物。他突然躺倒不干了,警察用尽了诱哄、恫吓和痛打,也 没有做到让小木头人从铺上爬起来,担上水桶随大队出工。不出工还不是什么了不 起的新闻,监狱劳改队里,不时有人突然想不通了,即使被收拾个半死,也不再参 加改造他们的劳动,有的人就这样被收拾至死,才获得从监狱劳改中解脱。叫人们 兴趣盎然的,甚至警察也忍俊不禁的,是小木头人所提的要求,警察用了一二个小 时,才从小木头人表述不清的话语中,闹清楚他是要回看守所去,不想在监狱继续 担水了。二监的人大多知道,小木头人在看守所时,是曾经与女犯们关在一个号子 里的。 张六祥对此乐得全身的肥肉颤动不止。他说,“看看,女人是祸水不是,连畜生 样的人也受不了女人诱惑。”张六祥这个原西安市的警察,就是在女人身上坏的事 ,与要他帮忙的女人先在床上瞎忙了一气,被女人控告强奸,他却说是有条件的通 奸,但没有及时兑现条件,才惨遭女人诬告。小木头人一罢工,张六祥认为自己说 不圆的道理,得到了有力的佐证,因为小木头人不顾死活的要回看守所,也是由于 女人的诱惑。 王建忠在入监队担任过二组组长,他又是很活跃的消息灵通人士,象小木头人这 样的奇闻,虽然不是关系到狱内利害争斗的信息,但也是监狱中打发时光的有趣谈 资,所以他知之甚详。在严管队值班时,他夹上一只烟,泡上一杯茶,在没有警察 巡视的时光,可以痛快淋漓的聊上整个班次。不单是王建忠,严管队的几十名监管 犯人对小木头人的故事,也都耳熟能详,因为二监有许多小木头人的同乡,他们讲 述了许多小木头人在看守所中的奇闻逸事。这些谈论,对于我这样的被严管犯人, 也是有益的。监管犯人聊得高兴,照例会少向我们找茬,我们听着小木头人的奇闻 怪事,终日不许说不许动腰背笔直的被严管时光,也容易熬了许多,小木头人帮我 们撕去了好几天痛苦的日历。 小木头人是因为打死人关入看守所的。那是与他家有仇的一个邻居。小木头人身 上有不少伤,浑身是泥浆和血浆,他的邻居则永远躺下了,头上有个大洞,也凝结 着泥浆和血浆。这场凶杀或许永远是个迷了,警察在小木头人嘴里根本得不到案情 ,就是小木头人是否打了也得不到供词,因为他没有完整表达意思的能力。从小木 头人的日常行为看,更让人怀疑,因为他是那种与世无争而且不懂得暴力的白痴, 在看守所在监狱饱受欺凌,却不知道怨愤更不会报复,只在忍受不住痛苦时低声哀 号,也还会逃跑和躲闪。可是据勘查化验报告,还有证人证言所述,却又只能是小 木头人。象小木头人这种情况,即使真是他杀了人,原也该有专门关他这种人的地 方。或是象有些时候有些地方那样,命令家属严加监护看管。但是他的案子发生在 八三年“严打”期间,用看守所警察的话说,就是没有苦主家属的缠诉,政府对此 也不能不管。秦岭山区的政府还没有建造专门关类似小木头人这样人的地方,所以 只有委屈他点关进一般的看守所了。 这点委屈不算太小。小木头人一关进看守所,便遭到无休无止的毒打虐待,因为 他不懂事不懂理,更因为他不回答别人的询问和威胁,他甚至不会笑也不会哭,对 气势汹汹的吼叫,只是面无表情的呆望。不过,单从他的面貌上看,还看不出来他 不具备这点起码的智能,他不是那种口眼歪斜,鼻涕常挂的白痴。正是这一点格外 让人觉得他可气,所以出手和虐待也分外没有了情理,而他的不讨饶不哭叫,只是 哀号,对红头和打手们的恼怒,却是在推波助澜。他的情况是被预审员发现的,预 审员觉得自己那位古怪的被审讯者,正在变得越来越古怪,有些什么不大对头的地 方。那并不单单是因为小木头人麻木不语,对此预审员已经有所熟悉,而是另有些 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预审员脱下了小木头人的衣服,在根根肋骨凸显的躯体上,新 伤打上了旧伤,层痂迭疮。 看守无法从小木头人那里得知这是谁干的,于是将整个号子里的人痛打一顿,并 把小木头人调到老实些的号子里。不久便发现,对于小木头人来说,没有一个号子 可以说是老实的。也许有的号子可以让小木头人身上的伤疤少一些,但他日见消瘦 的身体仍在衰弱下去,好象无望的绝症一样。看守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没有能力 扼住号子里其他人的喉咙,使其他人不抢连汇报能力也没有的小木头人的饭。有一 段时间,看守们腾出了一间号子,只有小木头人住,而且饭食也给的格外多,不长 时间小木头人的脸就红润起来了。但是,让一间几乎要装二十个人的号子住一个人 ,这分奢侈是严打中的看守所付不起的,在看守所存在着痢疾、热昏等现象时,小 木头人势难长期独居一室。