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访谈录(上) 旅美自由作家 陈军 一、童年:一段旧社会的尾巴 陈:我想通过这个采访寻找在我们这一、两代人中,会为後人留下来的什么精神遗 产?先不去说有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指的是各个涵意上,从理念、人生的经验、 艺术的创作,包括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看法或者个人体验上究竟是什么。我最 大的疑惑就是我们缺乏精神上的依托。好像一个时代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当你想 借助於什么并在它上面进一步开拓的时候,又发现乏善可陈。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很 可怕的,几代人过去了,却没有给後来人留下什么可以借鉴的。我总在想,在这一 代和上一代人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於具体的当事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很少 有人能够拉开距离去看待自己的经验,不管以怎样的身份,我们缺乏一种对事物非 常个人化的感受。在这里,我并不想追究表面的社会事件或者一种对其潦草的反应 。我们这次对话类似於在生活呀、情感呀、随想呀方面的东西,我不想做一种非常 严肃的政治对话, 高:我也不想做一个一般的新闻性的访谈, 陈:你是搞艺术的,我可以问你对艺术的这个或那个潮流怎么看。我更愿意回过头 来从个人的经验去理解我们共同面临的时代。简单地说,这个人生我们都得渡过。 那么,你怎么看,我又怎么看?我有时觉得比较孤独,就是在纽约与别人谈话,谈 谈政治或艺术,常常觉得有些人想问题是比较表面的,作家也好,艺术家也好,谈 话很快就碰到了底。我想大部份人到了一定程度就不怎么读书和思想了。所以,我 要问你的问题都是非常个人化的问题,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回答,或者太过私密的话 ,你完全可以不答,你也可以按照你的思路改变一个话题。我基本上想问的是这样 一类的问题,即在你人生的成长过程当中,你认为哪些事情给你留下了重要的痕迹 ,不管它表现为感情的或者是政治上的挫折,或者是友谊的背叛。这些东西作为你 人生的转折,其内涵到底是什么?我希望这不是在面对现在,而是一种即便在未来 ,他人也能理解和认同的个人经验。如果你现在回忆你的童年的话,是怎样渡过的 ? 高:我的童年是个很迷惘又很可怕的。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要想建立一个新中国,一 切都新的社会,要埋葬旧社会。可我是从那个社会来的,一九四九年我十岁,我是 一九四零年生的,我曾经一度相信我长在红旗下,忘了我以前的那段童年经验。现 在想起来,那段经验是非常重要的。 陈:你的家乡在哪里? 高: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正在逃难,是抗战时期。我生在赣南,父亲当时在中国银行 工作,算是公职人员罢。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幸亏有这么一 段生活,而不是在那种大集体呀,祖国呀,红旗下呀长大的。後来我一直忘掉了这 一段,整个教育过程就是让你忘掉它,一切都从零开始,要埋葬那个旧社会,一个 大家耳濡目染的旧社会的“苦难”,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多少苦难,那跟我的生活环 境有关。 陈:你从哪里逃到哪里? 高:我在四零年的逃难中出生,是飞机轰炸下的赣州。这段事情我在小说里写到过 。赣州当时是蒋经国在那,算是个治理得模范的地方了。蒋经国当时算是国民党内 的清官。当时日本人到那里就停住了。後来他们开始袭击,我们又开始往前逃。我 再早的记忆就是在泰河,也是在赣南。日本人到哪,我们的银行就先撤退。所以, 逃难对我童年残存的记忆来讲是个很快活的事:能去很多地方,而且很有安全感, 并没有感觉战争的那种恐怖。唯一对战争的恐怖就是飞机轰炸。