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私人翻译回忆录(四) 第三章 夜入克里姆林宫 3-1.柏林阅兵 局势变化神速。一九四零年五月十日,德军不宣而战入侵荷兰和比利时。 希特勒将自己又一次的侵略行径解释为要使这两个国家“加强中立”。当然没有人 相信他。这一次“闪电战”奏效了。德军几天之内就占领了荷兰,比利时也遭到了 同样的命运。随後开始了法国战役。 五月中我被召到柏林。苏联驻德国商务副代表科尔米里岑前往鹿特丹了解 我国冷藏船的下落,因为我曾经去过鹿特丹,所以要陪同他一起去。 柏林与海牙之间的铁路交通迅速恢复,所以在火车的豪华餐车里,只有大 量军人会使人想起正在打仗。在荷兰境内,由于几座铁路桥被炸毁,火车减慢了速 度,似乎摸索着在铁轨上前进,铁轨下是德军工兵修筑的临时支撑物。 海牙看不到明显的战争痕迹。个别地方站着德军哨兵,但大体上是荷兰警 察在维持秩序。 我们顺路到了“粮食进出口公司”, 科尔米里岑听取了利沃夫的情况介绍 ,後者仍然被德军闪电般占领一个国家而强烈震撼着。然後我们开车前往鹿特丹。 在公路上才出现了外敌占领的明显迹象。一个个十字路口,桥梁和船闸处,停着德 军装甲车,有手持冲锋枪带钢盔的德军士兵。涂成伪装色的德军汽车往来疾驶。有 几次武装巡逻队拦住我们检查证件。 快进城时,我们看见了城市上方的乌云。闻到了焦糊味——烧糊的咖啡味 。鹿特丹被炸毁的地区,储藏来自殖民地货物的港口仓库等地仍在冒烟。 在船坞,我上次来时认识的公司代表迎接了我们。在工厂厂部舒适的办公 室里,科尔米里岑得到了坏消息:造船台上的那条船在轰炸中烧毁了,已经下水的 那条船则安然无恙。於是我们出发去看船。走过从前的造船台时,看见了被大火烧 成一堆的废铁。保全下来的冷藏船上,上层建筑和船体整修接近完成。到处是铅丹 ,润滑油和油漆的味道—这些特殊的气味令我想起遥远而和平的1937年,当时我曾 经参加过基辅船坞拖轮的试航。 公司负责人许诺加快速度完成冷冻船的建造。果真,这条船在秋天之前便 建好,然後自航到达列宁格勒。 鹿特丹的事情办完之後,我们开车去了布鲁塞尔。由於战事,比利时使馆 商务代表处与莫斯科的联系中断了。上面要求科尔米里岑在当地弄清情况。在荷兰 境内是一片和平景象。边境上,只有跟荷兰和比利时边防军并排站着的德军军官才 使人想起占领。我们没有任何签证,只有临行之前从德国外交部拿到的一纸证明。 这是我们过境所需的全部东西。但是,当我们一深入比利时境内,立即感觉到战争 近在咫尺。许多地方显然进行过激战。公路两旁横七竖八地躺着打坏和烧毁的军车 。不时会碰到一堆人,在自行车上装着一点可怜的行李,推着童车和独轮手推车。 情况好一些的驾着四轮大车,上面装满了箱子,包袱,家具什么的。第二次世界大 战的难民开始了漫长而悲伤的路程。 在布鲁塞尔的大使馆,卢比宁大使是一个干练的外交官,他在三十年代末 外交人民委员会的清洗之後奇迹般地保全了下来。他通报说,大使馆和商务代表处 没有任何损伤,所有的工作人员平安无事,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 卢比宁用鱼子酱和奶酪的面包片,咖啡和饼干招待了我们。然後提议看看 市容。 布鲁塞尔的情况使我非常惊讶。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曾有过战争一样。比 利时警察在指挥交通,衣着考究的人群挤满了漂亮的林荫道,人行道上花花绿绿的 阳伞底下大理石小桌旁衣着光鲜,穿着裘皮的女士和男士从容地说着话。空气中飘 荡着咖啡,昂贵的雪茄和雅致香水的芬芳。排场的商店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商品,蔬 菜和水果堆成了小山,糖果店里诱人的橱窗。只是偶尔遇见一小群德军军官,以及 完全看不见的比利时军服令人想起,国家处於德国占领之下。 