看守中提出了一个新主意,把小木头人关到女犯们的号 子里去。这个主意太出格点了,但是看守们说,否则就把小木头人放了,他们可不 愿意为他的死负责。那些日子,陕西省有些看守所将不少问题轻微的犯人放回家了 ,但是没有人敢为放小木头人签字,谁也说不清楚他的问题算重还是算轻,便同意 将他关到女号去了。在看守所的管理上出点格,总比在闹不清楚的法律上出点格安 全,这可是警察们能够闹清楚的。 当然,关进女号子时,看守们讲了不少规定和要求,却没有两性不便上的考虑。 倒是女犯中有人提出来了,说小木头人虽说看着小而不懂事,但也是二十来岁的小 伙子了,放在她们号子里连解手也不方便。看守张嘴就骂臭不要脸的,怎么一想就 想到下三路去了,说小木头人是个连性别也不懂的呆傻白痴,女犯们有什么可羞怯 的,真这么顾脸面,会落到看守所里来吗。实际上,也真没有多大的不方便,至少 心理上没有什么克制不了的障碍。首先是小木头人混然不觉,需要方便的时候,他 径直走到尿桶前,毫不为难的解开裤子,哗哗的响声引得女犯先是颚然相视,继而 生理反映似的乱笑。有的女犯说,尿也快笑出来了,便也去解手。女人解手不象男 人走到桶前就可以哗哗尿起来,通常她们有两种姿势,一是站到桶沿上蹲下排泄, 一是在桶沿上放两只破鞋,坐在上面排泄。为了不让尿桶里的秽物溅到屁股上,方 便前大多要在桶里的液体上放张纸,或是些棉花破布。女人做完准备工作看看小木 头人,他也在望着她,面无表情。于是女人坐在桶沿的破鞋上,这是比蹲在桶上隐 蔽得多的姿势,褪下的裤子可以遮住前方,仅漏点屁股。 八三年的夏季高温憋闷,密不透风的号子里,要比外面的气温高五度到十度,所 有的人遍体都是湿漉漉的,就是深夜,刚擦过的身体,一会又布满了沁出的汗珠。 号子里几乎是天体浴场,讲文明的也就是一条遮住下体三角地带的小裤衩,有的甚 至连这点也不要了,就是女犯,也常常只剩最后的一点小布条。女号内的夏装,总 不断的引得老年看守怪叫乱骂,年轻的女犯则说:大叔进来试试,说不定连皮你也 要扒下来呢。小木头人进入女号,最初还有几个女犯多加了件衣服,但天气和毫不 在乎的女犯更有说服力,不久她们也恢复了常态,在小木头人面前是一片雪白的大 腿和胸腹,仅仅女性最神秘的部位才有所遮掩。这些情况,在小木头人身上还是有 所反映,他似乎有些局促和紧张起来,表情不多的脸上生动了一些,一贯茫茫然的 眼睛却有了异样的光亮,总是不由自主的追着某几个女人看,女人的某些部位看。 小木头人的这些变化,没有逃出女人们的眼睛,一开始就有人观察到了,事实上 他一进女号,他就成了注视的中心,总有女人好奇的不由自己的打量和研究他。有 的女犯说,可了不得了,这哪是呆傻白痴呀,你们看他的眼睛想吃人呢。但是,更 多的女犯并不这样怯懦和羞涩,她们是八十年代初最早的一批反叛者,在性和服装 上远比七十年代的人勇敢开放,甚至象逆反心态那样有意张扬和挑衅,也正为此而 在看守所内吃苦呢。她们说:要吃人,好呀,怕的就是他不会吃人,让我们来查一 查,看看他有没有吃人的能耐。几个敢作敢为的八十年代女青年说干就干,她们将 并不反抗的小木头人按倒,将散发着气味的破裤子扒下来,真看到了直挺挺硬邦邦 的一条,象一个不够成熟的孩子一样毛还不太多。 小木头人有些惊慌,被女犯们摆布着不知所措。这大大刺激了年轻女犯,就有人 说:妈的,这种货也象个人似的会硬呢,倒要看看他是真的还是假的,让姑奶奶们 来伺候他显露庐山真面目。于是,女号的红头命令槛头子给小木头人手淫,一心要 见识小木头人的童男真液。那些被逼迫不过的女犯干得别别扭扭的,便被红头们拳 打脚踢的赶到一边去,几个按奈不住的年轻女犯亲自动手服伺,在众目睽睽之下, 喷射出来的液体引起一阵怪叫大笑。叫她们最开心的,是小木头人的表现,他不会 说什么,但完全处于亢奋之中,身体还去主动配合呢,并总是想摸摸拉拉身旁的女 人,被女人打开按住了才罢休。到最后时刻,小木头人发出了啊啊乱叫,一场看守 所里性的表演在最高潮时骤然落幕。 这种富有刺激的事情,在看守所无聊漫长的时光中,一经开始便没有了止境和节 制,原来迟疑不前的那些女犯也裹入了兴奋和狂热之中,每天都有人提议听小木头 人再叫一次。这对小木头人也不是坏事,虽然女犯还是以傻子白痴称呼小木头人, 但是对待上却很温和体贴,他在号子里的地位,即使不是女犯们的宠物,也受到了 很好的照顾。女号的红头嫌他脏,便命令几个人帮他彻底擦洗,还规定每周要保持 一次,不能使他臭得不敢靠近。也有女犯主动为他缝洗衣服,还把自己的布,有时 是不特别破的衣服搭上,使小木头人利落整齐不少,人也显得顺眼起来。