然後就是抗战胜利 以後,我父亲还留在银行里,後来就失业了。後来他当过记者,又到私人的银行里 干过,轮船公司也干过。尽管我父亲常常失业,但我家的生活还是满优越的。我父 母都出生於一个破落的家庭,对他们来说,这个生活已被新生活埋葬掉了。我赶上 了旧生活的尾巴,但是这个旧生活现在对我来说是美好的。 陈:你在十岁以前,如果有过教育的话, 是个什么样的教育呢? 高:我们的家庭是非常温暖的,这种家庭到了新社会以後就消失了,那种人的关系 就消失了。那时候我觉得父亲的朋友都谈吐文雅,西装革履的;母亲受的是教会式 的教育,所以我们家算是个中产阶级了。父母亲家以前也是大家族,後来虽然败落 了,但是他们身上那种遗风尚在。他们和他们的朋友唱西方歌曲,弹钢琴,唱歌剧 ,太太们留学回来以後拿着洋嗓子唱花腔,生活很好玩。我父母他们当时组织了一 个同乐会,我最早登台表演时才五岁,我妈叫我排个节目,让我跟她一起登台。我 母亲当时是抗日剧团的演员,後来跟我父亲结婚後,我父亲不让她搞政治,因为太 危险。当时抗战剧团国民党也不太喜欢,後来我母亲回忆当时的事情猜测,她们剧 团的外围有共产党在做工作,而她是基督教青年会的。 陈:我妈妈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因为当时参加了抗战的演出团并写文章,一九五六年 时被抓,挨批斗至死。 高:所以他们四九年後就根本不怎么谈这些事,但是这个记忆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 的,於是我有两个社会的经验。我有现代的,再有就是西方社会的,完完全全生活 在西方社会里头。 二、读书:生活在梦想之中 陈:你那时都读什么书? 高:应该说主要是童话。我也没上学,因为那时在逃难嘛,加上我身体又不很好, 所以基本上是我母亲教我识字。那时我家里有一大堆书,有很多童话、儿童读物、 安徒生童话、革命童话……可以说是一种很西式的教育,家里那时还彼此讲英文, 穿的是西装,唱的是洋歌。 陈:共产党进城的时候,你们家在哪? 高:忘了。五零年以後我们家到了南京,我有一个表伯父早年参加新四军,解放後 到处找我们家。他的父亲家是个大买办资本家,娶了好多小老婆。然後他妈就到我 父亲家过,他和我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然後他到了上海上大学,参加了地下党, 背叛家庭,并参加了新四军。四九年後他就到南京去找我们, 当时他在南京军区已 是比较高的干部了,所以我们家就在南京安顿了下来。我们家在他的庇护下过得还 挺好,父亲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政党,只是一直都在银行,没吃过什么大苦,而且他 们还很天真,天真得让人吃惊。解放以後,要改造思想,不是他们不热心,以後也 总是努力要作劳动模范,可是老也入不了党,後来才知道他们的挡案里有一大堆问 题,都让他们自己交代。因为我小时候有一个温暖的、非政治化的家庭,有一种现 代的风气,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客气的、有教养的、敦厚的、有长者之风的东西, 後来我觉得这种格调的东西都忘掉了,以前的那种人际关系与政治化的不停运动、 人与人不能信任、互相之间的揭发完全不一样。因此後来我觉得我父母老实得非常 可怜,他们怎么就这么黏糊,这么天真,要求改造自己,下农场,最後就淹死在农 场里。我父亲後来很积极,很老实,有一次还做过模范工作者;还拿着个小本子, 发发传单。但每次政治运动一来就免不了有事情。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是互 相提防,动不动就互相揭发。我当时是个生活在小说似的幻想天地里的人,与当时 的社会现实根本是格格不入,但要努力防备他人。现在我想来,实际上当时是在用 一个面具把自己罩住,用它来保护这样一个幻想的天地。 陈:你这段生活中最糟糕的经验是什么? 高:我以前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糟糕的经验,但一到大学就开始了。 陈:你大学以前的书是在哪念的? 高:我大学以前的书是在南京一所教会学校念的。我初中的时候有些课是用英文上 的,很像美国式的教育,非常开放,图书馆还随便进,书也不是管得那么严,解放 以前的书都能查的到。