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私人翻译回忆录(三) (俄国)瓦列金·别列什科夫 薛福歧 译 刘木月 校 第二章 与德国军火大王做生意 2-1 将军变成了“商人” 一九四零年二月初,前往德国的苏联政府采购委员会是由经济专家、经验 丰富的武器装备设计师、陆海军将领以及大企业的厂长等组成的。其中的几个人後 来成了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例如德·菲·乌斯季诺夫。当时他是列宁格勒一家国防 工厂的厂长。作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和优秀的管理人才,他引起了采购委员会领导 人,造船工业人民委员特沃祥的注意,斯大林後来也从他那里知道了乌斯季诺夫的 情况。战争伊始,乌斯季诺夫被任命为国防工业人民委员,为组织生产比德国更先 进的现代武器作了许多工作。他最後官至政治局委员和苏联国防部长,一九七九年 还参与了出兵阿富汗这样一个可耻的决策。 由於斯大林时期非常普遍的保密作法,采购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其中也包 括我,护照上都写着是“商人”。这就闹出了一段笑话。 到达柏林之後不久,德国海军司令列德海军上将接见了我们。我们跟随特 沃祥进入办公室之後,看见了大桌子後面坐着一位身材消瘦,年迈而面部表情刚毅 的老人。他身穿黑色将军服,胸前挂满了勋章绶带。列德从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挺直了高大的身躯,向特沃祥伸出手来,大声说: “欢迎各位海陆军将军们!” 特沃祥没有意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称呼,本想解释说代表团成员都是“商人 ”。但是列德做了一个反对的手势,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真理报》。他把报 纸展开,好让我们都看见第一版。那里刊登着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关於实行新的 军衔制和第一批授衔的决定。接下来是照片,其中不难辨认出有我们采购委员会里 的几个“商人”。 这次“保密”就这样难堪地结束了。特沃祥别无办法,只能摊开双手,露 出自己无往而不胜的微笑…… 我们乘火车从白俄罗斯火车站离开了莫斯科。早晨到达了里加—资本主义 的拉托维亚国的首都。 我们要在这里换乘德国火车,深夜经过柯尼斯堡(加里宁格勒的旧称—译注 )前往柏林。我们把行李交到寄存处,在城里游逛了一整天。当时,莫斯科的供应要 比八十年代,更不用说九十年代初好得多,但是,与里加相比却逊色多了。这里日 用品和食品之丰富令人吃惊。我们从自己的报纸上了解到,在资本主义的拉脱维亚 ,工人和农民生活艰难,而早已经定居在拉托维亚的德国地主们剥削普通人的廉价 劳动,使得後者只能勉强糊口。在我们的概念中,那里的生活一点也比不上工农苏 维埃国家的首都莫斯科。但是,我们在车站附近市场上所看到的一切,几乎令人难 以置信。而且所有这些东西也是我们买的起的:各式各样的鞋子、长短皮大衣、西 服和绒线衫、唱片、唱机、收音电唱两用机、收音机、堆成小山一样的水果、蔬菜 、肉铺里挂着的整片的肉—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我开始考虑:如果德国的东西也如此丰富的话,那就不应该错过机会,要 给家人买一些好的礼品,而且我自己也要好好打扮一番。於是我决定省钱。预先发 给我们的美元马上变得值钱了,我开始後悔自己在苏联与拉脱维亚边境过境後花50 美分买了一块瑞士巧克力。 逛街之後,回到了车站,大家决定在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吃点东西。当时我 们共有五人—其他人都在城里,还没有回来。俄语流利的服务生给我们分发了拉脱 维亚语、英语和俄语的菜单,然後开始推荐店里最好的菜:荞麦米饭烤乳猪,乳山 羊肉包土豆,苹果馅火鸡,还有其他许多叫我流口水的东西。