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蒙族反抗风潮 邓来阁 【编者说明】此文是作者尚未发表的《文化大革命在内蒙古:挖肃运动与民族关 系》一书的第十章第二节。本刊发表时略有删节。 1981年8月22日晚,内蒙古党校的灰砖墙上三条大标语赫然醒目——“强烈要 求中共中央撤回28号文件”,“保卫民族自治权利”,“争取民族生存”。同类的 标语也同时出现在呼市其它地方。问题显然出在内蒙党内上层——中央28号文件8月 10日发到内蒙,8月13日区党委召开工作会议,向盟市、旗县党委书记传达。这次会 议结束的当天就出现了上述标语。8月23日上午,标语被官方撕掉,但事情刚刚开始 。 9月5日下午,内蒙古大学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传达28号文件——《中共中央 书记处讨论内蒙古自治区工作纪要》。会场坐得满满的,几十年来中国人对付会议 的各种手段:看书、写信、睡觉、聊天、打毛衣等等暂时收了起来——77、78级大 学生分配在即,没准这红头文件与他们的前途有关。而生於斯、长於斯的蒙族学生 对此更是格外关注,他们早已从各种渠道听说了这个文件。 这个文件是81年7月16日上午经中共中央书记处第111次会议讨论通过的,该 会议由胡耀邦主持,万里、习仲勋、方毅、宋任穷、姚依林、余秋里等人出席,乌 兰夫、杨静仁、邓立群、朱穆之等人列席。由时任内蒙古第一把手的周惠汇报情况 ,汇报的依据就是内蒙党委几次讨论通过的《汇报提纲》。这个文件共八条,基本 内容集中在前七条,主要是肯定内蒙党委“坚决贯彻执行了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 、政策,积极平反冤假错案,认真落实民族区域自治政策、干部政策”。“因而, 民族关系处理得比较好,生产恢复得比较快,”。“中央也是满意的”。 文件传达完,汉族学生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可接受,蒙族学生却议论纷纷: ——我们蒙古人被整死了上万人,作为直接责任者的汉人领导却不受任何法 律制裁。我们三番五次投书中央,以至万人联名,请求依法惩办滕海清等人,中央 一概置之不理,如果蒙人上万条人命顶不上一个汉人,我们这个主体民族还有什么 权利可言?所谓“民族关系处理得比较好”,“各民族比较满意”纯属强奸民意, 周惠的汇报是欺上瞒下,中央的态度是大汉族专制独裁。 ——我们的新闻机构不是一直宣传“外蒙在苏修的掠夺盘剥下国弱民穷”吗 ?现在又让我们赶超外蒙,这不等於说内蒙更弱更穷吗?中国的宣传机构为什么骗 人?!内蒙古地大物博,人口稀少,为什么抱着金碗讨饭吃?外蒙受苏修的掠夺, 内蒙受谁的掠夺呢? ——关於流入人口问题,28号文件前後矛盾,既肯定“今後不向内蒙古移民 的方针是对的,”又允许外省人流到内蒙去。还不能堵,堵也堵不住,这不是鼓励 外省向内蒙移民吗?内蒙的蒙族才二百万,汉人是蒙人的九倍,流进来的都是汉人 ,其结果必然是使我们这个主体民族有名无实。内蒙是我们蒙族自治区,我们有权 利保卫自己的土地,保护自己的生活空间。 ——文件上一面强调民族团结,一面排挤、歧视少数民族,为什么蒙人的自 治区非要汉人当第一把手?滕海清、郑维山、尤太忠、周惠哪个不是汉人?文革时 民族团结高唱入云,可蒙族人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什么"双依靠",是你们汉族人 离不开内蒙这块肥肉。我们蒙人凭什么离不开你们汉人!离开你们,我们会少死多 少人!少吃多少苦!少受多少气!……。 “挖肃”留下的悲惨记忆,被侮辱、被歧视的民族心理,受摆布、被愚弄的 感受,弱小民族自我保护意识与偏狭过激的民族情绪混杂在一起,使蒙族大学生迅 速聚集到一个旗帜之下。 28号文件在别的院校也引起了同样的反响,失望、不满和仇恨在内蒙大地上 如燎原之火蔓延开来。 如同北京大学在北方各高校中的地位,内蒙古大学成了呼市乃至全内蒙大专 院校的旗帜。精英人物应运而生——内大学生会民族部部长、历史系四年级学生席 海明被推选为首席代表。 28号文件成了触发内蒙古民族民主运动的导火索,文革後的第一次大型学潮 ,第一次少数民族清算大汉族专制体系的抗议活动拉开了帷幕。事情後来的发展, 仿佛是八年後六·四民主运动的预演。 