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鸟》序 余英时 《自由鸟》是郑义的一部文集,分为两辑:第一集主要是为天安门“八九 民运”辩护的论文;第二辑大体上属於报导文学,是他从“文革”开始,亲见亲闻 ,或亲自参加过的生活实录。最後一篇《自由鸟》,也就是全书的主题曲,则是写 “金色冒险号”船民投奔自由,却在美国宾州的约克郡监狱中渡过了四年囚禁的日 子。我匆匆地读过全书,禁不住心潮汹涌,好像又重温了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在电 视上所看到的那场恶梦。郑义的每一篇文字都是用血和泪交织而成的,他所描写的 每一个场面都是惊心动魄的。如果要我在这篇文字中选出另一篇题目来代表全书的 精神,我想也许没有比(我作证)这三个字更合适的了。 我为甚么这样说呢?因为郑义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以他的全幅生命为历史作 证的。但这并不是一般的历史,而恰恰是二十世纪後半叶中国五千年文明在邪恶的 火焰中化为劫灰的一段历史。希腊神话中有火凤凰自焚之後,再从灰烬中重生的故 事。中国已自焚了,这是无可怀疑的实事;至於它能不能复活,实在是很难说的事 ,至少到今天为止,我们还看不出中国有再生的迹象。这决不是我危言耸听,夸大 其词。听听先知诗人陈寅恪的声音吧!他在一九四九年夏天写道: 玉石昆冈同一炉,劫灰遗恨话当时。 又在一九五零年夏天写道: 谁问神州尚有神。 我不过是用浅近的语言把诗人的深意重述一遍而已。陈寅恪的诗是“诗史 ”,并且也是以全幅生命为历史作证的“诗的史”或“史的诗”。万一有一天,也 许要等到五百年之後,中国这只火凤凰居然奇迹似地复活了,那时候的中国人之中 总不免会有好奇之士想知道这场大火是怎样燃烧起来的,燃烧的具体经过又是怎样 的。到了那一天,这些还魂过来的未来中国人终将在思古幽情的激动下,反复研读 二十世纪中业以来残留的诗文。象陈寅恪的“诗史”、还有郑义的《自由鸟》,以 及其它同类的作品,并将成为最值得宝贵的原始资料。他们也许很难一下子看得懂 这批原料,正如我们看不懂《楚辞.天问》、《山海经》、《淮南子》等古籍中所 记载的神话一样。但越是难懂便越会激发他们的探索的兴趣。二十世纪的神话也不 可避免地将引导研究者去比较远古的神话。那么他们便会惊异地发现,有些远古的 神话竟然和二十世纪的神话若合符节。上引陈寅恪诗句中的“玉石昆冈”便出於《 尚书.胤征》的“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於猛火。”可见神话传说中 确隐藏著真实的历史,而且重复地演出过。再引一个更有名的神话:《淮南子.天 文训》说: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 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对於二十世纪下叶中国而言,这 已不只是神话而是灵验无比的“推背图”了。 二十世纪的中国人之中愿意认同於“共工”者比比皆是。但这不能改变在 原来神话中“共工”代表邪恶与暴力这一实事。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奉“共工”为 至上的天神,今天中国才会落到“天柱折,地维绝”的地步。如果“共工”的作为 是值得肯定的,为甚么这一神话还要加上一条尾巴,说甚么“於是女娲炼五色石以 补苍天”呢?(《淮南子.览冥训》)中国这只自焚的火凤凰会不会复活,恐怕就得 看有没有新的女娲能炼成五色石重补苍天了。眼前还不见新女娲的影子。 但是五十年来焚烧著中国的烈火并不完全来自旧的昆冈,其中最重要的火 苗出於火凤凰的身上,而火凤凰却是从西方飞过来的。在上星期出版的美国《时代 》周刊(TIME,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三日)百年纪念号上,我们读到了关於二十世纪最 有影响的政治领袖的素描,都是由各行的专家执笔的。代表中国的自然非毛泽东莫 属──二十世纪的“共工”。