在吃饭上 ,更不亏待小木头人,女犯们嘻皮笑脸的说,他是干重活下了大力的,让他吃够。 因此,小木头人不但吃到自己的一整份,总有女人把自己的剩饭汤水倒给他。 小木头人干净整齐的变化,被注意观察的看守看在眼里,他们即满意又有所不放 心。从女号时常传出的嘻笑喧闹声音,叫警察捉摸不透又忐忑不安。有好几次,警 察贴墙根溜过去,猛然打开风门,但这种偷袭对有备无患的女号没有意义,看守所 里的人,不论男女,都研究出来了一套防范经验,只要认真防范,看守想抓住也不 是容易的事,警察总是无功而返。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和内部的告密,这种看守 所里的性把戏,说不清楚到哪一站才会停住。但是,把旷男寂女同囚一室,尤其在 看守所这样的地方,即使是被认为没有性的白痴,象小木头人一样的男人,也难以 不继续发展下去。 八三年严打中,女犯们的号舍也人满为患,小木头人到女号后,并没有给他一块 单独的铺位,只是与女犯间的空隙略大些罢了。而且,真正进入睡眠,那点空隙也 不会刻意去保持。不久以后,许多女犯都发现这点空隙不但消失了,而且消失的过 多了些,以致他们本来的位置反倒空了出来,两人叠合成一个人了。事发后,那几 个敢尝禁果的女犯恨恨不已,将自己的倒霉归之于小木头人,说这个白痴不懂得沉 默,一弄就出啊啊声。当然,她们真正痛恨的是号子里的告密者,没有告密者,警 察不会无声无息的经过岗哨溜入看守所内,在高温和蚊子的进攻下监守半夜,直到 小木头人啊啊叫时才不前不后的开了门——不是小小的风门,是号舍整扇大门—— 从而连提上小裤衩的时间也没有了。这显然是预先准备下的阴谋。另一点充满阴谋 意味的,是事发几天后,到男号打听并且探讨这件事时,女犯们还是说不出来告密 者到底是谁。在那几天里被叫出去的女犯很多,其中甚至有偷尝禁果的,每个人都 赌咒发誓告密的不是自己。 事发当时,四五名看守大多冲入了女号,大打出手,夹杂着怒吼和乱骂。这一尴 尬事件,倒使人们平时常有的尴尬消失了。那些往常见女犯穿得太少,会扭头就走 并连骂带挖苦的警察,这时却不管不顾的只在女犯光溜溜的屁股上抽打。有些女犯 穿得太少,猛然被警察看到时,常常发出刺耳的尖叫或控制不住的笑,这时也许穿 得更少,反倒没有记起来作出反映。除了怒骂和抽打,整个看守所静悄悄的,不仅 女犯因为突然和没有经验而懵了,被闹醒了的男犯,也因不明就里但又觉察到了什 么,都在悄摸小声伸长了脖子侧耳静听。这件事闹腾了好几个小时:打人和乱骂, 戴械具调号子,警察们夹带着女犯们进进出出,直到清晨,小木头人又独居一室后 ,才平静下来。劳累的警察临走时心犹不甘,声如洪钟的对着女号喊:把问题想清 楚,你们倒是不怕在看守所下崽,老子去哪给落户口呦,这次一定要给你们上扎实 节育课,叫你们以后见到西门庆也提不起神来。 不用警察说,谁也能想到这件事怕是难以善了。但奇怪的是,那天清晨以后,看 守们对此只字不提了,神情和话语竟好象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忐忑不安的女犯们慢 慢又大胆起来了,经不住男犯们坚持不懈的喊话,终于开始对话。对于发生在女号 的事情,女犯们虽然不积极回答,也并不否认,断断续续的讲了不少情节,只是没 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她们嘻嘻哈哈的说,是狐狸精,小木头人和钻进号子的狐狸 精赤身大战呢,男犯们要是憋不住了,就烧香企盼狐狸精进来吧。只有一个话题能 够使她们比较正经些,就是猜测看守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那些最擅长揪住人软处 踹的警察,怎么将这么大个软把全忘光了。其实也不仅是警察,女犯们就忘了是她 们还是狐狸精。在这一点上,倒是神智不正常的小木头人反而正常了,他在离开看 守所一年多以后,还因为对过去难以忘怀,因而不惧涉险,要求重回将他整得九死 一生的看守所。不过,监狱是改造人的地方,小木头人又不是富有反改造经验的花 岗岩脑袋。我在严管队的处罚马扎上,又数了一些白昼后,便听到张六祥喜滋滋的 说:政府就是有办法,小木头人又劲头十足的挑上水捅出工了。我不知道这件事为 什么会叫张六祥高兴,没有小木头人的故事,严管队的日子会寂寞难熬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