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仁和采访录 王 焕 整理 焦仁和一九四八年生于杭州,一九七零年毕业于台湾文化大学大学法律系。後赴 美留学,一九七四年年获俄亥俄大学博士学位。返回台湾後,在文化大学任教,并 担任过革命实践研究院秘书室主任、总统府机要室主任、行政院大陆委员会副主任 等职。在一九九三年的国民党十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起 ,任海峡交流基金会副董事长兼秘书长。今年八月,焦仁和与大陆方面海峡关系协 会常务副会长唐树备首次在台北举行了两岸的高层会谈,达成了若干重要共识。焦 仁和在这次会谈中表现出的沉着和机智,深受台湾朝野好评。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七日,焦仁和在纽约接受了《北京之春》主编于大海的采访。 一、两会交流 于大海:关于两岸关系,台湾方面近年提出“一个中国,两个对等政府”的立场。 中共方面不接受这个立场,不承认中华民国政府的对等地位。但是,在海基会成立 後不久,中共就积极响应,成立了在地位和功能上大致对等的海协会。在客观上, 这使台北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对等地位。据您的体会,中共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表现 得如此随和? 焦仁和:中共方面一直希望在两岸之间能够升高政治对谈的层次,一直想要透过政 治性谈判来解决统一的问题。中共如果表现出随和或者有任何让步的话,也是希望 能够借此提高沟通的层次。不过,这种想法台湾方面是不接受的,因为台湾是想从 技术性的问题谈起,经由沟通来化解敌意,缩小差距。当然有一些政策性的对话, 但是所谈的并不是统一或者政治性的问题。 台湾对统一的看法是,统一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不是为了统一而统一。透 过这个过程,两边沟通,整个中国人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大陆现在的想法是 ,统一很简单,条件谈成了,就统一了,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也不吃掉你,你 也不吃掉我,反正“一国两制”嘛。我们觉得这样的想法就是为了统一而统一,这 样的统一对台湾没好处,对大陆的老百姓也没有好处,反而失掉了台湾对于大陆整 个体制产生刺激的作用。 于大海:如果海协会要谈统一问题,或者谈台湾内部台独势力的问题…… 焦仁和:不可能的。时机根本不成熟。不要说海基会不会经过授权来谈这个问题, 目前台湾内部还没有这种共识。另一方面,对于统一,我们有一个进程、一套规划 。根据这个规划,统一也是一步一步来。统一不是靠谈谈得来的。统一必须要整个 的社会制度慢慢地改变,这样统一就自然水到渠成了。 于大海:海基会方面是否有意提出有政治色彩的问题?我知道现在已经谈到法律管 辖这样的问题。那么,比如说,两会会不会谈到台湾在国际上的代表权、要求中共 不要打压的问题? 焦仁和:海基会跟大陆的接触是两个层次。副秘书长一级谈的是事务性的问题。有 一个目标,有一个议题,就可以进行技术性的谈判。秘书长以上的层次的,包括董 事长、副董事长、秘书长,象“辜汪”啦、“焦唐”啦,是可以就一般性的、观念 性的问题交换意见的。这当然是要有授权的。从理论上讲,如果得到授权,我们是 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的。尤其是按照我们的国统纲领,在这个近程阶段,我们希望跟 中共建立经济上比较密切的往来。同时,在政治、外交方面,希望中共不要否认我 们是一个政治实体,希望中共能够放弃以武力作为解决统一问题的手段。这些,我 想都是需要沟通才能达成的。我们不可能期望中共片面地忽然自己就宣布。要推动 国统纲领的进程,从近程进入到中程,这些问题早晚我们要面对,而且必须要沟通 。 二、党对党谈判 于大海:中共方面反复表示,愿与国民党举行党对党的谈判。一九四六年的政治协 商会议,也是以国民党、共产党等党的名义召开的。对于现在进行党对党谈判,国 民党方面似乎担心给人以视国家为一党之私的印象。