但是我记得已经发誓 不乱花外汇,所以称自己没有胃口,只叫了一份鸡蛋肉汤。其他人显然没有发过这 个誓,所以很快在我这一碗可怜的汤旁边出现了烤乳猪,还有火鸡,还有修士鲤鱼 ,此外还有一瓶冰镇伏特加,李子咖啡。就在身旁人大吃大喝时,我拼命只看自己 的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拖着时间。终於,服务生拿着小本子走了过来,准备 结账。没等到我开口,坐在身旁的工程师瓦列金·彼得洛维奇·赛列茨基爽快地建 议说: “一起算!” 然後对桌旁的人说, “回头我们平分,如何?” “当然了,”—听到的是不整齐的回答。 我嘟囔着说了声同意,知道已经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当然不能承认说自己 是为了省钱而叫的汤。因为大家都听到了,我说过自己不饿。我不得不慷慨解囊。 起先我很是生赛列茨基的气,但後来明白了:对我来说,这一课上得很好—不能做 吝啬鬼,不要贪婪,不要对外汇发怵。後来,我跟赛列茨基成了好朋友。 2-2 在克虏伯工厂 一九四二年二月我第一次到柏林。当时我看到的帝国首都根本不像此前到 过这里的同事们所讲的那样井井有条。街上,肮脏的雪堆正在融化,风刮起了垃圾 ,空中飘着取暖燃烧的褐煤的烟雾。到处可见半年之前开始的战争的大规模动员所 造成的人手不足的迹象。在“萨克森赫夫”饭店,除了钥匙之外,门房给每个客人 还发了一个发磷光带别针的圆牌子。这个牌子要别在上衣上,这样在夜间走路时, 人们看见了光亮之後不至於互相碰撞。每到夜晚,城里一片漆黑。既没有发光的广 告牌,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橱窗。商店、咖啡馆和各个机关的门口都被厚厚的双层毡 帘子遮成了一个窄窄的入口。只有进到第一层之後,才可以掀开第二层遮挡亮光的 毡帘子。汽车前灯上蒙着黑布,只有几个小孔透出几束光线。我们看到的“第三帝 国”首都便是如此。近年来我们这里写了许多有关当年苏联向德国提供物资的文章 ,公正地指责斯大林向希特勒供应了粮食、石油、稀有金属,帮助纳粹储备後来用 於打击苏联的战略物资的行为。但是应该说,我们当时也有所得,不仅有亟需的设 备,而且还有现代化的武器装备。只有在这个条件下,苏联政府才同意向德国提供 其所需的原料。我们从德国人那里获得了当时最先进的,与“叶夫根尼王子”同类 型的“留特措夫”号巡洋舰—这两艘军舰都是为德国海军建造的;30架飞机,其中 包括歼击机“梅赛施密特-109”,“梅赛施密特-110”以及俯冲轰炸机“容克-88” 等,野战火炮,最新的火控系统,坦克及其装甲防护公式,爆破装置等等。此外, 德国还必须为我们提供石油以及电力工业设备,火车头,涡轮机,柴油发动机,商 船,金属切割机床,压缩机,铸造设备等其他重工业产品。 苏联采购委员会的任务,是监督德方对如上所述合同的执行情况及验收成 品。我所在的那个小组在埃森的“克虏伯”工厂工作。我跟赛列茨基被派去接收“ 留特措夫”号巡洋舰上的炮塔。 当时我已经自问:既然德军在准备入侵苏联,为何德国人还同意给我们最 现代化的装备?显然,这里有好几个原因。首先,希特勒在提供假情报的同时,试 图让斯大林信服,他已经放弃了《我的奋斗》中宣称的“消灭布尔什维克”的想法 ,并且领导德国与苏联合作。其次,由於对苏联的科技实力估计不足,柏林认为, 苏联无法掌握最新式武器,获得一两件新式武器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无论如何, 就算某些新式武器最终投入生产的话,德军将在新式武器开始大量生产之前打败苏 联。第三,由於英国的封锁,德国亟需战略原料,而苏联的谈判者,尤其是外贸人 民委员米高扬,作为苏联供货的交换条件,要求提供最现代化的装备,其中也包括 武器装备。当时,希特勒不能跟苏联把关系搞僵,因为互不侵犯条约和友好及边界 条约保证他不仅可以避免在两条战线上作战,而且可以绕开英国的封锁。 从当时的文件中可以看出,德军指挥当局反对向苏联提供军备。海军上将 列德尤其激烈地批评了希特勒的决策。但是,德国元首对军方的抗议未加理会,认 为苏联畅通无阻的供货至关重要。更何况苏方非常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在贸 易协定签署之後一年多的时间里—从一九四零年春天到一九四一年六月—德国获得 了一百万吨小麦,九十万吨石油产品,十万吨棉花,五十万吨磷酸盐以及大量的战 略物资。