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鸟 ——“金色冒险号”被囚记 郑 义 後来 童年的课本开始霉烂 人人都已经明白 所谓祖国 就是一些难以习惯的日子 就是那个人们想要离开的地方 (——刘擎:《关於祖国》) 一九九七年二月四日晚上,美国总统发表国情咨文。就在今天晚上,那位有杀人 嫌疑的演员兼足球明星辛普森民事诉讼案将进行法庭宣判。柯林顿克制着这件轰动 世界的案子可能跟他抢镜头所引起的不快,念完了稿子。然後在掌声中走下讲台, 同围过来的议员们握手寒喧。 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约克郡的众议员顾德林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不失时机地说了一 句至为关键的话:“总统先生,您仍然有三十八名金色冒险号的中国人在我的约克 郡监狱里。” “是的,那使我很生气,我刚读过《纽约时报》的报导。”总统简短地回答他。 次日,顾德林众议员到白宫与柯林顿总统会晤。在四十分钟的时间里,绝大部分 内容谈的是教育。顾德林是众议院教育委员会主席。在谈话即将结束时,顾德林又 提起了昨天的话题。他送给总统一些用上千张折纸做成的手工艺品:一只鹰和一棵 树。 “太漂亮啦!”总统赞叹道。 “就快四年了,”顾德林说,“在监狱里他们只能做这些,总统先生。” 柯林顿总统沉吟着。也许,他还要从其他渠道进一步了解情况,并征求他的政府 的意见。 隔日,二月七日下午,柯林顿打电话给顾德林,告诉他已经决定释放这些中国难 民。顾德林克制着巨大的惊喜,回答道:“是的,正义终於得到伸张!” 当消息传到距离华盛顿两小时车程的约克郡,平静的小城一时间惊呆了。 有人喜极而泣。 这是一条极为漫长而酸辛的自由之路。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日,一条载着近三百名偷渡者的货船,经过一百一十二天的飘 泊,穿过好望角的著名风暴,绕过大半个地球,终於在夜色掩护下闯入纽约海域。 在寻找泊地时,撞上了华人聚居的皇後区海滩。 电视新闻里出现的镜头,是探照灯光柱扫射下巨大黢黑的船体,是大西洋夜海的 波涛,是盘旋的直升机…… 被警方当场拘捕的偷渡者们,裹着毛毯,露出惊魂未定的眼睛…… 黑夜过去,全美媒体惊呼:“金色冒险号”!纽约抢滩被擒! 轮船搁浅之处万家灯火,扩音器说:这就是纽约,会水的游上岸去!於是人人争 相蹈海,奋不顾身。除几个幸运者逃出了警方仓促的包围圈,绝大部分当即被抓获 ,另有十人在大西洋寒冽的海水中溺毙。消息轰动一时,实在是因为太富於戏剧性 。那么长的海岸线,哪儿不能去呢,偏偏来闯纽约! 许多人如是说:淘金来的,经济难民,美国没有义务收留他们!许多华人还因偷 渡者的国籍而感到大伤颜面。中国政府驻纽约总领事馆的人说:他们受骗了,美国 并不是像传闻的那么好。并称此事“有伤国家颜面”。只有一位围捕他们的警察头 儿有一句情不自禁的赞叹:这是不惜生命而投奔自由的英勇的人们! 第三天,六月八日的《纽约日报》刊登了专栏作家罗森绍的文章: “让他们进来,那些来自中国的英雄们,那些寻找美丽土地的男女们;让他们出 来,尽快尽可能地离开移民局拘留中心,对待他们以好客和尊严,并给他们勇敢精 神价值以尊敬……谁建造了纽约?——是大部分的移民和难民。金色冒险号上的中 国人正是这一精神的後裔。……给这些中国难民庇护不需要别的测试,因为他们宁 愿死,也不愿呆在共产中国,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一批声援“金色冒险号”船民的是三十几个美国人。他们在联邦大厦前举牌抗 议:“为什么古巴船民偷渡到美全部收留,同是共产专制下的中国人却要被拘留遣 送?不能双重标准!” 这里毕竟是美国! 轰动一时之後,“金色冒险号”和当时众多的偷渡新闻一样,迅速湮没。