在编者的引言中,有一段专讲二十世纪是一个有计划 有系统的残杀人群的世纪。让我把其中最紧要的话译在下面: 在这一世纪的种种光辉成就之中也露出一些历史上最坏的恐怖:斯大林的 集体化,希特勒的残杀犹太人,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波布的屠杀场,伊底阿 敏的滥杀。我们为此试将罪责予以个人化,好像过失仅止於几个疯人,其实是这些 社会自上至下都曾拥抱或容忍过这种疯狂,包括先进的社会如德国。这些社会有一 个共同之点,他们都从极权体制中去寻求解决方式,而不是自由。神学家於此必须 解答上帝为甚么会允许邪恶的出现。理性主义者所面临的困境也不在神学家之下, 他们必须解释:为甚么进步并没有使人类的文明变得更文明些? 编者在这里指出“极权体制”是二十世纪最大邪恶的总根源,我认为是完 全合乎事实的。但是我们都知道“极权体制”的故乡在西方而不在东方。以观念的 起源言,它始於马克斯“的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以组织的起源言,它是从 列宁开始的。这已是常识中的常识,用不著多费笔墨了。但是《时代》周刊中关於 列宁的一篇素描,则仍有一读的价值。列宁不折不扣地是一个最激进、又最热狂的 知识分子,是他第一次通过细密的分析,把马克斯理论和革命实践结合了起来。文 中引六十年代一位苏联的异议分子的分析,指出列宁一生博览群书,深思熟虑,文 笔也乾净俐落。但血流成海也就是这样造成的。他的残酷,与其归之於天性,毋宁 归之於下列诸因素:深信他的革命根据在“科学”、在“不容争辩的历史规律”、 酷爱权力、和政治上绝不容忍异己。这是俄国人的内部评论,应该是可信的。现在 前苏联的档案公开了,列宁亲笔下令吊死大批的富农示众,务使远近皆知的文件也 已出现。过去西方左派学术界以列宁为“圣者”而将一切邪恶专归於斯大林一人的 说法今天已成笑柄。我们对於列宁进行革命和建立极权统治的事实知道得越多,便 越明白中国“共工”及其追随者的一切作为,从弘网到细节无不一一抄自布尔什维 克。其中唯一“中国化”的部份则取法於传统的“流寇主义”。二十世纪是中国人 表演破坏力而不是创造力的时代,哪里会有“创造性发展”的奇迹出现?所以我说 ,这场大火是由火凤凰从西方搬运过来的。“火凤凰”加上“共工”,这几乎便是 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全部历史。 中国的大火已经燃烧了五十年之久,一直到今天都没有熄灭,所不同的是 现在燃料已经改变。最初三十多年的燃料是“共工”及其信徒们的无限的“权力欲 ”,而最进十几年来,特别是最近五、六年来,由於市场经济的刺激,代之而起的 是更巨大而永远无法满足的“钱财欲”。“权”与“钱”两种燃料的互相支援,已 使昆冈火焰冲天,隔海望去,好像是一片兴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中国人几千年累 计起来的精神资源已经焚烧得只剩下残灰了。所以这两三年来,大陆上已出现了不 少关於精神危机、道德破产的严重信号。就我所知,便有《中国社会的困惑》(一九 九六年)、《大变革时代》(一九九六年)、《关键时刻》(一九九七年)、《商士论衡 》(一九九七年)……这些专书,其共同的讯息便是对这场由新燃料所突然加强的贪 婪的欲火,发出紧急警报。 郑义和他的天安门夥伴们其实都是义务消防队员,但是他们要救的火却恰 恰是“共工”的徒子徒孙辈万世相传的富贵根源。所以或逃亡、或流放,他们先後 都飞越太平洋,从现场救火变成了隔岸观火。但是我深知他们是决不甘心长久被迫 观火的,他们的心仍时时刻刻系绕著火场。 在这篇序文中,我曾一再引用中外关於“火”的神话来表达我读《自由鸟 》的一些感受。现在让我再引用一段佛经上的“火”的神话来结束这篇急就章: 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 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尔!”天神感嘉,即为灭火 。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余英时序於普林斯顿 後 记 郑 义 原本就没有打算写後记一类的文字,求得余英时先生的序,更有一种圆满 之感。