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下的抗争 ——广州七九民运的回忆与思考(之二) 刘国凯 一、深深的疑问 一九七九年三月,魏京生被捕。这消息在当时那民主气氛比较浓厚的社会环境中 ,不啻一个刺耳的噪音。我的脑子也为之一震。魏被捕的罪名是出卖军事机密。我 们都明白,这完全是“莫须有”的,真实原因是魏京生批评了邓小平。我跟不少民 运参加者一样,都觉得当时对邓小平进行批评,似为时尚早,亦欠策略。但仅由于 这一点,就要抓人,那又有什么政治改革家的胸襟可言呢? 从七八年底以来,我一直对邓怀有好感和希望。我想,这些年来邓被毛压得够惨 了。毛使他饱尝了有正确的话又不能讲出来的苦楚,这痛苦的经历会使他明白了, 应该让人说话。尽管这一点在民主的全部内涵中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却是中共党 人的一个极为难得的进步。然而没想到,好景不长,只几个月,邓小平就翻脸了, 中国的这场改革,究竟会怎样演变下去呢?这个问号深深地嵌在了我的心头。 四月三号晚上,杨尚昆对我讲的那句话:“什么人民之声?你们就能代表人民? 我们叫你们不要开,你们就不要开。如果你们硬要开,我们就采取措施”,亦时常 盘旋在我的脑际。从这句充满了横蛮和威胁的话来看,近十年被毛整肃的遭遇非但 未能使他们的思想感情与人民合拍,而且依然对人民充满了猜忌和戒备。藉此,我 对民运的前途产生了忧虑。七九年元旦前后那种十分兴奋、乐观的情绪荡然无存。 魏京生因言获罪。我们的集会不准举行,否则就要抓人。这使我意识到,目前中 共当局能容忍的民主内容,仅仅是在某一程度内的言论。于是我感到“科学社会主 义学会”的存在将会徒具形式了。我原是想藉它联络更多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进 行某些较大规模的民主行动,如集会、游行等。但此时看来,决无可能。再加上其 它方面的考虑(有关这些将另文详述),我向张明及领导小组提出解散学会,能集中 精力办好刊物就不错了。七九年五月一日,学会宣布解散。 二、婉拒“安排” 四月五日的“纪念四五运动三周年理论讨论会”之后,省团委还陆续组织了几次 类似的会议。会前会后,赖部长、李彤常跟我聊聊,李彤对我说:“在同龄人中, 你的知识和才能是很突出的。”赖部长说:“象你这样的青年,只在工厂做工,确 实是人才上的浪费,把刊物停掉吧,你的工作我们会考虑的。”我听了,当然明白 其中的涵意,而且这还有可能是更上一级的授意。然而我的政治理念和政治人格都 使我绝对不去响应。从六十年代末的“极左思潮”起,至此我已经走过了十年的历 程。十年间的所闻所见所思,铸造了我对中共政权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如果说七八 年底曾对它燃点过希望的火花,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因魏京生的被捕一扫而 光。我决不可能投入这个政权的怀抱,为之效力。而且,我是广州七九民运的首义 者,如果我停掉《人民之声》,换得中共省市里某个文宣机关的差事,那真是不折 不扣的卖论求官,卖身投靠,岂有一丝一毫民主志士的气节可言?于是我佯装听不 懂,顾左右而言它。后来,他们又提过一次,我看绕不过去,就笑笑说:“多谢了 ,我的工作挺好,机械技术工种,有点奔头,我喜欢干它呢。” 《人民之声》照常按月出版发售。赖部长等向我约稿,请我给他们的团刊写文章 ,议题都是安定团结之类。我推说自己水平低,怕写不好,拒绝了。后来他们拿了 个以民主为内容的议题来。我感到若一再拒绝,似乎近于执拗,而且这个议题还可 以纳入我的思想轨道,便动笔写了。他们取走稿子后,把文章中某些词句的棱角模 钝,才登在团刊《广东青年》上。 三、两进省出版事业管理局 七九年十月,魏京生被判十五年重刑。