但我们觉得,国民党与中共谈 判,并不会起到阻止民进党、新党等与中共接触谈判的作用。中共方面如果坚决不 与其他党派接触,那是中共的过失,人们很难怪到国民党头上。如此看来,国民党 是否可考虑接受党对党谈判? 焦仁和:在台湾的政党政治已经非常具有雏形的情况下,谈党对党的谈判已经完全 不切实际了,已经是不可能了。当然每个党对大陆政策有它自己的看法,但只有执 政党透过行政力量的正式管道来推动它的大陆政策。在这个方面来看,哪一个党以 党的立场去和大陆进行谈判,我想不会被一般老百姓接受的。这也是一件很危险的 事情。 政治协商会议时情况不一样。那个时候还没有立宪、没有行宪,还是在所谓的训 政时期,可以说还是国民党一党专政的时候。所以那时候国民党就代表政府。等到 正式的立宪之後,国民党就是政党之一了,它不过就是执政党而已。台湾的情况当 然更不一样了。 海基会这种方式,是一种正式管道,双方都能够接受,朝野也都能接受,而且我 们尽可能地公开化、透明化,解决一些问题是大家看得到的。将来任何变化都有可 能,但是以目前台湾的政治情况来说,透过这种正式的、制度化的、固定的、透明 的管道的谈判和接触,是大家较能接受的一个方式。 于大海:是不是有人觉得,党对党谈判表明台湾有意介入大陆政治,那台湾也只好 允许大陆介入台湾政治,而这对台湾作为相对独立的政治实体不利? 焦仁和:我想台湾一般人倒是满有信心的,共产党在台湾完全没有市场。我们倒不 是这样一个考虑。 三、武力冲突的可能性 于大海:最近,有关中共将武力犯台的传言很多,中共军队也确有一些不寻常的举 动。中共是非理性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许多观察家认为,在阵脚初步稳住、经 济实力增强、国际压力减轻後,中共未尝不会豪赌一场。照您看来,中共对台湾动 武的可能性有多大? 焦仁和:以目前台海两岸的情况来看,虽然有的时候比较紧张,有的时候比较和缓 ,但是双方发生武力冲突的可能性我看还不是很大。除非中国人完全失掉了理性思 考的能力,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对大陆来讲,追求经济发展、改革开放是 一个重点。统一在它来讲不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不要说发生战争,一旦两岸的紧 张状态不断升高,中国大陆的经济发展和改革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这不是一个输 赢的问题,只要有这种情况,就是两败俱伤。哪一方即使胜利的话,也是一个惨胜 。这对双方来讲,都是绝对不值得的。 于大海:但邓小平在八零年初曾提出,台湾回归、实现统一是中共八十年代就要做 的三件大事之一。 焦仁和:邓小平这样讲,是因为他把美国的影响看得太重要了。当时美国刚与大陆 建交,大陆方面以为没有美国做靠山了,台湾很快会支持不住。其实,美国人在台 湾哪有多少影响?台湾一直是靠自己的。 台湾地区是因为受到中共很蛮横的在国际间的打压,所以就有人觉得,与其这样 的话,我们应该争取独立的国际的空间。这种想法,不应该把它对等于所谓台湾独 立。今天在台湾说“我是台湾人,我不是中国人”的,这种人是极少数。大家只是 希望我们台湾自己有一个自己的identity(身分)。我们希望台湾人民的意愿和声音 在国际间受到尊重,台湾所要求的不过就是如此。除非中共的做法让台湾人民实在 无法忍受,否则不会走到那一步。 于大海:有人说,台湾举行总统直选,会给中共一个犯台的借口。 焦仁和:即使如此我也不相信有什么不同。现在的总统虽然是国民大会选的,今天 的国民大会也是台湾地区两千一百万民众选出来的,也不是当年在南京时代的国民 大会。总统直选和由国民大会选,这中间的差别实在是非常小的。 于大海:有人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人的世纪。如果两岸不能统一,这恐怕就 不可能了。 焦仁和:我想也不要太强调“中国人的世纪”,这难免给人家一种霸权的印象。中 国占世界上超过五分之一的人口,它当然应该承担一个相当的在国际间的责任。但 是象大陆这个样子,光说你地方大、人口多,就是中国人的骄傲吗?我有本事,制 造一亿的盲流,制造几千万的难民,这是中国人的骄傲吗? 于大海:假如中共硬是要打的话,台湾自己能够守得住吗? 