後来当然一切都变了。德军开始了对西方占领区有组织的抢劫,虽然规模 没有在东方那么大。但是在被占领的最初几天里,布鲁塞尔依然保持着正常的生活 。 晚上,卢比宁邀请我们去一家夜总会。这里也是热闹非凡。一对对男女在 打着底光的玻璃圆盘上跳舞。然後,在这个圆盘上出现了一个胸部丰满的美丽女郎 ,跳了一阵脱衣舞。接着表演的是魔术师。过後是舞蹈。按照规矩,在这种场合只 供应香槟酒和葡萄酒。除了坚果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一群德军军官占据了最 大的包厢,其中还有一个戴单眼镜的将军。他们带着胜利者的傲慢观察着失败者在 消遣。 在商务代表处过夜之後,早晨我们出发去滑铁卢—参观标志拿破仑时代结 束的历史性战役的纪念物。很快过去的战事没有触动到这里,但就在附近的小城诺 缪则完全变成了废墟—残垣废墟仍在冒烟,窗户像空洞洞的眼睛般幽幽地看着我们 。天空飘荡着浓浓的压在废墟下正在腐化尸体的味道。整个这个死亡地带被德军士 兵包围着,只是德国外交部的一纸证明才把我们放了过去。 法国战役已经接近尾声。德军指挥部的每天公布的战报中,报告着占领一 座又一座城市。“马其诺防线”始终也没有起到它预定的不可逾越堑壕的作用,被 德军绕道而过。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柏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次世界大战骄傲自高 自大的胜利者漫无秩序地在後撤,甚至在恐慌之中在前不久的战败者的突击下逃跑 。这是对不公正的、强迫订立的凡尔赛条约的复仇。比利时和法国是一群群疲惫不 堪、饥饿、衣衫褴褛的难民,以及整齐端正、纪律严明、充满自信的德军官兵!这 是何等惊人的反差!难道就没有力量能够阻止这股侵略欧洲大陆的洪流?这股巨浪 现在又要走向何方? 在鼓点和呼喊声中,柏林电台向全世界报告辉煌的胜利。巴黎陷落了。电 影纪录片再现了凯旋门,德军隆重地成队走过。希特勒在拿破仑墓前摆着姿势。英 国远征军被包围在敦科尔克。英军士兵们抛下武器弹药,利用元首大度地给了他们 的间隙,泅渡英吉利海峡。法国投降了。在又一部电影纪录片中,希特勒兴高采烈 地在福熙元帅那个历史性的车厢边上手舞足蹈,1918年11月11日,这里接受了凯撒 德国的投降。现在,1940年6月21日,希特勒德国给法国强加极其苛刻的投降条件。 柏林终於举行了远征西方归来部队的阅兵。希特勒亲自进行检阅。我站在 距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在胜利大道上看到,当元首乘坐敞棚汽车缓缓驶过时,人 群向他伸出手来。如此大规模的疯狂!希特勒终於站在主席台上,他身穿十分简单 的制服,挂着一枚铁十字勋章,身旁是一群元帅,将军和党卫军的高级将领。 希特勒举起手臂,作法西斯欢迎手势,似乎在祝福一排排走过他身旁完美 无瑕的部队。这个场面威严而恐怖。 商务代表处收到了“克罗歌剧院”外交官包厢的请柬,这是从前的歌剧院 ,帝国议会失火之後希特勒任命的“议员们”在这里开会。我们提前到了,观察到 大厅逐渐坐满了人。大多数是穿制服的—陆军、海军、党卫军等等。穿便服的人极 少。舞台上,戈林身穿专门为他设计的银白色帝国元帅服,胸前挂满了勋章和奖章 。跟他站在一起的,是黑斯,海本斯,希姆莱,里宾特洛甫以及其他纳粹高官。希 特勒还没到。大厅里的人静下来等待着。 突然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在 我们包厢的下方,希特勒出现了。他旁若无人,慢慢地沿着过道朝舞台走着,右手 举起来,作法西斯欢迎姿势,左手放在军便服的皮带上。他似乎对大厅里“嗨衣, 希特勒!”、“嗨衣,元首!”等狂喊听而不闻。 