1981年9月10日上午十时许,内大蒙生代表十人到内蒙党委请愿,在党委大楼 前被拦住,代表们向门卫说明了来意,递交了请愿书:因内蒙古只有周惠同志参加 了书记处汇报工作会议,所以最好请周书记解释,如有困难,请党委指定人选,凡 能代表区党委者均可。晚上八时许,大楼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位是党委副秘书长李 俊谭,一位是办公厅副主任苏瑞峰。两人对代表们满脸陪笑,歉歉连声:“同学们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让你们等了十个小时。”说毕,一一握手,嘘寒问暖,赔 礼道歉,其情景与八年後天安门广场上慰问绝食学生的中央大员大致相同。他们的 答复更是感人肺腑:“同学们的要求及行为是完全正确的,我们绝不能和文革时期 一样,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整整一天没接待你们是我们的错误,周 惠同志到北京开会去了,经宝音图秘书长同意,决定在三、五天内一定召开区党委 与学生代表的座谈会,你们有什么要求和意见可以在会上详谈。会议的具体时间, 我们事先用电话通知你们。请大家放心,难道区党委还能欺骗你们吗?”代表们不 胜感动,满腹怨愤顿时云散。 闻知代表们凯旋,内大校园一片欢腾。学生会刷出海报:“党委决定在三、 五日内与代表座谈,请同学们静候佳音。” 翌日,其他院校的蒙生亦纷纷派代表到党委大楼请求解释28号文件,要求参 加座谈会,得到同样的答复後,欢天喜地而归。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一天之後,风云陡转,党委第二书记廷茂(蒙族)在内蒙古团校毕业典礼上 发表讲话:“内大学生连文件都没看,就到党委闹事!”消息传出,各校哗然。 ——我们到党委反映情况,上合宪法,下顺民情,宪法难道是给汉人定的? 我们蒙人不受宪法保护吗? ——什么叫“闹事”?辞典上写的明白:“聚众捣乱,破坏社会秩序”,才 叫闹事。几个代表到党委递个请愿意书就是捣乱吗?等了十几个小时就是破坏社会 秩序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廷茂一字贬损,引起了席卷整个呼市的轩然大波,矛盾迅 速升级、转化,和平的请愿上访变成了对抗性的集会游行,对中央文件的疑问变成 了对内蒙党委的谴责。官逼民反,这一下学生可真的“闹事”了。 廷茂讲话的第二天,呼市各大专院校的蒙生两千余人聚会新华广场,席海明 、白燎原登台演讲,说明事情经过,其它院校的代表亦上台发言,抗议党委诬蔑学 生。会後,部分蒙生举行游行,散发传单。“惩办杀人凶手滕海清”、“维护宪法 ”,“保护民族权利”,“不许污蔑学生”等口号此起彼伏,多年的积愤终於找到 了渲泄口。 三个月後(12月8日)学潮扑灭不久,周惠在直属机关支部书记会上披露出事 情的“原委”,拿出了“闹事说”的根据:关於这次闹事,很多同志不知原委。会 上给大家印发了一个传单言论摘录。还有两份传单,我想把情况向同志们谈谈。这 次学潮已经三个月了,大致可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学生出面闹事之前,就 有人张贴标语,做舆论酝酿。…… 周大人不愧是中共党内的“秀才”,风刚 刚起於青萍之未,他就洞察事物的本质——这次闹事是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的 ,学生们後面肯定有後台,後台就在党委内部,他们为学生通风报信,煽动民族主 义情绪,这是民族分裂的严重事件。在文革中吃了极左的大苦头的王铎则从历史上 找出了这次学潮的"反动脉络":在内蒙古,历来就有那么一股势力(极少数人), 他们以民族利益代表者为幌子,出来蒙蔽、拉拢群众,反对共产党的领导。这种活 动在内蒙古的历史上有过三次,第一次是47年自治区政府成立後,第二次是文革, 第三次是现在。 十三年前,在挖“内人党”的高潮中,滕海清就说过同样的话:“阶级敌人 的另一个阴谋就是利用民族问题大做文章。”滕海清说这话的时候,周惠正在外省 挨斗,王铎正在本区的牛棚中受审查。在民族问题上,周惠、王铎的思维方式与他 们竭力主张惩办的滕海清等人是别无二致的。 地方民族主义常常是大民族主义压迫的产物,区党委的“闹事说”对於日益 高涨的民族情绪来说,如同火上浇油。蒙生们面临着被打成“民族分裂主义分子” 的险恶命运,决心背水一战。各种传单、标语出现在大学内外。