整个社会的政治气氛骤然变化。三月魏京 生被捕,虽已是个不良的讯号,但人们还在期待最后的结局。不少人希望那只是中 共摆出的一个吓人的姿态,以收到对社会上民运力量的威慑效果为宗旨,下手恐不 会太重。我亦作类似的推测。但我们都估计错了。魏京生率先负着七九民运最沉重 的十字架,走向那阴森的大牢。 政治气氛的大变也清晰地体现在省团委干部脸部的表情肌上。我从未主动去找过 他们,都是他们约见我。此时,见面的热度急速降低,谈话内容也迥然不同了。李 彤对我说:“出版刊物是要经过申请、批准的,不是想出就出。你们的刊物也应遵 守国家的有关法令。”我说“对对!请你告诉我手续怎么办?哪个部门管?”李说 :“有省出版事业管理局,在东山××路。” 此时,张明已淡出《人民之声》编辑部的活动,但我觉得张明是创刊人之一,此 事应让他知晓。张明听我讲了这个情况后,十分愤慨,说这纯粹是找茬,表示愿与 我同往省出版事业管理局。 该局干部仅在会客室里接待了我们,听我们讲了来意后,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无以作答。末了,只得说:让我们研究一下,你们下星期再来给你们答复。我和张 明走出大门后,不禁相视而笑。 不久,我们依约再次造访该局。这次谈话地点在该局小会议室。该局干部拿出一 九五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出版法给我们看。其中有一条规定是,出版刊物须有两 间店铺作担保,否则不准出版。我们说:“一九五一年社会上仍有大量私营工商业 存在,故可订出店铺作保的规定。目前早已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哪有店铺作保的可 能性呢?”干部说:“那我们不管,我们只按国家法令办事。我们是执法机关,不 是立法机关。只要这个出版法没有被明令取消,我们就要照章执行。”“社会主义 根本没有什么店铺,你们的所谓照章执行,岂不是要我们去井底捞月亮?”“总之 ,我们不接受你们的申请,我们有法律依据,你们有意见可以向其它有关部门反映 。”…… 活报剧演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我和张明对干部们揶揄地笑着,干部们对我们讪 笑着。在双方和气的微笑中,我们告辞出来。走在街上,我和张明又一次大笑起来 ,笑得开心极了。 我把与出版事业管理局联系的情况告诉李彤。电话里传来他嗯嗯唔唔的回应声。 办事情有交有待,《人民之声》继续按月出版。 四、支持魏京生的自我辩护 七九年十月,北京《四五论坛》的刘青成功地在魏京生的审判会上,录下了魏的 辩护词,并刊登在《四五论坛》上。我们收到后,立即在《人民之声》上全文转载 。对魏京生坚持民主理念的勇气和献身精神,我们极为钦佩,对刘青在目前非常阴 霾的政治气氛中仍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且办事机智周全,亦十分赞叹。魏京生已 被中共定为现行反革命,判以重刑。我们的《人民之声》仍刊登他的辩护词,这表 明了我们的政治取向。自然,这一取向也必将成为中共省、市高层看待我们的依据 。 七九年下半年,陆续有一些香港的大学生青年、社会新闻工作者与我们联系交流 。最先一位是张永强,港大物理系学生。嗣后有刘山青、刘英杰、王超文、林昭寰 等许多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内地找不到的政治书籍或资料,并带走一些民刊 (包括《人民之声》及我们收集到的外省民刊)。或许,通过他们,外部世界方知晓 一点国内民刊的情况。 五、坚持发行最后一期 七九年十二月,我们的刊物已油印装订成册,发售广告业已贴出。此时,我接到 李彤的电话:“杨尚昆同志要我们通知你们,省委已决定,要你们立即停刊,不准 再发行。