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事件中的朝野关系 ——在纪念波兰园桌会议十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 戴 晴 一九八九年春天,北京表面上是平静的。 “党/国”与社会的对立虽然已经存在,尚不如今天这样紧张。邓小平(th e Red Emperor)之下党内两派的斗争,却已经箭在弦上。 就在这时,比较开明的前总书记——他在党内纷争中遭到除名——胡耀邦突 然去世。他的死成了打破表面平静,成为民众发泄普遍不满,希望改革快速推进的 契机。 这时候,五十五名波兰园桌会议代表刚刚达成协议正筹备第一个“通过民主 产生的非共产党政府”。中国党内的两派注意到了事态的发展;正掌权的改革派希 望局面得以控制,他们的对手,控制军队的顽固派,则暗暗希望事情闹大让他们下 台。 那年的春天,可以说,相当多的中国民众对共产党统治依旧有一定信赖,对 共产党的改革依旧怀着一线希望。改革与开放的确给普通人带来一些可见的利益, 但是,由於对自己的合法性信心不足的共产党,改革中依旧坚持严格控制舆论和陈 词滥调灌输,失去了与民众沟通,取得民众对改革的理解的机会。 四月十五日,学生们走上街头。在後来的七个星期里,中国民主化的努力, 走完了动员——激进化——两极——流血冲突——重新压制一系列过程。十年缓慢 改革为中国民间争得的有限空间,在军车的呼啸声中丧失殆尽。而接下来的以“讨 好军方、压制自由派”为特色的“市场化改革”(market orintation reform), 直接导致了今天的腐败与社会不公正。 那么,在这七个星期里,究竟有没有可能通过协商而将局面控制住,从而使 得中国的改革向有利於自由民主方向转化? 答案是“有。还不止一次。” 第一阶段: 四月十五日到二十六日,最初的十天,当时赵负责处理学生事务,当局态度 是前所未有的克制。如果事情结束在这里,就民众向极权制度求得空间而言,可以 说取得一定成就。 第二阶段:赵偶然出访。 强硬派乘机按照自己方式处置:就是那个充满共产党恫吓与说教的“4-2 6”社论。 一方面被这类改革中已经有点陌生了的语调进所激怒;另一方面,容易地得 到的“街头上的权力”及在人群中的安全感;再加上北京市民的喝彩和世界传媒的 关注,学生再度强硬起来。这就是“4-27”(十五万学生,一百万市民,海外 留学生)大游行。这一回,从学生方面而言:是有秩序的,要求也是温和的。政府 方面:没有镇压。 四月二十九日,统战部的官员主动邀请“自由派份子”开会,肯定“学生的 爱国精神”及“党所经受了的民主考验”——改革派认为自己所主张的温和的措施 取得了成功。学生方面也取得了巨大就,因为他们要求的“自己的报纸”获得了当 局认可。这是可以成为迈向自由化Liberalization的重要的一步,可惜他们没有明 白这一点,没有将它以文字形式巩固下来。 第三阶段:赵回北京 学生要求再度升级,提出“对话”,并且“直播”。这意味着当局对学生组 织的承认。而自发的学生组织的合法化,意味着“国家/社会关系根本变化的开端 ”,是改革进展的极大的一步,再当时中国的条件下,改革派无法作到。 赵冒极大风险,在他认为可能的领域作出回应。一时他所作的两次否定强硬 派的讲话:一是对於“5-4”游行仍然坚持不镇压,同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尽量 回应: 1)“反腐败、反官倒”——“干部子弟不许经商,从我的儿子查起。” 2)“新闻自由”——同意新闻界提出“新闻法”出台程序;同意著名“自 由派”言论公开发表。 由於当局所采取这样的态度,学生宣布停止罢课(除了两所大学),社会秩 序基本恢复。 第四阶段: 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解释,为什么在这样的局面下学生反而使事态再 度升级,而且使用极端手段——绝食。 从十三日到十七日,激进派领袖坚持当局不可能接受的条件,以年轻的生命 作赌注,绝不退让。最後,到了五月十七日,绝食的第五天,赵——其实也是邓小 平——作出最後努力,代表政治局五常委,提出了可以作出的退让。学生不作反应 。 五月十八日,最强硬派李鹏出面阐述政府可能的让步,学生竟以更加强硬甚 至无礼的态度予以回击。更有甚者,这样的当口,著名的、享有“自由派领头人物 ”声望的知识分子——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受了错误信息的推动——发表了一篇措 辞最强烈的宣言:“打倒个人独裁,结束老人统治。” 保守派有足够“无可再让”的理由,当局决定采取严厉手段——戒严。 第五阶段: 从戒严到最後的武装镇压,有将近两周时间,示威者本有多次机会撤离—— 虽然没有取得大成就,但也没有大损失,体面也尚能维持。但运动实际上已经失控 。众多的组织在这时成立,有些学生和工人组织甚至打算以“团结”为自己命名。 激进的领袖在揣度当局意向、筹划自己未来的同时,只以高度感情化的讲话,对继 续留在广场上的人火上浇油。 到六月二日,当邓朴方的代表尽最後的努力劝说“主动撤离”,他将尽量说 明他的父亲避免使用武力,竟也未能奏效。 到六月三日,坦克开进广场,温和的参与者出面与清场部队达成不要限时无 条件撤离的“城下之盟”,运动的领袖们得到帮助逃离。 这是“中国二十世纪政治史上最悲惨的一天”。 如果十年前北京的抗议运动不是突发的,而是像波兰那样有了长年的、持续 不断的低抗活动和组织,瓦文萨、米奇尼克和库龙那样的领袖人物,本可以在上面 说的任何一个关键时刻达成对中国的自由化有利的协议。但实际情况是,与东欧国 家不同,中国不曾经历过民主;也没有自由民主思想的传统。在过去四十年内,不 但没有强大的公民社会,私有制才刚刚恢复,中国从来没有过“团结工会”式的组 织;中国的工人们没有要求劳工改革的历史和政治斗争的经验;中国的知识分子群 体不曾有过对共产党的离心运动;中国没有类似波兰天主教会的组织;党/国从来 不允许任何脱离它的控制的社会集团存在。 八九年春天,由於先有了“运动”而匆匆拼凑起来的“组织”,实际处於刚 刚从“党/国”控制模式下脱胎出来的无序状态(一七九)。而它的後来占据了领 导地位的领袖,只是一些视革命为节日的勇敢份子。他们对自由、民主、现代化的 理解极为有限,不仅受到中国历史文化的限制,也受到他们自身成长经历的限制。 中国的民主化运动没有捷径可循。“六四”镇压所造成的“党/国”与被压 制的社会的对立,是中国改革与发展的主要危机。波兰的经验告诉中国人,民主化 只有通过国家与社会的和解与协调实现,而国家与社会的协调,又只有坚韧的努力 、竞争、对话、谈判、威胁和反威胁的漫长过程而取得。 中国的瓦解共产党主义的圆桌会议会出现在哪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