各校蒙生互通声气 、互相支援,蒙族干部、工人、知识分子满怀同情,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要求 党委与蒙生对话的呼声越来越高。 要平息事态,必须有人出面,内蒙党委把难题下放给内大党委。9月15日上午 ,遵照上级指示,内大召开学生代表座谈会,《人民日报》、《新华社》记者列席 。会上,校方一再劝告学生,要按照正常渠道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不 要扩大事态,一意孤行。学生们则一再要求内蒙党委兑现诺言,否定“闹事说”。 会开完了,问题丝毫未得解决。从9月16日起,呼市各大专院校的蒙生代表继 续前往党委请愿,至10月24日,仅内大代表就去了二十多次,电话询问逾百次。 9月25日,地处哲盟的通辽民族师范学院的三名蒙生代表,从两千里外来到呼 市,代表哲盟93万蒙人,请求周惠到这个蒙族人口最多的盟去解释28号文件。 与此同时,中央民族学院的蒙族学生寄来了热情洋溢的声援信,信中说;“ 你们是在为维护真理,争取民族平等而战。你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不 会孤立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永远和你们站在一起。” 更激烈的呼喊来自锡林郭勒草原,9月26日呼市街头出现了署名“锡林浩特蒙 古族青年”的宣言书,宣言书说:“广大的内蒙古草原已掀起了一场热爱民族,保 卫土地的斗争。”“动员广大蒙古民族斩断伸向蒙古地区破坏民族自由的黑爪!” “还我故乡内蒙古。自治、自由、自主的内蒙古万岁!” 9月28日,一份署名“部分牧民”的蒙文传单出现在呼市街头:“大汉族主义 越来越猖狂地阻碍民族统一和独立!”“为结束几个世纪以来的压迫和屠杀而斗争 !” 这些口号听起来吓人一跳,其实是老生常谈。中共在建党的二十多年里喊的 比这些牧民要响亮得多,因此,它博得了上至乌兰夫下至老百姓的一致拥戴和感谢 。这种感念之情从下面的文字中可见一斑——我们以无比的热情,遥向你们致以衷 心的谢意。三百多年来,蒙古民族一直受着大汉族主义的压迫,痛苦是难以尽述的 。只有在你们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才完全改变了这种历史的不正常 关系,真正以民族平等的精神,来大力协助我内蒙古民族的发展求得彻底解放。… …深信在你们的英明领导下,内蒙古民族的前途,必然是光明的。(《内蒙人民代 表大会致毛主席、朱总司令电》(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1114页) 这是三十四年前,内蒙人代会全体代表给毛、朱发的致敬电。如今,前辈以 为不复存在的大汉族主义,後人正在努力打倒;前辈的感谢,则变成了後辈的激忿 的斥责。 区党委忧心如焚,眼看国庆将至,绝不能让这个从天而降的学潮破坏“安定 团结”的大好局面。可是计将安出?党委诸公深深感到,比起九月中旬的黄河抗洪 抢险来,学潮要可怕得多。蒙生们提出的问题既有代表性又有合理性,他们既无法 解答又不能不予理睬。很多蒙汉干部都认为,滕、吴、高、权、李应该惩办。28号 文件关於外省人口流入问题的说法确实前後矛盾,不能自圆。有些蒙族干部公开站 出来替学生说话,更多的人静观其变,暗怀同情。而左派和投机家则另有韬略—— 9月28日周惠刚刚回到呼市就听到这样的汇报:“我们不怕学生闹事,就怕党委动摇 。”这种混淆是非,献媚讨好的表白使周惠等人增强了设堤筑坝,以防民变的信心 和勇气。其具体措施仍是历代封建统治者对付少数民族的惯用手段——抚剿并用。 “抚”的办法有三: 其一,接见蒙生代表。 其二,学习公布有关政策。 其三,颂扬党的民族政策,宣传民族团结。 关於“剿”分两方面。 其一,区党委某些领导人在不同场合多次指责学生“闹事”“学生中有极少 数坏人”“不要被人利用”的警告不绝於耳。 其二,派遣公安人员四处活动,侦察学生动静,密切注视党内蒙族中上层人 物的活动,以确定学生的黑後台。遗憾的是,这些办法奏效甚微,学生对此极为反 感。 ——廷茂为什么不见呼市代表,只见通辽的代表,这明明是想挑拨东、西部 蒙族的关系。 ——民族团结的基础是平等,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与含冤九泉的无辜死者之 间有什么平等而言,中共无视我们两百万蒙人的要求,包庇滕海清等罪犯,还跟我 们大讲民族团结,这岂不是欺世盗名! ——党的民族政策有好有坏,为什么只提好的不提坏的? ——报上公布的人口数字是假的,鄂旗45年时是二千人,怎么51年成了七百 人?78年党委文件说“挖肃”把仅二千多人的鄂族人几乎全打成了“反党叛国集团 ”,怎么不到三年就剩下了一千三百人,那七百人哪去了? 