在其後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北京之春》主编于大海、经理薛伟多方打 探,得知已分散关押:全船共二百九十一人(一说二百八十六名),死亡十一人, 二十人关押在纽约,四十八人关押在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市,四十五人关押在弗吉 尼亚州温彻斯特市,约二十名妇女关押在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关押在宾夕法 尼亚州约克市的人最多,约一百一十七人。被美国政府分别关押的“蛇头”、迅速 获得保释者和幸运逃脱者约三十人。 于薛二人到纽约和伯利恒的移民局监狱访问了许多偷渡者,并录影为证。偷渡者 自述的故事里,有“六四”镇压、宗教迫害、强迫堕胎、罚款追捕……早先,这些 故事无论真假,只要提出政治庇护申请,一般会很快获释并取得工作许可。但“金 色冒险号”的运气特坏,纽约抢滩的轰动效应,使美国政府决定将他们破例关押到 偏僻的地方,避免媒体追踪,以便从严处置,吓阻方兴未艾的偷渡潮。移民局不是 热情理想的专栏作家。移民局是脸孔冷森的守门人。 八月五日,《北京之春》举行记者会。船民们的故事,随着声泪俱下的录影带再 次传遍全球。 《北京之春》还发布了偷渡者们请他们带出的一封呼吁书: 我们是金色冒险号投奔民主、自由的幸存者,现监禁在理海谷监狱。我们都是中 国现政府荒唐政策的牺牲品。我们热爱生命、追求真理,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来到 美国寻求政治庇护。但是经过近两个月的监禁,等待我们的却是驱逐出境的命运。 如果连美国这样一个讲求人权、自由、人道主义的国家都无法改变我们悲惨命运的 话,那么整个人类文明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呼吁在外享受民主自由的人们,恳请 你们了解、同情,泪盼得到你们的支持、帮助。 签名:王金盛、张能唯等十六 人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日 这封呼吁书没有写抬头。他们不知道在这绝望的境地里,谁可能是他们的救星。 他们的故事没机会讲述给美国的法官们听。 那些囚禁他们的小地方,义务律师们没有打政治庇护官司的经验。临时找来的华 人翻译,水平有限,往往搞得法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居然有翻译当厅对自己 同胞说,打了胎再怀不就行了,有什么难好避?你们来美国丢了中国人的脸,早点 回家算了!有时搞不清情况,律师只好笼统地申述中国人权状况不好,法官则认为 这不是政治庇护的充分理由。有时当事人强调村长、乡长迫害,美国人便十分地不 理解:你可以向县长、市长告状,也可以跑到村长乡长好的地方去呀,何必一定要 跑到美国来?——反正,理总是讲不通,大都几分钟便被判决递解出境。听证会大 多草草举行,并不许记者参加,被当地报纸讥讽为“黑箱作业”。 对於非法入境者,法律上有两种处理程序:一、“不准入境”:不承认进入美国 国境,直接遣送;二、“驱逐出境”:承认入境,进行甄别。如果进入此程序,可 望保释出狱。 移民当局既不遣送,又不保释。理由是“尚未入境”,是被警方发现带上岸来的 。难民们糊涂了:难道撞上了长岛海滩还不算进入美国国境吗?法律的解释是这样 的——判断非法移民是否入境有三个条件:一、在地理上进入美国领土;二、逃避 检查;三、在被监禁後获释。 於是,“金色冒险号”的非法移民们遭遇到一些《第二十二条军规》式的“黑色 幽默”。其一,虽然搁浅在长岛海滩,但是还算“尚未入境”。当然,你不能不允 许法官对法律用语作各种复杂的解释。其二、如果承认入境,可望获释;但承认入 境必须满足的第三个条件正是已经获释;就是说,你必须以已经获释来争取获释。 可已经获释又何必再争取获释呢? 