所以我在中学里的时候,已经把西方主要的翻译作品都看了 。从早期的古典一直看到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等,而雨果的书一本也没找到,以 後反而看得少了。一直到反右以前,这个学校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共青团的活动 。我的底子是在那打下的。我的中学生活完全像是在梦里。加上我与同学的关系很 好,那些同学都是来自於知识分子家庭,所谓的高级职员,都是南京政府时期留下 来的。因为当时需要考试,择优录取,所以贫民子弟很少。但一到大学,立刻就遇 到了反右斗争,这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紧张、恐怖和乏味。但我始终是生活在梦 想当中,所以就整天泡在图书馆。我当时就觉得反右事件真是教条的和讨厌。还有 大学时就开始学毛著作,不过那时学毛著还有点自由,如果你上面放本毛著,下面 放一本别的书还没有人来揭发你,还没到那个气氛,但逐渐逐渐就开始了。比如我 谈恋爱就被告到团支部和党支部那儿,所以我就入不了共青团。 陈:你怎么会想到学法文的? 高:我在大学里学法文也是极偶然的,是因为家里和周围的环境,觉得最崇高的是 科学,最应该上的三所大学是清华、北大和交大。当年我们中学学校是用庚子赔款 建的。凡是学生考上这三所大学的,名字都会刻在体育馆里的一圈大理石上。这个 学校有一百年的历史,所以历届学生的名字就刻了很多。理所当然地,我也想学理 工,因为那是最有出息的。当时我的理想是,做物理学家或数理学家。我当时的数 学很好,文科也很好,但我对政治完全没有概念。在大学的升学指南上,我想考戏 剧学院作导演,但是报考条件是三十岁,且要在三个团体工作两年以上才有资格, 所以我就没戏了。我从小就跟我妈演戏,门关起来,我妈和我、我弟一起演,只有 我爸一个观众。我妈会编戏或编个小节目。戏剧学院的表演系,男孩子的报考条件 是身高一米七,我身高一米六八,差两公分,连报考资格都没有。那我想就当作家 罢,但是大学的中文系是培养师资、编辑和记者的,没有一来就当作家的。你看我 当时多天真呀。再加上我当时参观了南京大学,看了那些中文系的夫子先生,看了 他们展示的四库经典,那与我想的文学熏陶是不同的,我想这不是我要的。唯一有 可能的就是学外国文学,这是唯一接近我的东西,还有就是画画。我从小就画画, 曾经想去考美院。我的画画老师当时是全国美协最早的会员,在全国油画展上还拿 了创作奖。当时这些老师都是当局用高薪聘请留下的。我们画画老师在学校里还有 自己的画室。我画油画是在初中开始的,开始我连油画怎么画都不知道。他在画的 时候,我也不告诉他,就在边上看,看他怎么调颜色,然後自己就到图书馆去找怎 样画油画的书。我一直偷偷地画油画,他始终不知道。到了高中以後就没有绘画课 了。毕业的时候,老师要带着升学建议与家长见面。有一天,他到我们家来,一进 屋子,看到满屋子挂着我画的油画,他就发了个感慨,说很有印象派的味道。我当 时受宠若惊,因为我没有受过什么学院派的训练,但我画的颜色非常鲜明,大胆地 把颜色往上抹。我当时也没看过什么印象派的画作。我的这个美术老师有很多同学 在中央美院当老师,他们原来都是从中大出去的,他说推荐我考中央美院一定没问 题。 三、大学:不安的环境及女友的告密 陈:周围的环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吗? 高:实际上马上就来了,什么反右运动呀,什么五八年的交心运动呀,完了就是大 炼钢铁,简直就是胡闹。因为我过去生活的影子还在,总希望轻轻松松地活着,所 以对那些事在良心上抵触就特别大。我觉得有些事情简直就是胡闹,像站在别人屋 顶上打上半天的麻雀,然後挥着杆子到处吆喝等等。於是我就有一大堆牢骚。就是 因为这些牢骚,我被认为是团也入不了的人。还有就是我常发表一些怪论,但那也 不是什么政治上的怪论,因为我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当时的小说《青春之歌 》很热,团支部就组织学习,不管是不是团员,所有的青年都得读,还得讨论。但 是我却连三页也看不下去,我就对同学们说这书也没什么吧。这种言论在当时还算 不上什么反革命言论,但是我却目睹了他们是怎样批斗右派分子的。我们新生进校 的第一课的政治教育就是参加高年级的斗右派。我们只是列席,插不上嘴。当时只 是觉得这些学生好可伶呀,他们一个个被叫上来。 