若已有印好的也要立即销毁。至于你们印刷中所花的费用,可以报一个数 目上来,经济上可以补偿你们的损失……如果你们不服从省委的决定,继续出版发 售,其后果就要由你们自己负了。”话讲得很干脆,不拖泥带水,不转弯抹角。看 来是得到上头明确的硬指令了。 当时参加《人民之声》编辑部活动的除我外,还有邓文伟、朱永、黄宇生、周建 中、范一平。但具体担负刻印发行工作的是前三个。于是我找来邓、朱两人,向他 们讲述了这个新情况,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他们认为,中共省市当局是要下手了。 在这种情形下,硬要出,也是出不了的,就象纪念“四五”运动三周年的集会那样 。我又向他们讲起杨尚昆在四月三号晚上对我讲的那两句话,大家都不胜感叹愤慨 。末了,我说:“刊物是只得停了。但这一期已印好就一定要发售,赠阅都行,总 之要与读者见面。什么补偿经济损失,做生意吗?难道我们的《人民之声》就只值 那百十块钱?笑话!不过在广告规定发售的地方是不能发售的了。当局一定会派秘 密警察在那里守候,届时我们一出现就没收刊物及抓人。我看我们另找地方分头发 售吧。”大家商议后,决定分两个地点进行,一是在工业大道,由邓、朱负责;一 是在中山大学,由我负责。就这样,有发售,有赠阅,八百多本《人民之声》总第 十三期终于去到了读者的手中。 然后,我又写了一份《告市民书》,讲明《人民之声》停刊的原委,刻印后在市 内四处张贴。最后,我将积存下来的工本费收入七十多元分成三等分,三个人分别 保管,并讲明,若今后有可能复刊的话,当取回再用。 此时正是七九年岁末。我以沉甸甸的心情迎来了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元旦。 六、王希哲倡导办《学友通信》 虽不再为出版刊物而忙碌,但我们仍然经常碰面聚谈。外地的刊物寄来了,我们 都及时传阅、讨论。香港的朋友也常来,有时还跟我们一起举行关于中国民主事业 的讨论会。我们仍然行进在民运的行列中,只是此时我们的心情与一年前已截然不 同了。 如果说七八年底至七九年春,我们是以兴奋的心情怀着协助共产党搞改革的热望 投身这场社会波澜,那么七九年下半年我们在领略了中共的猜忌、戒备以致敌意后 仍然奋力行进,则是执着于国家民主进步的责任感。而时至八零年,我们依然坚持 初衷,不肯激流勇退,则除了对社会公理的追求外,还有一份为民主而殉道的悲怆 。 八零年,从数量上来看,全国的民刊是更多了。除原有较早创刊的外,陆续在重 庆、南京、郑州、青岛、杭州、安阳、天津、长沙、韶关等许多大、中城市都出现 了民刊。然而从社会影响力看,却远远比不上七九年上半年了。刊物的增加,既反 映了中国民间争取民主的潜力,民刊的冲击波得以从几个政治文化中心的大城市向 各地扩展,又说明了中共对七九民运的全面镇压尚处于举棋未定的阶段。民运影响 的降低则是由中共当局的“常规”镇压所至。许多地方的刊物都不能公开发售,只 能在小范围内传阅。有些地方的民运同志坚持公开发售(如武汉的秦永敏、朱建斌) 则被警察殴打、没收刊物。警察甚至还非法闯入民宅,抢走纸张和印刷工具。由何 求于七九年七、八月间创办的《人民之路》,此时也处于这种困境(何原于七九年三 月参与《人民之声》编辑部工作)。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王希哲提议办一个内部通讯式的刊物,名称不妨就叫《学 友通信》,由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地轮流主办。主要登载各地民运同志的政 治评论文章,王说,目前在当局的压制下,公开的民刊活动已难以进行,用这个办 法,既可以维系各地的民运朋友,又可有益于大家思想上的交流、提高,我对此很 感适宜。《学友通讯》就在王的倡导下创办了。 