因为你是从纽约长岛海岸非法进入了美国,所以遭到美国警察拘捕; 因为你在长岛海岸是遭到美国警察拘捕而带上岸的,所以你不算进入了美国; 因为你被关在美国的监狱里,正在接受美国有关法律的处置,所以显然是进入了 美国; 因为你不算进入美国,所以虽然关在美国监狱里,仍不能享受美国有关法律的保 护; ——看来,现代经典《第二十二条军规》写於美国还是有道理的。 关押“金色冒险号”船民最多的约克市,离最近的大城市纽约、华盛顿、费城皆 分别为五、二、三小时车程,算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大巴士运来百多名年轻的中国 人,在约克监狱的铁丝网内鱼贯下车,每两人共戴一付手铐,在警察的严密监管下 神色茫然地走进监房。 准备遣返的法律程序急速进行。据说有人声称:一到九月份,这些中国来的浑蛋 都要踢回去! 似乎有点中国式的“从快、从重、从严”的意思,没几天,三分之二难民的庇护 申请都驳回。 八月十八日,一些难民开始绝食。次日,全体绝食。 消息紧急地传到《北京之春》,主编于大海赶快加以劝阻。他分析,难民们并没 有受到广泛的社会同情,对美国社会及法律又了解甚少,又未能提出具体合理的要 求,贸然绝食於事无补。但一些难民说,不获自由就不停止,不坚持下去就是丢祖 宗的脸,丢中国人的脸!于大海费尽唇舌,反复劝导,并为了使事件较为体面地结 束,答应居间调停。于大海迅速和典狱长通话,说明了难民们的要求。典狱长则表 示愿向移民局反映难民的意见,并改善狱中生活。在多方的劝阻之下,四天之後, 八月二十一日,约克监狱的难民停止绝食。 在此之後,还绝食两次。 关押在新奥尔良的女同胞,曾被戴上脚镣,整天在昏睡和哭泣中度日。 关押在宾州里海谷监狱的难民,有十六人企图自杀,被转移到特殊房间,严加看 管。 他们不是来投奔自由的吗?约克人被深深刺痛了。 约克郡的律师们自动组织起来,义务为难民们辩护。他们没处理过政治庇护案件 ,便花钱请大城市有经验的同行来讲授。 普通人也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名叫“金色展望”的组织,为这些年轻人呼吁, 并通过新闻信件、国会游说、录像带,把影响扩散到全美许多地方。 也有人致函报社,对这些决心改变中国偷渡者命运的义举表示异议:“应该把这 些可能抢夺我们就业机会的难民遣送回去,我们应该先关心自己。” 这些金色冒险号之友没有动摇,约克郡援助中国难民律师团主席崔比尔考克先生 在报纸上撰文反驳道:谁是“我们”?这些总是定义你们、我们的人,从来不想帮 助别人,或关心他人的苦难。……三十年前,“我们”坐在汽车前部,“他们”被 迫坐在汽车後部。这种思维使今天世界还被分为阿拉伯人与犹太人,黑人和白人。 ” 在反非法移民的声浪里,也有一些人士从另一种角度提出指责:他们是一群宗教 狂,他们想拯救世界上所有不幸的人! 这种指责很难回答,因为它超出了辩论的范围。“金色展望”的人们只是按自己 的信念继续去做。 有人一次便购买了数十双鞋子,赠送给难民…… 六十三岁的唐娜女士每天清晨七时准时赶到监狱门口,为中国难民祷告十五分钟 …… 几乎每一个难民都有一个固定联系的友爱的家庭,平日探监、教习英语,节日送 花祝贺。许多人认领难民为义子…… 人们多次到华盛顿国会大厦前举行抗议活动,要求释放中国难民…… 四十多位律师为难民们提供免费的咨询、辩护…… 辛笛·勒巴克为难民们经营手工艺品,已出售一万七千件作品。这些手工艺品不 仅施难民们获得经济收入,还使他们的困境引起广泛的关注…… 律师助理丘奇把难民们称为“我的孩子”,三年多来,她为了准备办案材料,出 入监狱约一千五百次…… 琼·玛茹斯婷女士通过全国教会组织,为已找到一百多个免费住处,如果难民们 获释,马上都有地方住…… 计算机程序设计师克拉克先生盖了新房,准备把旧房交给出狱的难民住…… ——能够想到或做到的,一切都做了! 约克监狱前的声援活动渐渐固定为每周一次的祈祷。自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始,风雨无阻,直到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六日“金色冒险号”船民全部获释为止。 