看着这一切,我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老实说我也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 这跟我们那里各种会议上斯大林出现时的情景何其相似!也是一模一样,雷鸣般的掌 声转变成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也是这样全体起立。也是同样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喊 叫声:“斯大林光荣!”,“领袖光荣!” 希特勒登上舞台,走向戈林。人们依然站着,唱着“德国高於一切”。又 是一片欢呼声,叫喊声。希特勒等待了几分钟之後作了一个手势,大厅变得静悄悄 。戈林请“伟大德国的元首和帝国总理”讲话。重新响起了掌声。希特勒开始讲话 ,於是大厅静下来了。 打败了法国,并且让将近五十万英军从敦科尔克撤退,希特勒以为,英国 将会求和。他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表演技能,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尽管取得了巨大成就 ,但依然有分寸,甚至谦逊,随和,愿意让步的人。没有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没 有一句生硬的话—简直是客气至极。不过,他十分尖刻地挖苦了一番前不久领导英 国政府的丘吉尔。但是,元首宽宏大量地给普通英国人指出了一条体面的结束战争 的出路,保证将保留帝国。“在这一刻,”—希特勒庄重地宣布,“我认为有自己 良知和义务再次呼吁英国保持理智。我认为,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不是作为 战败者祈求什么,而是作为战胜者呼吁理智。我看不到有任何继续战争的理由。” 然而,伦敦的回答却是坚定的“不”。 希特勒失望之余签署指令,加快入侵英伦三岛的“海狮”行动的准备工作 。开始了对英国城市的猛烈轰炸。考文垂被炸毁。西敏寺—英国议会遭到严重破坏 。但英国人的抵抗也在强化,大量的德国飞机被击落。柏林经常响起空袭警报。英 国轰炸机不断突破帝国首都的防空网。 早在夏天伊始,我在一家裁缝铺定做了一套西服和一件风衣。那里答应我 很快就能做好。但是,裁缝被征召入伍,於是事情拖下来了。我到裁缝铺警告他们 ,再也不愿意等了,但意外地打听到,我的师傅受伤复员回来了。当他拿着做好的 衣服出来见我时,我没能认出他。前不久他还是个营养良好的小伙子,现在成了个 衰弱无力的老头子。他发现我非常吃惊,对我说: “战争能把人变成这个样子。我听了满脑子胜利的战报,兴奋地上了前线 。别信这些报告。那里只有地狱和死亡。身体上我活着,但内心早已经被杀死…… ” 他眼里流出了泪水。显然,他见识过从未打过仗的人不可能想象的东西。 我这一代人暂时也还没有体验到。不过很快,千百万苏联人将被迫遭遇这个可怕的 秘密。 八月份,我被召回到莫斯科。我必须立即去向外贸人民委员米高扬报到。 3-5、给外贸部长作助手 苏联外贸人民委员会当时位於古比雪夫大街综合技术博物馆的对面。我在 门卫室给秘书处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说,过几分钟有人下来接我上去。也就是说, 真的是人民委员召见。可是,法力无边的政治局委员、斯大林的战友、苏联核心领 导之一的米高扬·阿纳塔斯·伊万诺维奇是如何知道我的呢?—只能是特沃祥对我 的翻译水平有好评吧。现在我的命运将会有什么转折? “瓦列金·米哈伊洛维奇?”