我在《学友通讯》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十年并非全是浩劫”的文章。我感觉到, 当时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文革时还是十三岁以下的儿童,没有亲身经历文革,自然 对许多情况并不了解,而成年人大多健忘或对毛发动文革十分反感。中共当局正是 利用了这些以售其奸,炮制出一个“十年浩劫”论,把文革中的一切都全盘否定。 于是乎,六六年秋冬以反政治迫害为基音的“批资反路线”;六七年元旦前后发自 许多工人内心的争取正当经济权益的呼声;六七年四、五月间要求平反的正义行动 ;六七年秋冬以后开始在某些造反派组织中产生传播开来的、堪称中国当代民主运 动前驱的“极左思潮”都成了“浩劫”。我深感我有责任击破中共当局这个蛊惑人 心的谎言,然而事实表明,要实现这一点是多么的困难。至今“十年浩劫”论仍有 市场。但我并不气馁。只要有机会,我仍会大声向人们说:“十年并非全是浩劫。 ” 大概在《学友通信》创办的前后,何求与其他省市的一些民运同志商议成立了“ 中华全国民刊协会”,并创办协会刊物《责任》。有朋友建议我参加“协会”。我 觉得《人民之声》业已停刊,如果参加,岂不是担虚名?此外,我对“协会”的成 立始终有点疑义。从全国来看,民运已转入地下、半地下,社会影响力已相当微弱 ,成立全国性组织并不能促使民运高涨,徒然招致中共当局更深的猜忌。文化革命 中的一些情况使我们深知中共对全国性的组织是最为警觉、敌视的。相比之下,还 是以办《学友通信》更务实一些。 八零年间,各地民运朋友北上南下,广泛联络。武汉朱建斌,长沙张京生,韶关 钟秋等都曾来广州与我们相聚。我们一起谈了当前的形势;探讨中国的民主进程, 交换各方面的看法,大家相聚甚欢。朱、张还设法协调我与何求的关系。 中共秘密警察探知了这些情况。几天后,以违反户籍管理制度为由在何求家中把 朱、张抓走,并押回原地。 七、商议成立“营救刘青委员会” 八零年八月,北京传来消息,刘青被判三年徒刑。罪名是领导组织星星美展游行 和替现行反革命份子魏京生辩护。而实际情况是,七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四五论 坛》公开发售时,两名成员被警察无理抓走,刘青闻讯后前去据理力争,要求放人 。警察放人后把刘青扣留,一扣不放,拖延八个月后,竟判了刑。获悉这个情况后 ,我们都十分愤慨。那天,我们几个朋友合聚在王希哲家中商议此事。大家一致认 为不应缄默,就算不能收到救刘青出狱的实际效用,也要以正义的呼声让中共当局 知道民运的参加者们并不在暴力威吓下屈服。大家商议成立“营救刘青委员会”, 成员为各地民刊,以委员会的名义发表抗议信、呼吁书,确定由王希哲拟稿,我担 负刻印散发。同时立即与各地民刊取得联系,征求联署。有些一时联络不上,但估 计会同意的,也署上其刊物名称,以壮阵容,并继续设法取得其体谅和追认。《人 民之声》没加入“全国民刊协会”是不想担虚名。但此时不是担虚名,而是担风险 ,故我在刻印时把《人民之声》首先署上。 抗议信除邮寄各地民刊、官方报社、政府机关、人大以外,我还在广州市区四处 张贴。约一星期后,市公安局对我进行传唤,说我违反治安处罚条例中的一条:随 意在街上张贴印刷品,可处以罚金至送劳教。几经争辩后,警察们留下一句话:以 后再有违反此条款,就严加惩罚。 八、《人民之声》特刊:“文化革命简析” 萧瑟的秋风一阵紧一阵地从北方吹来,有时还洒下几滴冷雨,让人们确实感到秋 天的凉意。许多小道消息也一个接一个地从北方传来:最高当局已在策划全面镇压 了。朋友们的心头都不免蒙上一层阴影。此时我的心情极类似七六年岁末。我想, 一旦全面镇压展开,一丝一毫的舆论空间都将被扼杀。我手头上有两篇文稿,一篇 题为《论中共政权的封建法西斯性质》,约四、五万字,一篇题为《文化革命简析 》,约十万字。《人民之声》出刊十三期,我都不敢把这两篇登出。此时我感到若 再不出,这两篇文章将永远沉睡了。