人们聚集在监狱对面的草地上,诵读圣经、唱圣歌、交流有关难民的情况,祈求 上帝解救他们的苦难。政论家曹长青和妻子晓晖去了,向我讲述了自己的感动。於 是我整理出几纸箱准备赠送的中文书刊,驱车远赴约克。在那块传说中的草地上, 我同约克人一起为我的同胞祝福。 路过的汽车大多鸣笛以示支持。哦,约克人!约克人!没有丧失爱的能力的约克 人! 当被难民们尊称为“金色冒险号之母”的琼·玛茹斯婷女士朗读一封中国来信时 ,我情不自禁,痛哭失声。在那封纸张粗劣字迹歪扭的中国来信中,难民的家人千 恩万谢地感激约克人为他们狱中的亲人所做的一切。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 怎么是美国人而不是中国人?耻辱的泪水猛然夺眶而出,我强忍着失态的哭声,踏 着没踝的残雪向远处走去。“金色展望”里唯一的中国人周先生默默陪着我,我不 知该怎样解释。至远处回望,那祈祷歌唱的人群化为一片模糊而圣洁的晶莹。我们 中国人!我们按血缘阶级而划分的有远近亲疏的爱! 曹长青锋利的文字如刀尖般搅碎了我的心: ——在宾州,大多数华人对这些中国难民持冷漠的态度。而在全美对“金色冒险 号”难民的排斥声浪中,态度最强烈的是中国人。 ——中国人是火没烧到自家,刀不砍到自己脖子上,就不会动心的。 ——这是一种相当残忍、自私的文化。 是最後的一支歌了。在北美刺骨的寒风中,我的手臂随着约克人举起向铁丝网挥 动。刹那间,泪水又扑簌簌从冰冷的面颊上跌落…… 你们看见了吗?你们听得到吗?凭着这世界还有爱,请不要绝望请不要绝望! ——那堡垒似的监狱和结实的水泥窗户没有回答。 不久後,在布朗大学召开的一个国际作家大会上,作为中国大陆作家的发言代表 ,我极为私人化地讲述了约克人的祈祷集会。在那片草地上,有一位名叫罗伯特· 麦瑞尔的教师,每周为难民们带来一首他创作的新歌。他对我说,“他们不过是和 我们的前辈一样,冒险来寻求自由与幸福,他们无罪。”於是无论酷暑寒冬,他都 弹拨着他的吉他,对着高墙吟唱。也许,这些歌曲不会为这位小城艺术家带来声誉 和金钱,他将永远默默无闻。但是,这才是真正自由的写作和真正的艺术!这个小 故事令大礼堂鸦雀无声。我继续讲下去:真正的自由的艺术至少是反抗压迫的写作 ,同样也至少是反抗商品化的写作。在古代中国,那些後来成为经典的作品,无论 诗画,当初都是友人之间的馈赠和酬唱,仅仅是一种个人的表达而绝不是商品。正 因此,这些作品都具有极高的艺术品味。我最後讲道,我的写作反抗过专制主义的 生活方式,同样还要反抗商品化的生活方式。罗伯特·麦瑞尔先生是我的榜样。他 在那片草地上对着监狱高墙所唱的那些歌,是真正的自由与艺术的象征! 我明白,那极为热烈的掌声是献给那位歌手的。 第一次参加祈祷的那天,从约克回家的路上,我车上的录音机一遍又一遍放着罗 伯特的歌曲。有时我会在黑暗的山路边停下车来,平静一下。在美国乡村音乐的曲 调里,那位无名的小城歌手用叠句反复唱道: 冷啊,冷啊,冷啊,冷啊, 但他们的心更冷啊…… ——我感觉自己是有罪的。 一九九五年春节,通过热心的周先生居中联络,一群中国知识分子代表着他们个 人和海外民主运动从纽约和普林斯顿远赴约克。刘宾雁,为中国人民的自由奋斗了 半生的著名持不同政见者;刘青,魏京生的战友、曾被判十一年重刑的前囚犯、现 “中国人权”主席;于大海,前中国民联主席、《北京之春》主编;倪育贤,前“ 反革命”死刑犯、现中国自由民主党主席;陈奎德、苏炜、郑义,因参与八九民运 而被迫逃亡海外的作家。他们到监狱看望了囚禁中的同胞,接受了媒体采访,并在 祈祷会上发表了演讲。他们特别地感谢“金色展望”为同胞们所做的一切,并赞扬 这是人类自由精神的光辉范例。夜归的汽车里,有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都感到一 种不常体会到的灵魂的纯洁。 