一个略有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面 前站着一个中等个子,身穿无可挑剔的灰色细条纹三件套西装,深蓝色衬衣,打着 蝴蝶结。能感觉到,这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请来吧,人民委员在等着您……” 我们乘电梯上到四楼,走进秘书处,他将我介绍给一个中年,但衣着非常 雅致的女士—人民委员的私人秘书。 “请坐吧,阿纳塔斯·伊万诺维奇马上就好,”—她对我说,一边指了指 靠窗户的椅子。 天已经快要黑了,广场被灯光照得通明,综合技术博物馆楼顶上花花绿绿 的广告点亮了:“大家都来尝一尝,螃蟹是如何美味细嫩”,“我只吃甜果泥和果 子酱”,“您需要给家里买些小礼品?买顿河鲱鱼吧”。这是当时主管内贸的米高 扬的主意。他邀请了许多著名诗人,每人拟一句醒目的广告词,类似马雅可夫斯基 的那句“除了莫斯科农工,别无分店”。您可别以为那是装样子的。不光在莫斯科 ,其他大城市的橱窗里螃蟹罐头堆得像小山,柜台後面是装红鱼子酱和黑鱼子酱的 大木桶,大厚木板上,是鲱鱼,鲑鱼等大块的鱼肉。各种各样的奶酪,火腿,香肠 。葡萄酒更是品种繁多。除了普通的品种之外,还有新酿的酒—标签上一个荷兰海 员在微笑的杜松子酒,苏联威士忌。并且根本不排队!除了在苏芬战争几个月期间 略差之外,国内的供应明显改善了。 从办公室出来了三个人,秘书身後的铃声立即响了一下。她消失在门後, 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皮质文件夹,对我说: “请进去吧。” 第一道门之後还有第二道。打开门之後,我走进一间不大的,用深褐色木 板装饰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面积之小令我吃惊。後来我才知道,人民委员会的全体 会议和人数较多的会议一般在五楼的圆形大厅里举行。 米高扬坐在高窗户旁边的桌後。青铜文具上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鹰,绿色灯 罩的台灯和一堆文件几乎遮住了他小小的身材。他仔细地看着我,表情严肃,甚至 有些敌意。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不满意。他是否要开始训斥我? “人民委员同志,根据您的命令我前来报到,”我赶紧报告说。 米高扬微微一笑,精心保养的小胡子下露出了一排多年吸烟发黄而不整齐 的牙齿,於是,严肃的表情马上消失了。他这个迷人的微笑,往往还是与外国人艰 苦谈判时独特的避难所,而弯鼻子和嘴巴周围深深的皱纹给了他脸上生气的表情。 “请坐,”传来了闷闷的一声。 我坐在了桌旁一张皮椅子上。 “什么时候从德国回来的?您有地方住吗?” 我解释说,住在出差去德国之前住过的宿舍。米高扬按了铃。女秘书进来 了。 “请告诉费奥多,让他给别列什科夫同志准备好住处。”然後,转向我, 接着说,“我负责後勤的助理今天就安排您住好。” 我谢过他,嘴里嘟噜着说,住在宿舍也可以的。 “简朴能给布尔什维克增光。”—他一本正经地说,“但在这方面过分热 心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请谈一谈德国那边的情况。战胜法国之後是不是彻底骄傲自 大起来了?” 我讲述了柏林阅兵时看到的情况,以及在帝国议会会议上希特勒的讲话。 我尽量把德国大规模狂热和过渡兴奋的气氛转达出来,通报了我们小组在克虏伯工 厂验收设备的工作情况。 “特沃祥说,您跟他一起去过荷兰,後来再次去了鹿特丹,似乎还有布鲁 塞尔。那边的情形如何?” 米高扬认真地听完了我间短的汇报之後说,那艘保存下来的冷藏船将从鹿 特丹开回列宁格勒港。 “特沃祥对您很满意。”人民委员补充了一句。 这是出现了一段沉默。米高扬从桌上拿起了一包刚刚开始发售就马上变得 十分流行的“三套车”牌香烟,打开盒子递给我: 银色箔片下面,是一排没有动过的金色过滤嘴。