《论中共政权的封建法西斯性质》立论异常尖 锐,一旦刊出,必被判以重刑,如在七十年代以前,则必被枪决。而《文化革命简 析》基调是写历史,如果再把文中某些提法、词句改动一下(如把官僚阶级改成官僚 化严重),是可以使中共气得瞪着绿眼睛又不太容易咬得下。于是我把收藏多年的文 稿翻出来,修改、补充、刻印、装订。一个多月的业余时间里干得天昏地暗,头晕 目眩,还有朋友们的帮助。八零年十二月,近一百本的《人民之声》特刊总算出来 了,邮寄给各地民刊同志及中共官方机构、报刊,也送了几本给香港来访的朋友。 至此,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中共官方对“文化革命”有他们的一番说词,御用 文人们为文帮腔润色;一知半解者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现在终究可叫他们看看来 自社会底层的人对文革基本轮廓的描述。尽管这个声音极之微弱,但它终于破土而 出了。 九、不打算逃亡 八一年春节随着呼啸的寒风来到人间,我们并不感到节日的轻松愉快。中共要下 手抓人已不再是传闻了,只是我们尚不知它确切的时间,及黑名单的具体组成。 一天,范一平带着他家乡的一个朋友来到我家。这个朋友很同情民运,也了解到 民运中某些出头鸟的危险处境。他劝我们在中共动手前潜逃。并表示,愿意在这方 面帮助我们。我笑了。在中共户籍保甲制、粮食配给制两条锁链的捆绑下,我们能 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一行又去到王希哲家,王希哲听后也同样笑了。我们都感 谢他的好意。 多年以后,我只要想起这件事,都感到我们这些人太迂腐了。我们虽然是工人, 属于社会下层,但毕竟未在社会最底层。其实,中共的那两条锁链虽然犀利,但未 必能百分之百地堵塞一切社会孔道。许多流动商贩,流动体力劳动者以至盲流不也 就那样穿州过省吗?只要中共未象捉拿“二王”那样在全国公开贴布告通缉,潜逃 还是有可能的。然而,我们的书生气使我们对此根本不愿涉及。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对中共政权镇压民运的严酷性估计不足。 我推测广州可能被抓的人有三个:我、王希哲、何求。八零年以来,何求与广州警 方屡有冲突。他与外地许多民刊的联系很密切,又筹建了“民刊协会”这个全国性 的组织。故此危险因素极高。我由于是首先发难者,又在八零年十二月出了期《人 民之声》特刊,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七九年四月五日的集会没有举行,七九年十 二月刊物已停,而且我一向只在广州本地活动,与外省联系很少。这些对危险因素 都会有一定的抵消作用。至于王希哲,他具体活动不多,理应没有太大危险。但他 在全国的名气、影响力大,当局会不会把他看成“国家级”的民运领袖人物?那就 很难说了。 既有危险因素,就应作好准备。我在家里坚壁清野,又于一天晚上去到何求家。 为防备被窃听,我没有讲话,只是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大意是:官方镇压在即。一 旦有事,我们应勇于承担,尽量保护其他同志。何求阅毕也没出声,点头表示赞同 。我便用火柴将此纸条烧毁,迅即离去。 在这杀机四伏的时刻,有位香港朋友刘山青竟还来穗找我们。在佩服他的勇气之 余,真为他捏了一把汗。四月某日,刘山青又来穗。那天恰巧厂里派我出外勤,很 晚才回家,没跟他见上面。后来听说他在出境欲返香港时被逮捕了。 十、抗议中共镇压民运 终于,“条顿剑”行动了,全国大逮捕同时展开。何求在北京被捕,押回广州。 王希哲在家中被抓走。我得知这些消息后,立即与同志们取得联系。