在此之前,“金色展望”派出了一个代表团来到普林斯顿,同“普林斯顿中国学 社”的流亡知识分子进行了长时间的座谈。他们想寻求支持。他们想了解中国:船 民们讲述的那些可怕的故事是真的吗?最後,他们转赠了一个难民们在狱中制作的 折纸手工艺品——用上千张折叠好的纸部件做成的幻想中的飞禽:完美的鹰与鸽子 的揉合。难民们把它命名为“自由鸟”,表达了对自由的深切渴望。 “自由鸟”和“金色冒险号”应当成为二十世纪末中国人投奔怒海追求自由的偷 渡潮的经典象征。 当“金色冒险号”撞上长岛海滩之际,偷渡运动正是高潮。太平洋、大西洋上, 数十艘满载中国难民的偷渡船正志在必得地向美国进发。美国国内,反非法移民已 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情绪。对於美国政府来说,囚禁“金色冒险号”船民, 无疑是想向全世界发出一个明白无误的信息:绝不容忍非法移民偷越美国边境! 毫无疑问,政府必须执行法律。但是,在法律之上,难道就再无某些更高的人类 公理了吗? ——华盛顿总统祈求上帝:“让这个国家提供更多更多的安全慈悲的避难所给其 他国家的那些不幸者们。” ——林肯总统写道:“基於自由和正义的原则,对所有国家的被迫害者给予避难 ,这一传统在美国必须培养和鼓励。” ——杰佛逊总统疾呼:“当年我们的父辈远涉重洋到达这块土地的时候,曾受到 宽宏接待和热情帮助,今天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拒绝那些从压迫下逃亡出来的不幸者 ?” 正是秉承这种人类正义的传统,在大规模接收犹太人、古巴人和越南人之後,美 国已成为世界上接收被迫害者最多的国家。 因此,拘禁“金色冒险号”难民的政府行为,在并不构成违法的前提下,仍然遭 到抨击。《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这两家最具影响力的报纸,都把中国难民 与早年爱丽丝岛上曾关押过的移民相提并论。 有谁不知道纽约港外那座耸立在爱丽丝岛上的自由女神像呢?她左手怀抱法典, 而右手将自由的火炬高擎过头,构成一个伟大的、令人神思的意义。女神像上还镌 刻着催人泪下的诗句:“把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交给我吧!”——曹长青就此激愤地 写道:“美国之所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正是这种人道哲学放射出光芒。……今 天,美国政府如果要放弃这一人道传统,这一立国之本,首先要做的,是柯林顿总 统率参众两院议员去爱丽丝岛,把女神像上的诗句凿下来,换成‘把那些富人和独 裁者交给我吧’。” 但是,在自然法和公理早已式微的现代法制社会,“金色冒险号”绕不过细密如 网法律。 几年来,“是否已经入境”这一问题,成为法官与难民们争执的焦点。如果承认 入境,难民们将享受美国法律的保护,其中最重要的是可能获得保释。虽然保释并 不意味着必定获得居留,但将使他们拥有自由、尊严与希望。 难民们的义务律师们对移民局律师的判定提出异议,联邦法院裁定:难民已经入 境。 移民局律师上诉,联邦法院再次以五位法官投票,三票对二票裁定:难民没有入 境。 难民律师不服,上诉最高法院,等待最後的判决。 诉讼进入了一个极为艰难的相持阶段:最高发院的裁决遥遥无期。判明情况及适 用法律的时间可能在两年之後。其时,难民们已经被拘禁了两年。也就是说,等法 律程序结束,他们可能已在狱中被关押了四年。这几乎相当於一项中等罪行的刑期 了!而且,结果是什么呢?仍然可能是遣返。 绝望的人们只好自动要求返国,一批又一批挥泪离去。美国政府提供机票,但在 祖国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拘禁和高额罚金。坚持留下来的人,只有在同样的 绝望中苦熬岁月。典狱长和法警尽可能为他们提供方便,他们懂得,无休无止的等 待是对被囚禁者最大的折磨。