我拿定主意,对自己说, 在人民委员的办公室吸烟太放肆了。也可能,他在故意考验我。 “谢谢,刚戒了。”我说了一句假话。 “非常明智,”米高扬赞了一句,然後从盒子里拿出一枝烟,点上了。空 气中散发出一种蜜的芬芳。 在米高扬探究的目光下,我觉得不太自在。这段沉默要持续多久?但他把 没有吸完的香烟在沉重暗色的烟灰缸了熄灭了。显然,他拿定了主意。 “您对於调到外贸人民委员会来工作这件事怎么看?”米高扬问道,“跟 德国人马上有重要谈判,所以我需要个有德国工作经验的好翻译。特沃祥认为您能 够胜任。” “对我来说,这是巨大的荣誉,我将努力不辜负您的信任。”我回答说, “但是,跟我的上司怎么说?因为我现在还在海军服兵役。” “这个我知道。我们回头跟库兹聂佐夫海军上将达成协议,临时调您到外 贸人民委员会来。顺便说一句,您还不是党员。建议您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如果 您向所在的部队递交申请,您将会被接受为预备党员。考虑考虑吧。明天早晨到我 的秘书处报到,去德国组。那里托齐林和奇斯托夫会把所有情况介绍给您。再见… …” 接待室里,那个衣着得体的男子,负责後勤的人民委员助理正在等我。 “我们走吧。我给您准备好了住处。”— 他请我一起走。 大门口等着的一辆黑色“别克”将我们沿着古比雪夫街拉到红场方向。当 时,这条街上还是双行道。汽车在列宁博物馆旁边向右拐,然後停在了“大都会” 饭店门口。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住到如此奢华的饭店里来。在二楼,给了我 两间套的客房,带电话,有浴室和宽大的玻璃阳台。後来我才知道,布哈林曾经在 这个房间住过,当时他把鸟的标本和猎物放满了整个阳台。 “我不合适占用这么大的地方,有没有小一点的房间?”我问。 “没什么不合适的。”陪同我来的人反驳到,“我们在这里有几个房间。 人民委员会出钱。在没有分到房子之前,就好好住这儿吧。” “我能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拿来,东西在阿尔巴特街,斯莫棱斯基广场附近 ?” “当然啦。我步行回去,车子归您使用。这是人民委员秘书处的值班汽车 。您有事可以调用……” 一切就像在梦中一般:跟人民委员的谈话,他关於递交入党申请的建议, 这间豪华客房,以及我可以随时调用的汽车。当然,米高扬已经跟有关方面商量好 了我的预备党员一事。显然,海军政治部也知道这件事。我是否愿意入党?我能够 胜任在米高扬这样一个要求严格的老人身边的工作?很显然,入党是调入人民委员 会的条件之一。但是,我自己如何下定决心走这关键的一步?不能仅仅为了进入人 民委员秘书处而这样做吧?不过,我明白,我已经得到了任命。同样清楚的是,米 高扬毫不怀疑,我将递交入党申请并被接纳。可是,人是应该有原则的。以前我没 有想过这些。1934年,在乌克兰纪念列宁逝世十周年的一次活动中,在没人征求意 见的情况下,我被列入“列宁共青团”的名单,後来又忘记了给我们办理有关手续 ,所以我仍然不是党员。另一个方面看,我总是认认真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相信 党引导国家走上正确道路,从未怀疑斯大林是列宁的学生和合法的接班人。那么, 我作一名列宁党员,并在给我安排的岗位上努力工作,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事业中做 出自己微薄的贡献,又有什么不好呢?当时我哪里能想到,五十年过後,在一九九 一年元月份维里纽斯流血事件之後,我却要退党了!…… 我这样思量着,坐在“大都会”房间的阳台上,被夜间莫斯科的声音包围 着。