被捕者已入阴 森牢房,幸存者难道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秘密会议在黄宇生的家中举行,参加者有黄宇生、刘国凯、邓文伟、朱永、范一 平、周建中、王一飞。同志们的神情都十分肃穆。在当时那凶险的政治气氛中,还 来参与这样的会议确要有一定的勇气。而黄宇生把自己家作为会址,更体现他民主 信念的坚定。王一飞不是《人民之声》的成员,他是在七九年夏参加何求《人民之 路》编辑部工作的。说来王一飞跟我是老相识。十几年前,当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 青少年时,我就见过他。当时他是广州铁路中学造反派组织的头头。而我弟弟刘国 旋是广州中学生造反派联合组织的头头,他们之间关系很密切。六八年,王一飞与 我二弟刘国铸等几十个中学生因武斗问题一起被省革委会送去办“学习班”,一办 好几年才释放。在“学习班”艰难的环境中,他们互相帮助,相处甚好。七九年, 他发现广州市有民刊《人民之声》,本欲马上加入,但发现主办者是刘国凯,就迟 疑了。后来,在一次聚谈中,他对我说:“嘿,我说这是怎么搞的?好象我的生活 中处处都有刘氏兄弟的影子,好象我离开了刘氏兄弟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真邪门 !于是我就没有加入你的《人民之声》。后来我发现何求另办了《人民之路》,我 就加入进去了。”说得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会议气氛凝重,但发言并不冷落。大家都认为,自中共政权建立以来,在其所进 行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被迫害者总是逆来顺受,噤若寒蝉,从无抗争的声音。这次 ,我们这些民主运动的参加者,一定要打破这个陋规,向中共表达我们的愤慨和抗 议。至于用什么形态表达呢?集会、请愿都不可能,大家的意见很快统一为发抗议 书,即类似上次营救刘青那样。抗议书怎么传递出去呢?有人提出张贴,有人提议 邮寄。范一平则说,为了扩大影响力,最好是散发。我问他怎么散发?他说他已想 过了,有两个方法。一是到市区某个高楼,如广州宾馆的顶层撒下来。二是在开动 的公共汽车的天窗上抛出,他还站起来,掂着脚尖,伸出手,做了个从汽车往外仍 东西的姿势。“这样,汽车一开动,风一吹,传单就会飘得满街都是”,他很有把 握地说。我怔怔地凝望着范一平的脸庞。他神情严肃、认真,并无半点造作。我心 中暗忖:提出如此激进的方案,要么是极勇敢的民运战士,要么是……如果是在一 年前,我一定会立即否定这个动议,因为太冒险了,必然会使更多的同志被捕。毕 竟这一年多的磨炼使我稍稍学到了一点点“领导艺术”。我微微一笑,对大家说, 范一平的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或许还有没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呢?短暂的沉静后,有 人说,这样危险性太大,随即有人附议。王一飞说:“现在人大正在开会,还是寄 人大的好。我们都还是公民,寄信给人大总该是合法的。当然,共产党要抓人,尽 可编造出所谓理由,但我们这样做法,周旋余地毕竟比较大一些。”大家都表示赞 同。王一飞接着提出,抗议信由他撰写,刻印由《人民之声》的同志协助,为保护 更多的同志,抗议信由他签署。 大伙沉默了,显然都为王一飞的大无畏献身精神所感动。而我的感触尤深。因为 只有我知道他在“学习班”中失去了几年自由,继而下农村,前几年好不容易回城 做工。他的女友艰辛地等他多年,近期已准备结婚成家。现在他完全不顾个人安危 ,把一切危险都担在自己身上,其政治品格之高洁,真令人钦佩万分。直到今天, 我仍然认为,若要在广州七九民运中评议勇敢者,那王一飞应是第一人。 刻印场所也必须考虑周全。