我们还保障德国从满洲里经过苏联境内过境运输一百万吨大豆,大量来自 东南亚的橡胶、锡等其他物资。此外,苏联同意替德国在第三国采购金属材料和原 料等。正如在莫斯科进行贸易谈判的德国特使尤里乌斯·什努列所指出的,“斯大 林在这方面多次慷慨相助”。什努列强调说,贸易协定“对我们意味着通往东方的 大门敞开…这样最大限度地削弱了英国封锁的效果”。 斯大林还允许德国人利用北方海路,以及德国海船在苏联的扎波良列加油 ,修理。德国人从一九三九年九月份起使用这些便利条件。 遗憾的是,我们未能充分利用从德国获得的东西。譬如,“留特措夫”号 巡洋舰拖运到波罗的海之後,仅仅来得及装上四个炮塔中的两个。而且战争开始的 最初几天它便被德军炸毁了。但是,苏联专家还是掌握了一九四一年六月我们取得 的武器。他们在设计新武器时考虑到了这些武器的性能,并且应该认为,这也最终 有助於在一九四二年底之前制造出性能大大优越於德国产品的坦克、大炮和飞机。 2-4 苏联姑娘吉娜和德国姑娘马维纳 “克虏伯”的负责人把我们安排在公司的旅馆“埃赛涅霍夫”,它虽然有 些老旧,但布置得十分堂皇,此外还有一间装饰漂亮的餐厅。客房宽敞,天花板很 高,不过每层楼只有一个洗漱间。当时,即便在昂贵的饭店里并不是每个房间都有 洗漱间的。 在“埃赛涅霍夫”,洗澡有一整套规矩。有两个年纪轻轻、面色红润而健 壮的清洁女工为预定的洗浴作准备工作:把刚刚熨好的温热的毛巾和床单叠成一摞 ,拆开香皂的包装,将装有香脂的罐子放在小架子上,在瓷砖地面上铺好雪白的小 地毯,给浴缸放满热水,加上针叶松精,然後,敲开客人的房门认真告知:一切都 准备好了。 饭桌安排在通往古老花园的玻璃凉台上。身穿金银饰边制服的服务生们举 手投足彬彬有礼而庄重。不过,我们却没有时间欣赏这等奢华:一大早吃过早饭之 後,我们便去各个车间,午饭时回来匆匆吃一点东西,便又赶回工厂去了。 在德国的旅程结束之後,率领采购委员会的人民委员特沃祥来到埃森,了 解我们组的情况。有“克虏伯”代表参加的会见,是在旅馆的大堂进行的。服务生 送来了冰镇饮料和饼干,分放了香烟和雪茄的盒子。特沃祥请乌斯基诺夫谈谈我们 的工作。主要的困难是,由於工厂延误了零配件,所以“留特措夫”号巡洋舰上用 的炮塔的试装配进展缓慢。德国人显然延误了工作。当然炮塔是非常复杂的机构— 甲板下三层有数不清的送弹机构和液压炮膛移动机构等等。但事情还是可以做得快 一些的。可是几个礼拜过去了,连得第一个炮塔都没能安装完毕。此外,工作的地 方还特别拥挤。我们所在车间的那个角落,用墙一样巨大的帆布掩盖了起来。这样 做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这个车间里在干什么。 乌斯基诺夫说:“我们不打算探究德国的秘密,但是,炮塔周围的场地不 妨扩大一些”。 克虏伯的代表以德国政府增加订货来为延误装配而辩解。特沃祥不能接受 这种解释,并补充说,他不得不跟克虏伯公司的最高领导来谈这些事情。然後他向 公司代表询问了炮塔结构的细节。 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陪同人民委员的女翻译对技术词汇不 熟练,所以,德国工程师解释的许多东西她未能翻译成俄语。 我自告奋勇来帮助翻译。 当会议结束大家开始离开时,特沃祥叫住了我。他请我详细谈谈自己的情 况,问我在哪儿学的语言,是什么专业等等。显然,我的回答使他感到满意。他要 我把克虏伯工厂的事情先放一放,陪同他去德国、荷兰,很快他就要去那里了解苏 联订购的冷藏船的建造进度。两周後他会让我回到柏林。 就在这时,第一个炮塔终於装配好了。我们开始试验炮塔的各个部件。德 国工程师弗兰茨·休斯科帮助我们作这件事情,我跟他成了好朋友。他在曾经是荷 兰殖民地的印度尼西亚工作过好长时间。他经常请我到家里去—他收藏了一大批印 度尼西亚艺术品:雅致的人像,皮影戏的人物,稀罕的贝壳,奇妙的竹编和草编物 品。他的妻子科苔和两个中学生女儿也对我很好。拜问这一家人给我的生活增添了 愉快的新鲜感。 休斯科一家人酷爱自行车。他们给我也找到了一辆车子。当周日天气好的 时候,我们在风景如画的郊区游玩。但是在天气不好的休息日里,只有呆在房间里 看书了。