总之,事情到了这一步,正面教育也罢,侧面吓唬也罢,“剿”也罢,“抚 ”也罢,全部失灵。9月28日晚,呼市十所院校的蒙生集会於农牧学院,欢迎通辽代 表,并将各校学生的捐款交给通辽代表。9月30日晚,内大蒙生在党校礼堂召开国庆 晚会,各界蒙族名流和各大专院校一千多人参加,文艺界著名人士和内大学生表演 了精彩的节目。10月5-6日,各院校上千的蒙生列队至党委大楼递交请愿书,宝音 图秘书长收下,并保证两天内答复学生——周惠能否与代表对话的问题。 抚剿失败後,区党委只能“拖”,在拖延中稳住阵脚,寻找出路。而除了集 会、请愿外,学生也只有等,等党委出面说句公道话。运动进入僵持阶段。 10月16日,区党委打破僵局,五天的党委扩大会议拿出了一份由党委和政府 共同签发的文件——《关於学习贯彻中央28号文件的决议》。是日,该决议以传真 电报(编号21)的形式发往各旗县。决议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 1.坚决和中央保持一致,坚决贯彻执行28号文件 2.集思广益,广开言路,使文件卓有成效地贯彻落实。 3.对少数人闹事做了分析,并表明了内蒙党委的态度。 4.根据中央9号文件精神,对闹事问题提出了处理办法。 蒙生们得悉此事,立即予以反击:“作为下级党委,区党委与中央保持一致 是无可非议的,但其中有两处歪曲了事实,我们必须表示反对。” 1、21号传真电报无视当时28号文件尚未传达到旗县一级、广大干部群众对文 件的内容还不知晓的事实,宣称:“全区各族广大干部、群众经过学习和研究,一 致认为,28号文件是划时代的纲领性文件,表示要坚决拥护和贯彻执行”,这是强 奸民意。 2、电报诬蔑学生,歪曲事实,胡说:“呼市一、两所学校的极少数不明真相 的青年学生出面,散发传单,秘密串连,造谣诬蔑、攻击党中央,严重地违反了党 和国家的民主与法制,破坏了安定团结。” 10月20日,内大、农牧等院校的数百名蒙生结队前往区党委交涉此事,秘书 长宝音图出面应付。学生们要求党委拿出学生"诬蔑、攻击党中央的证据来,宝音图 含糊其词:“没有点哪个人的名嘛,反正攻击和对抗的人是有的。”学生们反驳: “这是蛮不讲理。如果我们在传单、讲演中说区党委中有反革命,你们质问我们, 我们象你一样回答,行不行?”秘书长理屈词穷。 平心而论,在这次学运中,身为蒙族的廷茂和宝音图扮演的是最难堪的“以 夷制夷”的角色。如果说第二书记廷茂类似於“挖肃”中的高锦明,那么宝音图则 颇近於89民运中的政府发言人袁木,只不过他的脸皮和诡辩术尚未修炼到袁氏那种 地步。在学生的质问下,慌了手脚的宝秘书长把皮球踢给了书记们:“明天下午周 惠、廷茂等同志到内大解释、说明这个问题。” 10月21日上午,内大校党委通知蒙生,下午在体育馆开会,区党委给大家解 释28号文件。是日下午,体育馆人山人海,蒙生们大惑不解——五千个座位为什么 被对此毫无兴趣的汉族学生占了大半?他们不知道,这是区党委为了显示实力(汉 人的数量就是他们的实力)威慑蒙人的特意安排。开会前,各校蒙生代表再次向主 持人递交了要求澄清21号传真电报的请愿书。然而,廷茂仍旧做起了关於28号文件 的报告。“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周书记在台上正襟危坐,仿佛蒙生们的要求与他毫 不相干。自尊心大受伤害的蒙生,打断廷茂的讲话,要求澄清党委对他们的指控, 主持人斥责蒙生破坏会场纪律,一些不明真相的汉生亦随之鼓躁,各校蒙生愤而退 场。并决定自次日起(10月22日)六大院校蒙生联合罢课。 区党委自学潮伊始就寻找学生们的黑後台,孰不知,黑後台正是他们自己, 正是他们迫使蒙生一次又一次走上街头,正是他们把蒙生逼上了这一步。 罢课的第一天,六校成立了联合罢课代表团,向校方递交了罢课声明,并制 定了罢课纪律:“蒙族学生必须以民族团结为重,对汉族同学不了解情况的指责和 辱骂都要采取克制态度,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同时,代表团派出学生小分队深入旗县,向民众讲明真相,澄清事实。在官 方辞典中,此举被名之为“黑串联”。 其实用不着“黑串联”,内蒙各界蒙人早已声气相通。