从前一向在我家里进行,现在我肯定已被监视。为使 此项工作不致夭折,我向大家提出这个问题,朱永说,他可提供一个较妥善的地方 进行刻印。至于具体参与刻印工作,我说,我已有尾巴,今天在这里开了会,宇生 也会长尾巴,亦不适宜去朱永提供的那个新地方。其他同志愿意去的,都可以去。 具体安排由一飞决定。邓文伟、范一平都说愿去。危难之中见真情,在这凶险的 时刻,《人民之声》的同志们都能挺身而出,使我内心极为感动。 散会后,我嘱大家分头离去。 果然,即使用这种十分温和的、亦符合中共所订法律规范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抗 争,都不能见容于中共。王一飞被捕了,并一直关押着,久久不审判,直至一年半 以后才判了个监外管制三年。由于王一直在狱中关押,狱中一天算监外两天,故宣 判后,立即释放。王一飞出狱后跟我谈起,公安局的人对他讲:“原来根本没打算 捉你,是你自找的。发什么抗议信!如果我们不把你抓起来,不知你还要搞什么名 堂呢?” 十一、面对传讯 不久,我们这些人全都受到传讯盘问。我、朱永、范一平由公安人员直接进行传 讯,邓文伟、黄宇生则由本单位的保卫干部出面,他们被盘查的内容除参与《人民 之声》的那些活动外,还围绕那封抗议信的刻印和邮寄。秘密警察在他们那里都捞 不到什么。范一平一问三不知,气得警察最后只好说:“要不要把你带到那几个邮 筒去看看?你在××街的邮筒塞进一些,又在××街口的邮筒塞进一些。” 我被传讯五整天,前三天是要我交代自己办“非法刊物”的错误言行,和有哪些 参加者,以及与香港的联系。我力辩自己没有什么错误言行,办刊物是宪法赋予的 民主权利。亦曾前往省出版事业管理局申请。《人民之声》公开出版了十四期,你 们手中也会有,若你们认为哪些观点是错误的,不妨指出来讨论一下。至于参加者 ,我自嘲是秃头司令。是常有人来聊聊或帮助搞点刻印,但人来人往,昏头昏脑地 都记不得他们的姓名,香港是有学生来找过我,蜻蜓点水坐一坐就走了。本来就是 陌生人,人走茶凉,哪里还会去记他们的尊姓大名? 后两天是要我揭发何求、王希哲的反动言行。我说:“嘿,跟何求共事时间很短 ,以后就毫无联系,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至于王希哲,我干脆对秘密警察们说 :“我认为你们又搞错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的心愿是要协助共产党搞改 革。他的观点和做法都是很温和的,跟我很相似。如果他是反革命,那我也是,你 们不妨把我也抓起来。”“你们共产党办事总是忽左忽右,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抓 了王希哲,以后还得放他,给他平反的。” 五天里,我跟秘密警察既有正面抗争,也有玩“捉迷藏”,还有沉默以对。有时 冷场良久。警察催我再三,我耸耸肩膀,就只有这些。警察们恼火万分,怒声说: “你简直顽固透了,连张永强、刘山青、刘英杰,这些经常与你联系的香港人你都 不肯交代。还有你们《人民之声》的邓文伟、范一平、朱永、黄宇生……”秘密警 察在一无所获的怒气中,忍不住自己把这些都一一抖了出来。 由于跟秘密警察顶得厉害,我估计自己有可能被抓。在当时大逮捕的风潮中,象 王希哲这样具体活动并不多的稳健派都被捕,而我这个广州七九民运的肇事者却不 被抓,简直有些不合逻辑。他妈的,不如让他们也抓了才好。我每天都随身带上衣 物、巾皂等日用品。然而我终成漏网之鱼。事后,我分析这一定是中共省委已议定 了捕人名单,我不在其列。故秘密警察再恼怒也不能自行捕人。而王希哲一定是中 共高层把他视为了“国家级”的民运领袖人物。我推测,在被捕前,王希哲对自己 的危险处境亦没有足够的估计,因后来我得知他家里的“坚壁清野”工作做得不尽 周全。 此外,我们都没有预测到中共这次镇压的严酷性。