陈:你们的系有多大? 高:我们的法文系不大,每个年级才一百多人,全部加一起也就两、三百人。这些 右派学生後来都不见了,会开完後就被押走了,大概有上十个吧。我们开始都不知 道他们都去了哪,很久以後才知道他们都被直接送去劳改了。开始时我没受过什么 批判,只是在班上的小批评。从此我就觉得说话要小心,并觉得周围的学生如此积 极地向党靠拢,很古怪。人都这么积极地向党支部、团支部汇报思想,而我因为从 来没有汇报过,於是就被别人认为是思想黑暗。然後呢,还因为跟同班的女生谈恋 爱,结果她把我跟她谈的话,包括我对《青春之歌》的牢骚都汇报了上去,党支部 就找我谈话。我这才知道他们掌握了我的一些情况。他们那时候想探探我的思想情 况,还给了我一些告诫。因为我有了防备,所以就还好没出什么问题。从此我就更 不再说什么了,也不再在班上交朋友了。 陈:那你的那个恋爱关系呢? 高:当然就没有了。接着我就组织剧团,这个剧团没有活动到两年。我们是个小剧 团,但在学校演出都很轰动。每个人演得都不错,是契可夫的东西,还挺洋的。因 为当时还没有反修,人艺也演过它。後来还排了拉丁美洲的戏《中锋在黎明前死去 》,是革命的、第三世界的戏。校方对这些都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後来还是找了我 谈话。 陈:你在这个剧团中的角色是什么?有多少人?你自己参与演戏吗? 高:我是跟另外一个低年级的同学组织的这个剧团,叫“海外剧社”。真正经常在 一起排戏的只有五六个人。我在作过导演,也演过莫里哀的戏,用法文演的。因为 我们这是个非组织的活动,後来才知道因为我们中间一个团员也没有,又不是学校 出面组织的,所以叫非组织。其实,学校有自己的剧团,像宣传小分队,只是做的 事情越来越无聊,一天到晚大跃进啦,活报剧这类政治化的、宣传的东西。我们刚 进去的时候,他们倒还演过几场像什么曹禺的《雷雨》之类的戏,之後就没有了。 以後因为我们搞了这个非组织的剧团,学校就要我们停止活动。对我来说,剧团已 经搞过了,我就完全沉浸在自己写戏、写小说里头。後来我又组织串联了另一批考 进北京的中学老同学,碰巧我们的成绩依然都很好,其中有两个是北大的,一个是 地质学院的,一共五六个人吧,我们就在校外的紫竹院举行了一次聚会。我们大家 都写点东西,也有写诗的。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顾忌,什么都谈。我就在那 次的聚会上第一次谈到将超现实主义的创作作为范例写东西,然後,大家互相交换 作品看。当然没有想出版,只是自己互相看并讨论。其中一个朋友就讲到了赫鲁晓 夫和他的秘密报告,因为他的外文好,所以在外文上看的。後来,我也找来看了。 看到了当时苏联一些平反的情况,其中一个艺术家因为搞了形式主义而被枪毙。我 在想,因为形式主义的罪名就能枪毙人,那我们这样搞不就很危险了吗?由於我在 艺术上的早熟,所以我对政治上的这种宣传非常反感。因为这个事情,我就开始用 法文读东西。我们比较正式的聚会就是紫竹院那次,以後人就没有凑齐,只是三三 两两的聚会,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常常在一起议论各类的事情,常常发狂言:“ 那些人宣传的文艺简直就是狗屁,算是什么东西。”我们当时讨论的是苏联二十年 代、十月革命前的那批文人。我开始注意到布莱希特,他也是马列主义,但是布莱 希特还是受到控制。这些都是在内部资料上看到的。我一个同学的哥哥是青艺的导 演,我从他那看到了最早的那批灰皮书、黄皮书。黄皮书比较厚,灰皮书是社会科 学方面的东西,包括罗素的一本哲学书。法文中也读到了萨特编的《现代》杂志, 还有法共的一些东西。在大学里别人都不懂现代主义,所以我完全没有人可以谈, 只有北大的那个同学英文好,一起谈的比较多。我们谈了斯大林和非斯大林化、平 反和贝利亚的恶行。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下面胡说八道,且对小儿科式的 教育无法忍受。我们当时也不是要否定革命。我很早就读了很多马列原著,像列宁 的哲学笔记我在大学就读了。那时的哲学课教辩证唯物主义,太小儿科了,所以每 到上课,我就坐在後排读列宁的哲学笔记。那时我觉得马列还有点意思。除了马列 ,我还读了康德和黑格尔。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当时刚刚出版,我自己就花钱 买了一本。