“金色展望”的同情者们也无言以对:让他们坚持等 待吗,谁能保证将等到的是一个好结果?就这样劝他们走吗,又於心何忍?他们只 有向上帝祷告,恳请上帝垂顾这些身陷绝境的人们。 周日的祈祷一次也没有中断。 又是一个祈祷的日子,吴弘达去看望难民。约克的朋友们低声告诉我:难民们不 愿见他。——为甚么?——不是针对他的,媒体及任何中共不喜欢的人,他们都不 敢见了。回去的人打来电话:这边发生的事,那边都知道。 在草地上临时搭起的小讲台上,吴弘达发表了演说,对难民们绝望的处境深表同 情,并保证将为他们的获释奔走努力。他为同胞们请求庇护作证,并尖锐地指出: 连隔着太平洋,在美国的监狱里都怕,可见这个政权的蛮横与恐怖!要庇护的理由 吗,这就是! 在歌声中,我们一同举起手向监狱的高墙挥动。 我看见了他闪动的泪光…… 刚到约克时的一百一十七人,除部分获得保释,大都绝望地自动要求遣返了。剩 下的人,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曾经给他们带来同情、声誉和金钱的折纸手工艺品也不再做了。 任何媒体、同情者也再不愿见了。 什么事情都不愿做了。 ——在法律的铁墙前,中国难民和约克人结成的同盟军已撞得头破血流。在这场 看起来毫无希望的战争中,只有约克人还在坚持…… 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那些他们素昧生平的中国难民,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 崇高的理想。金色冒险号之母琼·玛茹斯婷女士和其他的人都向我这样说过:这是 我一生中最充实、最有价值的生活。能把上帝的爱带给这些无助的人,这是我最大 的幸福! 那么,每周一次、风雨无阻的祈祷会还要开下去吗? 还要开到第多少次呢? ——第一百八十三次。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三日黄昏,大约七十余名“金色展望”的约克人聚积在监狱 前草地上,举行了第一百八十三次祈祷会。琼·玛茹斯婷牧师宣布了柯林顿总统再 次向顾德林众议员的保证:“所有金色冒险号的船民都会获得保释,并可以重新提 起上诉,向美国寻求政治庇护。所有的金色冒险号船民都可以获释,释放的时间仍 然订在三月一日。“ 这一次,移民局的动作比总统快。二月二十六日正午,三十九名“金色冒险号” 船民走出监房,身穿移民局为他们定做的蓝衣白裤,手提装着约克人为他们购买的 日常用品的白色塑料提袋,鱼贯登车。监狱大门开启,三年八个月零十九天的恶梦 终於过去。 关押在维吉尼亚、加尼福尼亚和路易斯安那的十四名船民也同时获释。 组织偷渡以获取暴利的“蛇头”迅即开始向在美的难民亲友勒索巨额偷渡费。 纽约市警察总局极为重视,密切注视事态发展,并呼吁知情者举报。 “金色冒险号”抵达美国时有二百九十人左右。 十人溺水身亡,少数逃脱。(另据《亚洲周刊》刘宁荣报导:六人淹死,六人逃 离现场。) 近四年来,因不堪囚禁自动要求遣返的有九十九人。 陆续获释的有一百一十六人。(三十五人获政治庇护,四十人获保释,十二人转 往中美洲第三国收留。) 最後获得保释的有五十五人。 美国移民局发言人乔丹说:美国政府已经尽其所能。 某些往事很像断落的牙齿 你忍不住要去舔它留下的豁口。 ——对於我们中国,“金色冒险号”就是这样一颗断落的牙齿,一颗难忘的断落 的牙齿。我们将长久地舔它留在我们心中的永远的创痛。 对於美利坚合众国,它曾是一个令人难堪的疑问:“如果连美国这样一个讲求人 权、自由、人道主义的国家都无法改变我们悲惨命运的话,那么整个人类文明又有 什么意义呢?”——人类文明还是有意义的,因为“金色冒险号”最终成为自由女 神脚下一个美丽的现代传说: “把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交给我吧!” (1997年3月10日於普林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