底下可以听见从小剧院出来的观众压低声音在说话,有轨电车的铃声。左边, 不断有汽车驶入“大饭店”。那里的几个餐厅开到凌晨四点。“大饭店”里的菜声 名远扬,服务极其出色:老式的服务生还没有绝迹 — 这些人一方面十分自重,同 时也非常认真仔细。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人民委员会。向托齐林作了自我介绍,他是个非常温 和而有礼貌的好人,领导着人民委员的助理们。托齐林给我看了米高扬签署的命令 副本:从现在起我是外贸人民委员的苏德经济关系秘书助理。 3-6、贸易谈判 在现在的条件下,想要任命一个年纪轻轻、仅仅在德国克虏伯工厂工作过 几个月、知识仅限於海军装备的工艺工程师担任外贸人民委员助理这个重要职务, 实在是太离谱的事情。因为这里需要商业、苏德经济关系史方面的广博知识,需要 熟悉数不清的先例,各种法律条文,知道现行条约,市场行情和国际贸易的特点等 等。一九四零年八月,当我坐到人民委员秘书处的办公桌旁时,这些东西我一概不 知。只是少年人的过度自信才可以解释,我何以轻率地同意了米高扬的建议。但是 ,为何这个有经验的活动家选择这个年轻人做自己的助手?显然,他急需要哪怕略 微有点德国工作经验的翻译。我多少是符合这条要求的。最主要的是,外贸人民委 员会跟其他机关一样,受到了斯大林的“清洗”,几乎被“掏空”了。急需一批新 的工作人员,所以,在这种条件下要求也降低了。 公平地说,米高扬还是保全了一些老专家。我记得很清楚,在会议上激烈 讨论过某个问题之後,如果意见不一致的话,他会非常尊重地征求坐在远处的两位 专家—克林和夫列伊的意见。 …… 一九四零年九月份和十月份,与德国进行了紧张的贸易谈判,德国方面除 了一九三九年八月和一九四零年二月参与准备过贸易协定的特使什努列之外,大使 李特也参加谈判。他身材结实,胸部发达,宽肩膀,更像个武士而不是外交官。所 以他坚毅而耐劳。我有一种印象,米高扬同样具有出色的武士特质,对李特非常高 看。德国人要求扩大苏方的供货。他们对比萨拉比亚的油料作物和战略原料非常感 兴趣。与此同时,我方定购的设备德方一直在拖延发货。现在已经清楚了,当时希 特勒开始对登陆英伦三岛的适宜性发生了怀疑。 九月七日,德国空军对英国许多城市实施了袭击。伦敦的船坞遭到严重破 坏。首都的几个区以及其他城市变成了废墟。所有这些鼓舞了元首,於是他决定将 登陆延後,希望借助空袭打败英国。德国海军上将列德的报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考虑到英国军舰集中在英吉利海峡,以及天气情况转坏,海军上将对实施入侵可能 的不利後果向希特勒提出了警告。结果,元首预定在十四日进行登陆的“最终决定 ”未能实施。 九月十九日,希特勒下令撤回集中在法国北部准备入侵时使用、且未受英 军空袭破坏的登陆设备。十月份,当英国空军重创了戈林的德国空军之後,元首不 得不将“海狮”行动推迟到1941年的夏初。在相关指令中说,如果再次提出登陆英 国的话,届时将发布新的指令。这实际上意味着放弃入侵计划。 柏林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希特勒重新回到了那个从未离开过脑海的“消 灭布尔什维克”的想法。早在六月三十日,在伯格霍夫接见德军将领时,希特勒宣 布:英国的全部希望在於俄国和美国。如果对俄国的希望落空,那么对美国的希望 也将落空,因为消灭俄国之後日本在东亚的局面将大大改观。只要俄国被打败,英 国最後的一线希望便会破灭。德国将在欧洲和巴尔干称霸。结论是,在这场冲突中 俄国必须被消灭。 根据这些目标,德国总参谋部下令开始在东部地区部署部队,於是八月二 十六日根据希特勒的命令,向苏联边界投送了一个步兵师和两个坦克师。九月初, 以过境到挪威为借口,德军部署到了芬兰。德军开始沿着苏联边境线集中。 