联合罢课得到了各方 面的广泛支持,其盛况仿佛北京89年“两乱”的地方性预演。党政机关、文教卫生 、新闻宣传、工农牧商纷纷表态,声援信、抗议书、请愿信、意见书、公开信雪片 飞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份由内蒙团委、妇联、民委、科委、体委、报社、电 台、社科院、呼铁局、地质局、二毛、钢厂等33个单位联合签署的“致中共中央和 内蒙党委的意见书”。全文如下:中央28号文件下达後,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广大少数民族干部、工人和群众对文件中的一些内容持有不同的看法,意见很大。 28号文件中的一些条款根本上背离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关於民族问题的理论, 破坏了我党一贯坚持和奉行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剥夺了少数民族当家作主的根本 权利。所有这些内容是内蒙古自治区二百多万少数民族不能接受的。我们认为,呼 市地区以及其它盟市的少数民族大学生就28号文件要求内蒙党委做出解释,并为此 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代表了广大少数民族群众的意愿,是28号文件下达後的必然反 应。他们所提出的要求以及所采取的行动完全是正当的,是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宪 法的,是符合我们少数民族的根本利益的,我们表示完全支持。 首府带头,七盟响应。一时间,群情汹涌,函电交驰。 在笔者保存的传单中,最能说明这场学潮的历史原因的,是一群“新内人党 ”受害者写给区党委的信,在这封信中,最令人心碎的是下面几行文字:我们这些 “内人党”的伤残者,在十年浩劫中,丈夫或妻子被大汉族主义杀害,现在真害怕 我们的子女再遭到镇压。我们的伤痕还未痊愈,我们的心仍在流血……。内蒙党委 的21号文件是"四人邦"路线的产物,周惠作为第一书记,不敢做学生的思想工作。 21号文件是破坏宪法、镇压蒙古学生的文件……这是对整个蒙古民族的第二次镇压 ……如果不撤回21号文件和《汇报提纲》,我们将同自己的子女站在一起,用我们 残废的躯体去迎接蒙古民族的第二次浩劫。 面对如此局面,区党委作了两件事。 第一,10月23日召开了党政军、政协负责同志和有五千多党员干部参加的大 会,传达中央“加强党对思想战线的领导,改变涣散软弱状态”的指示。 第二,重申党的民族政策。10月25日重新发表周恩来1957年8月4日在青岛民 族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关於我国民族政策的几个问题》。其中有几段话,颇 值得一引——我们反对两种民族主义,就是既反对大民族主义(在中国主要是反对 大汉族主义),也反对地方民族主义,特别要注意反对大汉族主义。就是有一些地 方民族主义的倾向,也要研究它的来源……,不能把这些由於历史、社会、经济的 原因而产生的一些怀疑和不信任,都说成是地方民族主义倾向。不应该简单地批评 某些地方民族主义倾向,而是应该诚恳地帮助兄弟民族了解产生这些倾向的根源, 去掉他们的怀疑。肯定地说,民族自治权利必须受到尊重……忽视民族自治权利的 倾向多半是从大汉族主义来的,应该批判。 外部压力引发了内部分歧,党委内部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廷茂的讲话就不乏 弦外之音——认真开展批评自我批评……对於大量存在的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只能 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用说服教育的方法,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以理服人而不能 以势压人,绝不能重蹈“四人帮”作乱时的复辙。 此时此刻,党委里出现这种声音是耐人寻味的,尽管它比赵紫阳发出的同类 声音要微弱、隐曲得多,但是它在在表明,随着事态的发展,党委里出现了两派, 一派坚持“民族分裂”说,另一派则持“内部矛盾”说。廷茂讲话中只提“闹事” ,不提“民族分裂”。强调自我批评,以理服人,反对以势压人、任意夸大。