焦仁和:我不是军事专家,对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也不适合答复。但我认为,战争只 会使两岸的分歧扩大,是没有办法根本解决问题的。 于大海:台湾朝野是否有决一死战的思想准备?面对中共的毁灭性核威慑力量,台 湾是否可能不战而降? 焦仁和:这要看中共的做法了。如果你把台湾的人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那么“民 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天在台湾内部已经有这样的声音出现了。以前只是说 中共不会打我们。现在由于最近中共的蛮横,有人就说,打也没关系。连这样的言 论都出现了。这当然是危险的。所以希望两岸的领导人都能用高度的智慧来逐渐化 解这个问题,而不是让危机升高。 四、大陆民主化前景 于大海:中共正面临着邓小平之後的权力继承问题。一般认为,邓之後主要存在两 种可能的发展,一是江泽民地位得到巩固,实行没有邓小平的邓小平主义,经济放 松,政治抓紧;二是改革派上台,重新开始政治改革的试验。天下大乱的格局,现 在看来可能性不大。如果邓之後改革派上台,海内外的民主力量将获得较大的活动 空间。以您之见,在邓小平之後,大陆是否会走上民主化的道路? 焦仁和:我对中国走向自由民主,是从来不怀疑的。不可能在全世界的潮流都是走 向自由民主的时候,有一个地方能关起门来,我就是一党专政,就是没有自由,就 是不实行民主。任何一个稍微知道政治现实的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看法。 但是以中国之大,受过几千年的专制统治,再加上共产党的统治,真正的民主、 成熟的民主,还需要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路要走。这牵涉到一个国民素质的问题。一 个成熟的民主社会,必须要有成熟的选民、成熟的公民。台湾看起来好象是这几年 民主化的过程很快,但它是四十年来在教育上花了多少投资的结果。有了这个基础 之後,从量变到质变,民主化就很快了。大陆将来如果广大民众没有民主的自觉, 没有判断能力的话,即使是一个看起来民主的制度,说不定还会又是灾难呢。民主 是要有很多国民素质和经济上的条件。饿肚子的时候,你谈什么民主?这不切实际 嘛。我们在观察什么是改革派、民主派的时候,我们也必须要考虑到今天大陆客观 的情势。有的时候操之过急,会欲速而不达。 于大海:您认为推动民主的力量会从哪里来呢?是中共内部分化出来呢,还是民间 力量,比如知识分子呢? 焦仁和:我想知识分子向来是推动进步的一个主要力量。社会推动改革总是由先知 先觉影响後知後觉,然後再鼓动那些不知不觉,大家朝着他们的理想前进。尤其是 现在在海外的民运,有海外生活的经验,对自由民主有切身的体会。这和从书本上 或理念上谈民主是不一样的。所以海外的知识分子,当然不仅是民运,对于中国的 民主运动将来会有很大的影响。 于大海:民运也有很多挫折,这有时使我们自己的信心都受到影响。 焦仁和:挫折当然会有的。任何一个运动都有它的高潮,都有它的低潮。迎接高潮 的时候,当然要把握。碰到低潮的时候,不是要作无谓的牺牲,不是永远在那里喊 口号,而是要沉潜,要充实自己。 于大海:假如将来改革派和民主派联手搞民主化,中共保守派一定会全力阻挠。那 时,台湾朝野是否还有可能比较积极、直接地介入大陆事务,助改革派、民主派一 臂之力? 焦仁和:我现在很难想象大陆将来民主发展的方向是什么。不过,台湾一直是主张 一个中国的。过去四十多年来,虽然政府一直在台湾,但从来没有偏安的想法。今 天我们一切的努力,都还是希望把自由民主的制度,推行到全中国大陆去。我们一 直是这样一个目标,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整个社会的体制都是如此。我们对中华文 化的保存、发扬、提倡,也都是在这个目标下做的。所以对于中国大陆将来的民主 化,我相信台湾,或者是台湾的很多有心的人,是不会置身事外的。但是,这绝对 不会是透过武力的方式。今天台湾很多的价值观念,很多的理念已经慢慢地在影响 大陆了。 于大海:谢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