一个重要的细节是:一九四零年八月十四日,希特勒要求提供“到一九四 一年春天”的苏联供货清单。这是进攻苏联的大致时间。当李特以及什努列坚持要 求扩大苏联向德国的供货时,毫无疑问知道元首的这个任务。而德方向苏联供货的 延迟,以至最终停止,也与此有关。当时,米高扬在多大程度上了解希特勒的企图 ,这个我很难下结论。无论如何,作为政治局委员他能够看到苏联驻德国情报机构 的报告,据我们现在所知,这个机构的消息十分灵通。不管怎么样,米高扬总是坚 持自己的意见,对我方任何一个微小的让步都要求对方做出回应。有时候,当李特 在外贸人民委员会一无所获之後,跟大使舒伦堡一起直接找到斯大林,斯大林往往 也会大度地满足德方的愿望。他用这个姿态表明。只有“主子”本人可以决定一切 。同时,他也给了希特勒一个信号,即他斯大林是靠得住的。 在类似情况下,我发现米高扬脸色阴沉,於是,在跟德国人庆贺又一个“ 协议”的晚宴上,他会多喝几杯。 十月底,李特大使就要离开莫斯科了。虽然他未能全面完成柏林交给的任 务,但他仍然有理由感到满足。似乎斯大林也相信了对德国延迟发货的解释,以及 在完成入侵英国的准备工作之後,供货不足的部分将大大得到补偿。根据“主子” 的承诺,苏联将履行自己的义务,并将以优待的方式研究德国追加的要求。所以, 李特想,他终於玩了一把这个倔强狡猾的亚美尼亚人。不过,他现在有的只是许诺 ,但是斯大林的话就是法律,所以米高扬未必胆敢与“主子”争辩。 在德国代表团临行之前,米高扬在外交人民委员会斯比里多夫卡街的招待 大楼举办了告别招待会。李特和什努列两人都是情绪高昂,甚至有些戏谑。 …… 次日,塔斯社的一条简讯说,苏联外贸人民委员米高扬为李特大使举行的 晚宴,是在无拘无束和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 我喜欢上了人民委员秘书处的工作,学会了许多有用的东西,那些不明白 的地方,托奇林和比我更有经验的德国问题第二助理奇斯托夫总会帮我。但这个工 作我干得并不长… 3-8、夜入克里姆林宫 十一月份的节日过後不久的一个深夜(当时我们一般都工作到早晨五六点 ),米高扬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以为又有新任务了。但是,我要面对的,是又一 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 “您必须马上到人民委员苏维埃主席秘书处报到。我的汽车就在楼下。请 您就用这台车,免得办通行证耽误时间。您会被送到人民委员苏维埃大楼前。那里 正在等着您。马上就走!……”他生硬地说。 我觉得他似乎对什么事情不满意,似乎不情愿地打发我走。当然了,他知 道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今後我再也不会跟他一起工作了。 出了办公室,我跑进自己的房间,锁好保险柜,然後下楼。司机已经知道 了,所以不等我说明情况,他已经沿着古比雪夫大街飞驰而去,穿过空无一人的红 场,直接开向斯帕斯大门。人民委员苏维埃大楼门口的值班员已经得到了通知,所 以草草看了看我的证件,说了一句:二楼右拐,楼道走到底。很快,我来到了一个 门前,标牌上字金光闪闪:“苏联人民委员苏维埃主席接待室”。 对於我这一代人,这个职位当时意义非凡。它里面所集中体现的,既有最 高权力符号,也有革命浪漫主义,还有内战时期的英雄主义,以及我们直接参与的 新生活的建设。但最主要的是,人民委员苏维埃这个职位与列宁的名字密切相连, 所以,现在担任这一职务的莫洛托夫,就像是他的直接继承人。 莫洛托夫在外交人民委员会的首席助理柯西列夫接待了我。他客气地请我 坐下,然後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後消失了。过了大约四五分钟,他回来对我说: “莫洛托夫同志在等着您……” 可以想象,我是怎样心里突突跳着打开了门。