廷茂 的转变是有代表性的,许多蒙族党员干部对周惠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甚至有不少 人支持学生罢课,为他们提供种种方便。 毕竟是初生牛犊,居然敢以血肉之躯去冲撞那吞噬了五十五万知识分子的青 春、才华、热血以至生命的铁幕,毕竟是少数民族中的第六代知识分子。罢课的第 三天,代表团决定,如党委再不回答问题,他们就进京上访。校方传达党委指示, “应就地解决,不要去京”。蒙生们回禀:“希望书记们接见代表,交换意见,消 除误解。”为了给父母官们找个台阶,代表团还主动向党委做了检查,承认某些做 法不妥,存在一些错误。并提出将进京的日期推迟两天,以便党委考虑。对於这一 切善意而主动的让步,党委未予丝毫理睬。两天後,学生们被“逼上梁山”。 联合罢课委员会决定,六校各选一名代表,由内大白燎原领队,赴京上访。 罢课总指挥席海明留守呼市,掌管全局。 1981年10月29日下午五时许,天气阴冷,北风萧瑟。赴京上访团白燎原身穿 中山装,其余五人青一色蒙古袍。在数千人的护送下来到呼市火车站。这是一个令 石人泪下的悲壮场面。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向代表,几千双期待的眼睛投向他们 。一个女生哭了,顷刻之间,站台上一片悲声,男人的脸抽搐着,大颗大颗的眼泪 滚落下来,女人、孩子泣不成声……,他们送走的是奔赴沙场的将士,是舍身求法 的“高僧”,是一个弱小民族的希望。代表们挥泪上车,火车启动了,站台上回荡 着六名代表的齐声呼喊:“我们一定以死相争!我们一定不辱使命!”白燎原在当 天的日记中写道:“多少同胞呜咽哽塞,泣不成声,血气方刚的彪汉尚且如此,何 况妇孺!多少钞币带着同胞之赤诚与体温,灼烧着余之双手。男儿有泪不轻弹,然 是时,余热泪纵横,欲罢不能……眼镜早已被泪水打湿,眼前模糊不清,耳畔满是 感人之声。余喉管哽塞,口不能言,唯频频点头而已。一个约十一、二岁之小女, 舒展其纤细小手,捧上数十枚硬币及数斤粮票,声音嘶哑道:‘叔叔,我只有这么 一点钱,请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祝你们胜利归来。’余闻之,泪潸然下 ……余虽才疏学浅,但宁死不负众望,即肝脑涂地亦将回报同胞之情。” 这是在“青山起舞,黄河欢笑,万里草原传捷报”的凯歌声中长大的一代, 是在一次比一次深重的民族灾难中领略人生的一代,生活教给他们怀疑,但他们的 思想武器仍是马列主义。他们不大驯服,但还谈不上“反对党的领导”(廷茂语) ,更谈不上“民族分裂”(周惠语)。作为弱小的民族,他们比汉人更注重理性、 克制与和平。 罢课代表到京,国家民委派员接待,住进了国务院招待所。第二天,代表们 找民委和国务院反映问题。听了一些维护安定团结的老调子後,再无下文。代表们 将此行的目的写成书面材料交上去,一连三天过去了,无人理睬,代表们心急如焚 ,再次上书中央,请求派员接见,这一天是11月4日。 代表团走後,呼市的游行示威一浪高似一浪。大中小学蒙生及社会各界蒙族 万众一心,连日上街,举行了井然有序的游行示威,游行队伍以学校或工厂、机关 为单位,首尾相连,纠察队手挽手在两边保护,从党委大楼到新华广场,常达十余 里,旗帜如林,人如潮涌。“还我民族自治权利”、“强烈要求中央修改”28号文 件"等口号震撼苍穹。游行者义愤填膺,围观者悄然动容。 值得敬佩的是,区党委仍旧无动於衷,各种传媒一派升平详和,整个主体民 族发出的呐喊居然在自己的自治区里毫无反应。 毕竟中央英明,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11月5日下午,国务院办公厅副秘 书长郑思远、国家民委副主任杨东升代表中央,出面解答了代表们提出的问题:“ 中央的28号文件、内蒙的21号传真电报是完全正确的,学生们闹事是错误的。但是 只要你们从现在起停止闹事,我们一定既往不咎。”白燎原当即反驳:“我们对28 号文件的大部分内容是拥护的,只是对个别条文有意见,主要是干部比例问题、外 来人口问题、对滕海清的处理问题。我们认为,这些方面文件与党的民族区域自治 政策不符。至於21号传真既严重失实又诬蔑学生,更谈不上完全正确。内蒙党委出 尔反尔,失信於民,把我们逼上梁山,错误不在我们而在党委。杨东升同志在不做 任何调查的情况下就妄评是非,是不讲道理的。”面对白的有力反击,郑、杨二人 不得不表示,先把代表的意见汇报中央,再予答复。第二天代表团派人返呼,汇报 北京的情况。 