因为这些,让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在高一的时候,我跟同学闲谈过去家 庭生活时,曾讨论过一个很深刻的哲学问题。那是在我俩刚拉完提琴以後,在音乐 的感触下,我突然指着一个墨水瓶,问他那是什么颜色?他说是蓝色的,因为它上 面写着蓝黑色。我说,我也同意那是蓝色,不过,我看到的蓝和你看到的蓝是不是 一个蓝?我们用的都是一样的词,但是,我们的感受却不一样。这样一来的问题是 ,人们到底是否能交流?实际上,我在中学时就已经有了一些哲学思考。我们家里 有《大众哲学》,因此就知道一些像费希特、贝克莱,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等 。当时就曾因为“我思故我在”,感受到这个感觉只有我才存在,由而产生了一种 恐惧感,因为感觉是不可交流的。这么一来,那些似乎看起来合理的理论、教条, 都是可以怀疑的。我的这种潜在的怀疑到了大学就进一步发展了,但是并没有发展 到否定唯物主义,只觉得唯心主义是很具思考性的,是完全可以讨论的。我就跟原 来其中的一个同学开始讨论哲学,有了不少书信的来往,幸好这些东西都没有被发 现。我们常常在想,到底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底这个存在是个什么东西?到底社会 中我跟他人之间存在有什么意思?而学术界里讨论的问题却很无聊。记得关於美学 的讨论,有一篇姚文元写的文章挺可恶的,後来我就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批判他, 也不能算是批他,但点了他。实际上他是根本不值得批的,例如:红色就是革命的 ,审美的标准是客观的。而我则指出:审美没有客观的标准。我就举了悲剧的例子 ,讨论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後来我居然还把这篇文章寄了出去。但是在学校里,我 却不跟人家谈这事,只是跟我的要好的中学同学谈了。我的那个同学也有他自己的 看法,比如他认为马雅柯夫斯基写的《澡堂》就比较深刻,觉得要写就应该写这类 的东西。当然我们还写一些诗,属於现代派倾向的那种,这样就种下了後来的种子 。当时已经在反右了,又开始了反修,这些事情我们知道是绝对不能向外谈的。而 苏联当时正搞得很厉害,开始了第二次反斯大林化。我就设法去找当时法国出的报 刊来读。这些报刊很多也是左派的,还有号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包括萨特也是马克 思主义的同盟。但这些报刊披露了很多关於俄国文学作家的一些遭遇,由此我也就 接触到了法共,包括阿拉贡的作品。当然阿拉贡作品的原作我找不到,但有五卷本 的《共产党人》翻译出来了,基本没什么人读过它,只有第一卷有人读过,所以我 就把五卷全读了。尽管我还想找这之外更超前的东西,但《共产党人》在当时就已 经是非常现代主义的了。他们的共产党跟我们大陆的共产党完全是两回事。我也了 解了北欧的工人运动,没想到还有另外那样原味的做法,很吸引人。还有就是高尔 基早期的一些戏,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例如他的《避暑客》让我觉得革命和艺术实 在是无法被拉到一起去,《避暑客》是相当颓废的。接着我又看了一些非常边缘的 东西,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部叫《野鸭》的作品。我不知道它到底要说什么, 觉得它跟我在中国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但又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我。 从那时起,我就想我要往那方面搞,要搞像布莱希特那样的戏。就这样,我那时大 部份的时间都是在内心里渡过,读了很多书,一直到工作分配。分配工作时,别人 都愿意往外交部去,我则捡别人都不愿去的工作,结果就分到了外文局。我以为到 了外文局可以读书的,可以读到外国的作品,结果到了那以後政治的环境比学校更 厉害,整个社会空气也更加厉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