离我们饭店不远有一家书店,我在那里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豪华的插 图本《杰卡麦隆》。有一天晚上,我在翻阅一周积攒下来的报纸,我们组的女翻译 吉娜进来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她说,“你这里有什么可读的东西吗?” 我指了指桌边上的一堆书。她开始翻检,我发现《杰卡麦隆》吸引了她的注意 。 “可以拿这本书。” “但是它似乎不体面。” “胡说八道!”—我愤怒地说,“这可是经典,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应该知道 的!” 她在犹豫,—她心里想拿,但却有点不自在。 “那么,把它拿过来,坐在旁边,我给你念一篇小说。” 吉娜把书递给我,自己坐在远处沙发上。书当然是用德语写的,但对我们根本 不成问题。我已经不记得挑的是哪一篇了,但是,吉娜认为有伤体面,她开始斥责 我不知羞耻。在当时的情况下,再考虑到我们所受的清教徒式的教育,那本书几乎 是黄色读物了。我挨着吉娜坐下,然後我们开始看图片,其中许多的图片相当轻佻 。後来吉娜也想自己读一篇了。原来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十分冷淡,但是一起阅读《 杰卡麦隆》似乎使我们接近了。其中许多双关的,而往往是十分明显的场景让我们 发笑。我们的手握到一起,不知不觉地将对方拥进怀抱。突然,她鼓起劲,用尖尖 胳膊肘顶着我的胸部,推来了我。 “怎么回事,怎么啦?”—我小声说。 “工会教我们自重,”—她不自然地厉声喊道。 “这关工会什么事,工会关我们什么事?” “笨蛋,你怎么不明白,”—她略微平静一些,退後了一点,然後压低声音解 释说,“工会就是党。在国外禁止承认自己入党,而为了让我们相互知道,就说是 工会成员。并且我们应该是道德上坚定的。你怎么不是党员?” 是的,当时我还不是党员,此外还是单身,并且不知道有工会无所不在的监视 。 我紧张了一段时间,害怕吉娜打我的小报告。因为向有关部门报告“同志的错 误行为”,这也是工会成员的义务。但是,终於还是过去了。我们俩再也没有一起 读书。 过了不久,吉娜被调到柏林的商务代表处去了。 复活节那几天,我跟瓦列金·彼得洛维奇·赛列茨基决定游一趟莱茵河。我们 计划先乘火车到达留登海姆,然後步行沿河走到戈登斯堡。 火车很快就加速了。铁路两边闪过一幢幢舒适的瓦顶小房子,绿色小草坪,围 绕着花坛是小巧的陶瓷塑像。突然,就像是电影一样,长长的军列,包着套子的大 炮,围着帆布的坦克,满车厢头戴钢盔的士兵打破了这种田园的恬静:所有这恐怖 的东西一路朝着法国、比利时、荷兰边境方向开去。 小站停车时,我们车厢里进来了一个姑娘。她长着长长的栗色头发,高高的小 鼻子,浅绿色眼睛。看到我们这里有空位子,—我站在窗户旁边,包厢里只有赛列 茨基,—她小声问到,能不能坐在这里。我赶快打开了玻璃门。姑娘挂起风衣,将 小旅行包放在沙发上方的架子里,然後坐在了窗户旁。这时,餐车服务员拿着热水 壶走过去。我叫住她,要了三个咖啡,给赛列茨基和我们的新旅伴。 “非常感谢,”—她简单地说了一句,拿起了杯子。 我作了自我介绍,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马维娜,”—她回答说。 我们聊了聊莱茵河的美丽以及早春等。我重新回到过道的窗户前。过了一会, 马维娜也过来了。当她知道我们是俄国人,来到克虏伯工厂时,非常惊讶。她父亲 也在克虏伯工厂工作过,不过已经被征召入伍。现在,他所在的部队正在法国边境 上,而她是去探望父亲的。 “我跟我的朋友决定游览莱茵河,”—我对她解释 说。 “我非常喜欢这些地方,”—马维娜说,“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步行走遍了这 些地方。您的德语为什么这么好?” 我介绍说,在乌克兰上过德语学校。 “难道俄国也有德语学校?”—她很惊讶。 “我上学的时候有的……” 我知道,我们的学校被关闭了,而学校的奠基人和校长弗里德利赫·菲比赫被 当作“间谍”和“人民公敌”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了。