再说呼市方面。 周惠11月7日向党政干部传达了“中央书记处会议精神”,说:“有六名学生 自称是内蒙大学生代表到北京上访,主管部门对他们明确规定:不许搞串连,否则 立即逮捕。中央给他们办了学习班,什么时候通了,什么时候放回去。不通就继续 学习,通过一个回去一个。”区党委别的领导人在传达周的讲话时又加了几句:“ 六名学生代表中有四名没看过28号文件,到了北京思想通了,只有领头的很顽固。 ”“他们提出参观中南海,中央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话不多,却内涵丰富——威 胁恫吓,挑拨离间,丑化诋毁,尽在其中。部分蒙生上当了,以师院为首的激进派 听到周惠的讲话後,大骂代表们“草鸡”(内蒙方言:胆小鬼),立即召集数百人 ,重组代表团,准备扒车入京。 派回去的代表闻讯赶回北京。白燎原等人立即驰电呼和;“周氏所言,纯系 捏造,旨在瓦解学运。万勿来京,以免上当。如不信任吾等,则将误大事、毁全局 ,望罢委会明察。” 在此关键时刻,席海明明智而果断地制止了激进派。他和白燎原都清醒地估 计到,如依激进派行事,那么破坏交通,聚众滋事等罪名就会随之而至,政府抓人 就有了借口。费尽心血维持的,以理性、和平、团结、纪律为宗旨的学生运动就会 毁於一旦。 北京的六名代表发完电报,强压怒火,去找国务院信访局讨个说法。信访局 局长张成梁“舌战群儒”——--代表:周惠传达的“中央书记处会议精神是否属实 ?” 张:周书记能给中央造谣吗? 代表:既然确有此事,为什么不先和我们见面? 张:你们来北京闹事,为什么先和你们见面? 代表:中央为什么对我们进行诬蔑、造谣?我们一没有被办学习班,二从未 提出去中南海,三,我们六人不但看了28号文件,而且认真讨论过。为什么中央不 敢说实话? 张:中央并没说过这些话,至於内蒙党委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我们不清楚。 代表:你刚才不是说,周惠不可能给中央造谣吗?既然如此,周说的就是真 话,而你现在又说中央没有说过这些话,这就等於说周惠说了假话,造了谣。你不 觉得你的话前後矛盾吗? 张(恼羞成怒):你,你们几个蒙古人就是想闹事,老实告诉你们,别说一 个内蒙,就是新疆、西藏一块闹,我们也不怕!我们有强大的人民解放军! 学生们无话可说。张局长大获全胜。 中国人民解放军真是万应法宝,有了它,衮衮诸公既不必为形式逻辑犯愁, 也不必为中国式的“国会纵火案”遮羞,着急时还可以用枪杆子解决“一小撮”。 八十年代中、後期的西藏平叛、新疆平乱、北京平暴在更大的范围内验证了张局长 的话。如果蒙生代表们知道八年後中共为嫁祸於“闹事”的学生而采取的种种不可 告人的手段,他们此时的悲愤可能会大大缓解——与汉族的遭遇相比,政府此次对 他们这个只有区区二百万的蒙古族实在是客气多了。 呼市方面,继续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11月13日达到高潮。七千余蒙人 走上街头,其中不乏党政干部、基层领导、新闻从业人员和中小学生。讲演者声泪 俱下,捐助者慷慨解囊。七千条喉咙喊出一个声音:“惩办滕海清!”“还我自治 权利!”席海明等罢课领袖昼夜操劳,一方面说服激进派,一方面为悲观者打气。 他们打的是“擦边球”--争取合法斗争,让当局无法动手镇压。 与此同时,内蒙党委动用了所有的宣传机器,大力宣传28号文件如何深入人 心。11月9日,《内蒙古日报》头版发表了“我区各族干部热烈拥护坚决执行党中央 重要指示”的报道。11月11日,就在张局长抬出人民解放军的那天,该报发表新华 社消息:“各族干部群众在学习中央对内蒙古工作指示时认为,我区贯彻三中全会 、方针、政策出现一派兴旺景象。”好象反讽得还不够味,广播、报纸又大力宣传 ,内蒙党委如何坚决贯彻执行“六中全会的决议和邓小平的指示——坚持实事求是 ,发扬优良传统,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北京方面进入最後阶段。 鉴於中央蛮横无理、半步不让的强硬态度,代表们决定退而求其次,争取最 低限度的成果——请中央发复课电。表示自己听中央的,让内蒙古党委丢面子。他 们之所以这样忍辱退让,是因为他们深知,蒙族毕竟是少数,这样拖下去,对罢课 的学生,对整个民族都不利。然而就是这个最低限度的要求也遭到拒绝。代表们决 定绝食,以死相争——争一纸复课电,以死明志——告诉同胞,吾侪不辱使命。绝 食前,代表们各自写了绝笔书信,寄给家乡父老和同窗友朋。 