我们以刘青被判三年劳教作参 照物,而妄顾了魏京生的十五年重刑。事实说明,民众的善良与中共的凶暴是何等 的大相径庭。王、何都被判了重刑(王十四年,何十年),中共的算盘是,十多年的 大牢,你们这些捣乱份子即使不瘐死狱中,也只能拖着衰竭的身子到社会上,再也 无力对他们的政权构成威胁。 十二、坚持初衷 大镇压告一段落后,无休止的迫害则以其他的形式体现出来,民运的参加者们都 在本单位受到歧视、打击。我和邓文伟已是工人,没有多少手脚可做。朱永则被工 作单位(司法局)扫地出门。东奔西走了好久,才在亲友的帮助下找到一份电车修理 厂的工做。黄宇生以工代干在省物资局工作已久,工作能力强,业务上很有成绩。 科室领导向上级申请将他转为正式干部,不但被上级驳回,还交待要对他限制使用 。范一平原任航运局外科医师,由于屡受领导刁难,愤而辞职,好长时间,工作都 无着落。他想申请去澳洲留学,公安局又拒发护照。 虽然大家处境都很艰难,但人人无怨无悔。我们仍常常见面聚谈。这一方面系内 心的真实感情使然,一方面也是向中共表示,我们并非乌合之众。当初我们出于对 社会正义的追求走在一起,今天在你们的压力下,我们也绝不作乌兽散。有次聚谈 ,见到范一平,我笑着对他说:“那天晚上开会,你这家伙提出散发抗议书的方案 那么激进,当时我还真有点怀疑你是中共克格勃派进来的钉子呢!”言毕,大伙儿 都开怀地笑起来。 王希哲被判如此重刑,愤慨与难过交织在我们心头。每逢佳节,我常去探望他的 亲属,有时与家人一起去,范一平等也常去。这一方面可让王的亲属感到过去民运 的朋友们并没有烟消云散,大家都在挂念关心着王希哲,也许可权作在那阴沉压抑 的社会环境中一点微小的安慰。另一方面则是告诉中共当局,此时民运的参加者大 不同于昔日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你们迫害的人们。过去,一旦某人被中共定为政治罪 犯,其亲属朋友一律忙不迭地与之划清界线甚至揭发批判。而今我们怀着鲜明的民 主理念去为中国社会的进步尽一份微力。你们的专制暴力可以一时压制我们的声音 ,但却无可使我们内心屈服。我们就是“人还在,心不死。” 十三、重回课堂 八一年秋,成人高等教育兴起。又传来邓小平的一句话:“他们(指民运参加者) 不过是一群没有真才实学的人。” 我对朋友说:“我们的文化理论水平的确有限,都只是高中毕业,邓小平鄙视我 们,大概以此为据。但事实上,不是我们不好学,是社会一度剥夺了我们受高等教 育的权利。现在成人高等教育开展,我们应尽可能重回课堂,既丰富提高自己,也 是在新的形势下向中共当局抗争的表现。朋友们大多与我看法相同。 于是黄宇生考入中央电视大学汉语语言文学专业,邓文伟考入中山大学夜大三年 制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朱永考取广州业余大学三年制新闻专业,我则同时及先后考 入了电大中文专业,广州业余科技学院四年制机械制造专业,华南师范大学历史系 五年制函授本科。在求学中,我们都面临重重困难,由于都是黑名单上的人,单位 领导处处刁难我们,不给报销学费,白天上课要扣工资、扣奖金,甚至连报考证明 都不肯开。但我们都咬着牙,坚持过来了。几年后,朋友们都以优良的学习成绩取 得大专毕业文凭。我则一直不停地读了九年,取得三份大学本、专科毕业文凭。有 次我对朋友们笑道:“如有可能把我们这一大叠大学文凭给邓小平过目,看看他有 何见教?” 星移斗转,十几个春秋过去了。但七九民运仍然在我们脑海中留有清晰的记忆。 我总觉得,如果说在自己为谋生而辛苦劳作的生平中做过一点有意义的事,那就是 参加了中国大陆的七九民运。今天,我虽在离中国有万里之遥的大洋彼岸,做着繁 重的体力劳动,但我仍然关心着中国的脉搏,仍然惦记着当年七九民运中的朋友们 。我相信,我们在七九民运中结下的友谊会伴随我们渡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