但这些我没有告诉她。 又一列满载坦克和军人的军列超过了我们。 “我非常替父亲担心。他身体不好。但是谁管这些呢?他们需要更多的士兵。 整个冬天和春天我们都在希望波兰之後战争将会结束,父亲会被放回家。现在看来 ,这是长久的。我的专业是护士,看来也免不了要上前线。” 天开始黑了,包厢里亮起了灯。赛列茨基打手势叫我们过去。但是,在半 明半暗的走道里有什么东西拴着我们。我们说了许多话。相互交流使人感到愉快。 广播宣布了下一站是留德海姆。 “我们在这里下车,”—我说。突然间我感到寒冷,不舒服。 “遗憾,”—马维娜简短地回答说。虽然我想这不可能,但还是机械地说出来 : “要是您在这儿跟我们一起下车多好!” 她没有做声,然後盯着我说: “就是,为何不呢?这样,我明天早晨可以继续走的。” 她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但是已经没有退路。她不慌不忙地走进包厢,拿起风 衣和包,又回到走道里。 我走进包厢,伸手拿箱子时,对赛列茨基小声说: “她跟我们一起下车……” “岂有此理!”—他温和地嘟囔了一句。 我耸了耸肩。 夜晚非常美妙。月亮还没有出来,但透明的银色照亮了天空。我们沿着静悄悄 的小街道走着,寻找旅馆。几乎每家的栅栏上都写着:“出租房间”。 我们停在一家高高的屋顶上有两排窗户的一家楼门口。女主人给我们看了顶楼 上的三个房间,我们非常满意。女主人还准备了晚饭煎鸡蛋和一瓶莱茵河葡萄酒。 我们相互道过晚安之後,便各自回房了。我跟马维娜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没有关房 门。晚上,她来到我的房间—她当然根本不知道什么“工会”以及那些教条…… 2-5 军火大王是同性恋 在特沃祥召开会议之後,克虏伯工厂当局把我们工作的场地扩大了:车间 里的帆布棚被移开了一点。而有关炮塔配件延误的问题,则是特沃祥在克虏伯家族 的庄园—“休根”别墅里谈的。 在预定的时间,“埃赛涅霍夫”门口两辆插着旗帜的黑色奔驰在等着我们 。身穿黑色制服、制服帽的司机非常恭敬地打开了车门。我跟特沃祥上了第一辆车 ,乌斯基诺夫和赛列茨基坐第二辆车。 出城之後,我们很快走上了很窄的一条路,在山丘之间绕来绕去,最终通 向公司首脑的庄园。在庄园门口,身穿金银丝线制服的仆人们一动不动站着。 踏着大理石阶梯,我们来到宽阔的大厅里,迎着我们出来了一位身材消瘦 ,面皮干瘪,目光刚硬的老头。这就是古斯塔夫·克虏伯·冯·伯伦·乌特·海里 巴赫—德国的军火大王。以前,他是希特勒的反对者,并在其於一九三三年被任命 为帝国总理之前曾经警告过兴登堡“这种愚蠢的做法”。但是,後来当他发现希特 勒的德国军备重整计划可以给他带来巨大的利润之後,他转到了纳粹一方,并成了 元首坚定的支持者之一。而希特勒也需要工业家的支持,给了古斯塔夫·克虏伯无 数的奖章,甚至授予他劳动英雄的称号。 跟苏联客人问过好之後,克虏伯挽起特沃祥的胳膊,将他带到一个灯火通 明的大厅里。我们跟着进去,这里是一个非常豪华的大厅,织花壁毯挂满了一面墙 ,到处挂着镀金框的油画,瓷器和铜器堆成了小山。那里已经有不少客人—“克虏 伯”公司的负责人员,军人,其中有几位将军和党卫军的高官。 主人把我们介绍给在座的客人们,说特沃祥部长在莫斯科的党务系统中身 居高位,并且他本人也是个冶金专家,在德国,其中包括在克虏伯所属的工厂中实 习过。作为回应,听到了稀落的掌声。 仆人用托盘送上了香槟酒。古斯塔夫·克虏伯举杯为“德国和俄国的合作 ”干杯,他没有忘记说,两国的新关系将给他的公司带来巨大的利润。这番祝酒辞 在大厅里引起了一阵活跃和善意的笑声。然後,特沃祥说了几句祝辞,并以苏德合 作的祝词结束。 大家都被请到隔壁的大厅,那里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大家明显活跃 起来,里面有些吵闹,空气热烈起来。过了一会,我发现主人正在朝特沃祥走去。 我马上赶了过去。古斯塔夫·克虏伯请苏联客人到旁边安静一些的办公室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光线略微弱一些的房间,放着几个深深的,深红色的皮 沙发。墙壁是用橡木板装修的,暗暗地反衬着壁炉中的火光。矮桌上摆着银质咖啡 具,糖罐和牛奶罐。那里还有几个装饮料的高级水晶杯。 “我希望您的同事对跟我公司的合作是满意。”—我们围着桌子坐定之後 ,古斯塔夫·克虏伯问道。当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不满,但还是用一种轻松 愉快的语调开始了。特沃祥也没有马上提意见。 “我们高度重视跟贵公司这样一个驰名企业的合作,”—他说,“效率, 质量,现代技术—这是整体的概念。对我们来说,购买的设备非常重要。”—特沃 祥呷了一口咖啡,探究似地看着对方。 略微停了一会,克虏伯指出,这样的合作,是新的事业,所以像任何新事 物一样,可能会有摩擦和困难。 特沃祥微微一笑,公司主人第一个开始谈到困难,他感到满意。 “您是对的,”—他接上话题说,“在这种事情上困难和摩擦是难免的。 但是,有达成的协议,有供货时间表,双方都应该遵守才是。” “您是什么意思?”—克虏伯的声音中听出了强硬。 “我们在德国购买的巡洋舰‘留特措夫’号很快就要被拖往波罗的海的某 个港口去。可现在它只是个船体,没有武器。我们想在最近得到哪怕四个当中的一 个炮塔。但事情进展缓慢。您的公司未能够遵守零配件供货进度的安排。” 这时,进来了一个仆人。他给杯子里添满烈性甜酒,沏好咖啡,然後鞠躬 退出。 “我们还是先为我们的合作干一杯吧,”—克虏伯和解般地说。 大家举起杯子,尝了尝又甜又酸又涩的饮料。 “合同的义务当然应该执行,”—古斯塔夫·克虏伯说,“我们的传统便 是如此。但是,对这里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虽然我们亲爱的元首不懈努力,以及 斯大林先生在这方面的支持,试图说服英国人、法国人结束战争,但媾和的努力没 有被接受。伦敦和巴黎继续坚持好战的方针。东欧的问题似乎已经顺利解决了。惊 动全世界的波兰问题也解决了,并且我们两国达成协议,保障这个地区的和平与安 宁。这些英国人想要什么?他们想消灭德国,顺便还有俄国。他们敌视我们。欧洲 的局势依然紧张。随时都可能爆发新的武装冲突。因此,德国必须使德军维持在特 定的水平上。元首要求我们为此而尽力。所以,我们在履行自己的爱国主义义务… …” “所有这些都不错,”—特沃祥反驳说,“但是您也得理解我们。我们履 行自己的义务,向德国提供粮食,石油,战略金属材料,帮助你们绕过英国的封锁 。但是,我们对自己的人民也承担着义务,我们也不能不关心自己的国家安全。作 为我方供货的交换,我们购买了巡洋舰。我坚决请您,总裁先生,采取措施,以便 使贵方的义务按照进度的要求严格得到执行。” 仆人出现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可能这是特意安排的,好让克虏伯有时间 想出自己的论据。 “好的,”—略微停了一会,他说,“我过问一下这件事。但是,应该知 道,现在为德国海军建造的同类型巡洋舰“耶夫根尼王子”号的装配正在接近尾声 。这项工程结束之後,我们将加快巡洋舰“留特措夫”号炮塔的供货进度。” 特沃祥表示了感谢,看了看表。克虏伯捕获了他的目光,说: “时间已经晚了,我今天还有其他事情。” 我们出来到了大厅,乌斯基诺夫和塞列茨基也过来了。跟古斯塔夫·克虏 伯告别,并向大家致意之後,我们走出台阶上,司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汽车旁边。 月光非常明亮,照亮了铺着卵石的小道。寂静,和平的夜晚,似乎并未预 示临近一九四零年四月有新的流血事件。 战争结束多年之後,我有机会去过卡普里岛。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红色 别墅”吸引着苏联人前往那里。我对这个“无产阶级经典作家”的栖身之地表示了 尊敬之情。但是,那幢占据了小岛南岸一大片地方,厚厚的墙壁上铜牌写着“克虏 伯别墅”字样的房子,也同样使我感兴趣。战後,克虏伯家族将这块庄园移交给了 卡普里市政府。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个禁区,除了军火大王的最可靠的人 之外,其他人无法接近。高高的围墙,日夜严密的守卫保护着它。从南面峭壁垂直 地投向大海。在那里,凿出了陡峭的台阶,通往一个小小的人造码头。