绝食的时间定在三天後(11月17日)的零点。可是这一消息刚一传出,北京 方面先“草鸡”了。连夜找代表协商,代表们态度坚决:“既然你们不回答问题, 那么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谈,请各自走路吧。”尽管有解放军壮胆,局长大人们还是 下了软蛋。 11月13日晚,信访局局长张成梁、民委干部邢波、国务院干部李建国三人代 表政府宣读了复课电: 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 国务院领导同志指示:内蒙古自治区部分大中专学校罢课的学生应立即复课 ,搞上访的学生也要立即返校复课。罢课影响学习秩序,不利於安定团结,是内蒙 古自治区各族人民不赞成的。学生们对党和政府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可以按照组织 系统向上反映。党和政府会认真研究的,学生们复课後,学校要加强团结的教育和 组织纪律的教育,不要歧视罢课的学生,学生要安心学习,为把内蒙古自治区建设 成模范自治区,为把我国逐步建设成为现代化社会主义强国而贡献智慧和力量。 国务院办公厅1981年11月13日 白燎原等要求政府代表澄清“中央书记处谈话精神”诬蔑代表的问题,张成 梁答曰:“此事我们不清楚,你们是当事者应该最清楚,我们热情地接待了你们, 没给你们办学习班,没软禁你们,更没有说过不通就不许回去的话,你们的行动是 完全自由的。” 白燎原又提出21号传真电报的问题,请求答复。张很不耐烦,不予理睬。白 追问,张再次表现出领导干部的权威和大民族的义愤,指着白燎原的鼻子拍案大吼 :“你,你反动!”白燎原毫不示弱,以拳击案,怒斥张局长:“你才反动!你平 白无故地说我反动,是代表中央还是代表你个人?如果代表中央,这事没完!请你 说清楚。”张怕再惹出事端,无法交待,只好强忍怒火说:“我代表个人的意见。 ”白燎原:“既然是你个人的意见,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代表们哄堂大笑。 张的蛮横强霸其实是有来由的。二十多天後,周惠在区直属机关支部书记会 上揭开了谜底——胡耀邦同志对上访一事做了批示:“对内蒙上访的,要采取严厉 的立场,并限期离京。不能采取含含糊糊的软弱态度,这同新疆的民族纠纷不同, 否则我们要上当。”(新疆的民族纠纷指的是一九八一年十月,在新疆南部的Kashg ar城维、汉之间爆发的民族冲突-作者) 翌日,苦战了十四天的蒙生代表在天安门广场合影留念,当晚乘车返呼。 11月15日上午,数千罢课学生聚会新华广场,欢迎代表归来。 罢课又延续了四天,11月19日罢委会宣布复课。 八年後的一个夏日,席海明向笔者谈了当初决定复课的原因:“中央表态後 ,我们考虑,如果不复课就等於和中央对抗。我们之所以不想硬干,就是因为这样 只能引起镇压,白色恐怖会使蒙古人更不敢说话,镇压後的形势更严峻,更可怕。 任何进步都得有个过程。……” 从9月10日到11月19日,整整五十天,成千上万的蒙古族学生以死相争的就是 让内蒙党委丢面子这样一个结果。然而,在中国少数民族的民族民主运动史上,这 五十天将作为民族觉醒的里程碑而占据它应有的位置。它第一次公开喊出了被压抑 了几十年的争取民族权利的呼声,显示了蒙族民众反抗大汉族专制主义的智慧、勇 气和力量。蒙族学生们的理智、克制、和平、有序的斗争艺术不但避免了暴力镇压 及其必然伴随的生命、财产的损失,而且为中国的民主运动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可 以肯定地说,如果89民运的组织者、参加者象81年蒙生一样有理、有节,能进能退 ,象他们一样懂得“任何进步都得有个过程”,那么,中国的政治民主化只能提前 ,而不是相反。 另一方面,这一次以学生为主体、全蒙族的反抗运动,也教育、震慑了执政 党,使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文革给民族关系带来的巨大阴影,不得不重视少数民族 的某些要求。因此可以说,这次抗争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中共中央对少数民族地区采 取了较宽容的让利让权政策,1984年出台的“民族区域自治法”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