渐渐地却事有异样,连日来,余先生序言结尾处那个佛经故事莹绕梦魂,不 得片刻安宁。 眼前腾起的,是鹦鹉濡羽扑火的惨烈画面…… 也许该作一後记了。 余先生说,这些文字,每一篇都是血泪所成。自然是一番美意,但却触动 了我的心事。记得是去年,在华盛顿有一个亚洲作家大会,主持者安排正在普林斯 顿讲学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作主题演讲,大江先生却推荐我去。会议主题是“冷 战後的亚洲文学”,但我却很难感受到这“後”:不是吗,亚洲还笼罩著阴霾的战 云,在朝鲜半岛,在台湾海峡;还四处流散著无可掩饰的专制与赤贫。而在我的祖 国,更是罢工、抗议、骚乱甚至暴动几乎无日不有,正直者囚禁於监狱,冤魂游荡 於大地,每年死刑动辄数千,哪有一丝“後冷战”的妥协合作式的祥和?於是便照 直说了,顺便还调侃了柯林顿总统一番:不久前,“後冷战”的柯林顿说漏了嘴, 称中国为“前共产党国家”。遗憾的是,我们中国人、亚洲人无法具备这种超前意 识,我们仍然身处十分艰困的境地,我们手中的笔,仍然要为自由、人权这类基本 价值而不懈战斗。 在这里,唱反调并不以为忤,於是便搏来一片掌声。回答问题时却生出枝 节:总是有人以我揭露暴政的文字为例,表示激烈赞同,或问我是否还要继续这样 写下去,竟使我悲从中来。我说,文学应该是美的,应该献给人类一种无与伦比的 优美。考虑到几个语种的同声翻译,我吟诵了一首妇幼皆知的唐诗:“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无论是意境还是音韵,何等清纯优美 !而我为甚么要面对残忍与血腥?我的每一篇文字,一笔一划都是蘸著人民的血泪 写成的!为甚么会是这样?为甚么?我和我的中国同行都崇拜著文学的清纯优美, 我们真的不愿意!可我们又不得不这样写,用人民的血和泪来写,我真的不明白… …言未尽,却已声泪俱下,竟至於泣不成声。 片刻静默之後,有人当厅立起,高喊道:郑义,我们支持你,不要矛盾, 就要这样写下去!继而,又有人以现实为例发表赞同“血泪文字”的长篇意见,也 有人指出中共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并随即陷入被“围剿”……接下来一场混战,主 席维持秩序,同声翻译们紧张而亢奋…… ──今天依然如此。读罢余先生序数日後,我方才醒悟到,不想自撰序言 或後记,那隐於潜意识深处的,依然是这种莫可言状之沉痛。我自己该如何向读者 介绍这本《自由鸟》呢?有罪恶的证词,有自由与尊严的辩护,每一页皆浸了哀痛 与叹惋。若是在大陆出版倒也罢了,偏是只能在台湾出。不成了强迫阅读吗?台湾 读者又与此类文字何干?理论不是理论,散文不成散文,纯是些非驴非马。作为作 家,实在是很惭愧的。其实,将这些文字结集付梓,原本想了结这一番悲情,金盆 洗手,改邪归正。我长像很丑,但天性爱美的。不信可找《远村》一读,真是优美 淡远。就是未达怨而不怒之化境的《神树》那山、那树、还有那些热辣纯情的山村 女人,写得多美呀!在小说家这行当里,我有足够之自信,是不惮於与大师过招的 。《自由鸟》使我意识到一种灵魂的撕裂。该是及早结束这种两面作战之困境的时 候了。常有一个亲切的声音在遥相呼唤: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 再回过头说一句那鹦鹉扑火的故事,结局仍似过於乐观。对於我们这个不 信神的民族,大约不易得到神的垂悯,再大的火,还得自家去扑。倘若真到了都要 濡羽赴火的份上,只怕是再也分辨不出哪些鹦鹉本是歌唱家或艺术家了。那“不忍 之心”,也许是“狗改不了吃屎”之类的天性。 这个难产的後记写得太晚了,不知能否在发排之前赶上。我要向三民书局 的编辑先生致谢、致歉。实在赶不上便也罢了。像我这样卖瓜的对自己的瓜说不出 个所以然的,少见。也要向始终支持我的妻子致谢与致歉。像她这样眷家糊口又苦 口婆心催促丈夫写那些不值钱小说的,也少见。□ (一九九八年四月三十日於普林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