克虏伯手下 忠诚可靠的人把他所喜欢的年轻男子送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这些人的面目,姓名 。在那个时候,同性恋等於是一种不道德的病,所以,克虏伯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 己的秘密,虽然人们到处都在悄声议论着…… 古斯塔夫·克虏伯在某种程度上信守了诺言:炮塔的装配加快了。快到19 40年底的时候,前甲板的两个炮塔已经装到了巡洋舰上。但後来再次拖延下来。当 希特勒入侵苏联时,巡洋舰始终没有装配完毕。德国空军在战争的最初几天就炸毁 了它…… 古斯塔夫·克虏伯的理由中也有真话。一九四零年最初几个月,希特勒的 确在准备西方的战事,他计划在打败法国之後,入侵英伦三岛。但是,另外的情况 也是有的。元首当时并没有背叛自己挥之不去的“消灭布尔什维克”的想法。虽然 由於情况所迫,他不得不同意向苏联提供现代化武器,但却千方百计地拖延供货。 他绝不想看到“留特措夫”号巡洋舰建造完成。 2-7 鹿特丹之行 一九四零年四月初,我陪同特沃祥参观了位於基列的德军潜水艇基地。我 感到惊诧的是,对於苏联人民委员似乎没有任何保密的地方。他可以看到任何想看 的东西。这个“开放”游戏原来是希特勒假情报行动的一部分,它旨在让斯大林相 信,德国在最近并不打算与苏联打仗。毫无疑问,特沃祥通过苏联驻柏林大使馆对 参观德国军事设施情况的汇报,在斯大林评估希特勒的计划时发生了特定的影响。 莫斯科对人民委员参观访问德国造船工业感到满意,并委派他在回国之前 去一趟鹿特丹。 当时,我们跟荷兰没有外交关系。在海牙只有一个“粮食进出口”公司和 远洋公司的代表处。但是,在荷兰驻柏林大使馆很快就给了我们签证,於是一九四 零年4月6日我跟特沃祥一起乘坐柏林-海牙快车出发了。 一等卧车里有宽敞的单人包厢,带洗脸池。除了床铺和小桌子之外,里面 还放了一张椅子和小吧台和各种饮料。特沃祥,跟斯大林时期的其他高级领导人一 样,习惯在夜里工作,凌晨才睡觉。在餐车吃过晚饭之後,他请我到自己的包厢, 然後我们就各种话题聊了几个小时。 人民委员认为,前线无战事的“静坐战”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有人神经受 不了—马上就会打起来。问题是,谁先开始?而且,接下来怎么办?双方用“马其 诺”防线和“齐格菲”防线进行对抗。两条防线建造并加固了多年。从芬兰战争的 经验中我们知道,冲破“曼耶海姆防线”如何困难,虽然它跟“马其诺防线”无法 相提并论。西方的战争将会是非常持久的阵地战。非常重要的是,我们国家尽可能 长时间地不要被拖下水。让资本家们之间互相打吧…… “当然,”—人民委员接着说,“德国人可能破坏荷兰和比利时的中立, 并绕过‘马其诺防线’。但我认为,他们不会这样做。如果他们不尊重小国家的中 立的话,这将导致大混乱。我想,希特勒不会这么干的……” …… 一大早我们到了海牙。站台上来接我们的是“粮食进出口公司”的经理利 沃夫,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结实的中年人,还有远洋公司的代表,我的老朋友科斯加 ·耶若夫。此前我不知道他在海牙,所以非常高兴能够见面。我们想多聊一会,但 人民委员决定尽快到利沃夫的办公室去,以便取得有关国内情况的信息,以及谈妥 第二天去鹿特丹的事情。 晚上很晚我才跟耶若夫相聚。我们进去的咖啡馆里人很多。没有人相信荷 兰可以依靠中立而自保。但是暂时,各国的情报机构都在利用这种局面。我相信在 咖啡馆里有许多英国、德国和其他国家的秘密谍报人员。德国人尤其活跃。他们似 乎在准备某个行动…… 科斯加询问了莫斯科的情况,芬兰战争结束之後是否好了些。 “最近来柏林的人讲,”—我回答说,“好了些。” “这就好,”—科斯加叹了一口气说,“我希望,在列宁格勒的家人也会好一些 ……” 到达鹿特丹之後,我们在旅馆呆了两分钟便出发去船坞了:公司的领导已 经在等着特沃祥。我们被引到一间房子里—布置得非常简练,但很雅致—打了香味 蜡的木质墙裙,舒适的皮椅子和沙发,低矮的小桌等等。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昂贵雪 茄和浓咖啡的味道:几张小桌上摆着香烟和雪茄的盒子,还有咖啡。 特沃祥询问了冷藏船建造的进度。对方的解释未能完全使他满意。 “我们想,”—他说,“尽快拿到船。现在的局势复杂,任何事情都可能 发生,所以工程结束得越早越好。我们甚至愿意为冷藏船提前供货拿出一笔奖金。 ” “这个建议十分诱人,”—公司总裁抽着雪茄说,“我们会考虑的。但正 是由於国际形势紧张,我们的订单大幅度增加了,而且所有订单我们都必须按期完 成。因此,在研究问题之前,提前交船的事情说不上来。至於您的担心,那么荷兰 是中立国。我不认为,在本世纪会有人胆敢破坏中立原则。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交 战国,其中包括德国不止一次的承诺。况且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战事了,我们在 想,这场无用的战争是否就要这样静悄悄地结束了……” 特沃祥对战争可能尽快结束表示了怀疑,相反,战争会升级:目前这场冲 突中,涉及到了非常严重的冲突和利益。 我们前往造船的工地。一艘冷藏船还在船架上,另外一艘早已下水。特沃 祥跟工人们和领班们谈了谈,夸奖他们活干得认真仔细。真的,所有的地方都做得 结实、牢靠。在基辅船坞,我有一点造船的经验,所以可以评估荷兰造船工人的技 艺。 公司领导建议第二天乘坐快艇去阿姆斯特丹和扎丹姆,那里我们想看看彼 得大帝的小木屋。在船厂会谈结束之後,我们简单地参观了市容,乘坐摩托艇走了 很多运河。骑自行车的人数之多时我惊叹不已。似乎这是这座城市主要的交通工具 。一群群姑娘们在沿着运河专门开辟的小道上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特沃祥发现我 脑袋转个不停,便鄙薄地哼了一声: “不要为这些傻事分心……” 然後,船厂方面安排了简短的讲话和晚宴。我们一边琢磨着明天的行程, 回到了旅馆,并约好明天早晨在特沃祥的房间吃早饭。 我醒来之後,冲了澡,然後打开收音机开始刮脸。出於意外我把自己的脸 刮破了:播音员说,这天夜里德军在挪威和丹麦登陆了。 “静坐战”就这样结束了。快速收拾停当之後,我跑到特沃祥那里去。人 民委员已经坐在了桌旁。早饭上的不是一小块火腿,而是整只火腿和一大块奶酪, 所以客人自己动手为自己切了一份。另外还有满满一篮子水果,咖啡和茶的开水壶 ,一罐牛奶。 “您可迟到了,”人民委员开玩笑说。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似乎不会有地震。” “比地震还要糟!德国人入侵了挪威和丹麦!” 人民委员的好情绪一下子消失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应该可以预料到。我昨天还给他们说过,马上就要开始了!可他们一 个劲地说什么中立。这些人真幼稚……”—特沃祥总结到,其实此前他自己跟我说 过,德国人将遵守中立原则。 “现在怎么办?”—我问到。 “旅游当然是谈不上了。我们必须立刻回到柏林。” “为什么?” “您真是个怪人!英国人现在马上就要到荷兰来了。并且会问苏联的人民 委员在这里干什么?我可不愿意在这里碰见他们。” 特沃祥不做声了,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走近窗户,掀开窗帘。街上 十分平静。 “这种平静是骗人的,”—他若有所思地说,停了一下之後果断地说,“ 马上雇一辆车,然後我们抄近路,不进海牙,往德国边境去。给旅馆的人留一个字 条,就说我被紧急召回到莫斯科。” 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後跑下去执行人民委员的命令。雇车没有费任何力气 。我们将行李扔到後备箱里就上路了。桥梁和船闸都有荷兰士兵守卫。有些十字路 口上有小型坦克。但公路上空无一人。没有发现紧张的气氛。 傍晚时分,我们赶到了一个边境车站,跟司机结帐之後,我们便进入到德 国境内。我们不得不在一个肮脏的小站上呆了很久等火车。不过次日早晨我们就已 经到了柏林。 我当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跟人民委员短暂的接触会对我今後的命运产生 多么大的影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