但莫洛托夫并不在这里:那 是警卫的房间,这使我略微松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开下一道门时,我已经不那么 紧张了。然而,就在这间大厅里,靠墙放着一条长桌和几排凳子,也没有人。大厅 的另一头上一扇门半开着,於是我朝着走了过去。进入办公室,我看见写字台後面 正在低头看文件的莫洛托夫,是画像上非常熟悉的:硕大的、苏格拉底式的额头, 夹鼻眼睛闪闪发亮,兔唇上一撮小胡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学者,甚至智者就应 该是这个样子。只有列宁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科学泰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斯大 林及其忠诚、坚不可摧的战友才能在资本主义敌人的包围之中,管理如此庞大的国 家——而当时我们都相信,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国家走的是正确道路。 当时 我们经过强大宣传的处理,对所有这些都深信不疑。所以,在被莫洛托夫召见前不 久,我被接收为苏共(布)预备党员时,我没有昧着良心,把作为列宁斯大林党的 一员看作无上的荣誉,并愿意成为建设共产主义的先锋队员。 莫洛托夫终於抬起头来,眯缝了眼睛,看了看我,然後请我坐在桌子并排 的椅子上。 接下来是详细询问,在哪儿,哪一年出生,哪个学校毕业,在哪儿学的外 语,对德国的印象如何等等。然後他突然地问道: “什么人在哪儿说过:‘……我们共产党人的任务,是掌握所有方法,学 会以最快速度用一种手段补充另一种手段,用一种形式替换另一种形式,使自己的 策略适应不由我们的阶级、不由我们的努力所引起的任何变动’”? 由於事出突然,我一开始张张皇失措,更何况我明白:回答是否正确将决 定我的命运。莫洛托夫考究似地看着我,我在脑海里开始翻腾最近一段时间里读过 的经典作家。这段语录十分熟悉,我刚前不久还见到过……我最终想起来了: “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 “正确,”莫洛托夫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走运了。要是莫洛托夫选了另外一段我所不熟悉的,那我肯定完了。为 什么他单单选了这一段?也许,这跟前不久与德国关系中的大转折有关联吧?列宁 这段话刚好能够证明强加给我国的策略转换是正确的。而对我来说,仅仅是走运而 已。 莫洛托夫对我“深厚的理论素养”感到满意,最终决定向我解释他为何叫 我来。 “米高扬跟我说起过您。他认为,您很好地完成了翻译的工作。明天,由 我率领的我国政府代表团就要去柏林与德国政府进行重要谈判。您有在德国工作以 及跟德国人打交道的经验。您同意吗?” 由於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我站起身“立正”,然後清楚地说: “为苏联服务……” 莫洛托夫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微微一笑: “您可以走了。” 我跟莫洛托夫,当时斯大林之後的国家第二号人物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 。 第二天早晨,我拿到了外交护照,当天晚上便乘坐苏联政府代表团的专列 从莫斯科白俄罗斯火车站出发前往德国。 在帝国办公厅的谈判中,德方参加的人员有希特勒,里宾特洛甫,以及两 名翻译—施密特和辛格尔。苏方人员为莫洛托夫,杰卡诺佐夫,同样也是两名翻译 —巴甫洛夫和本书的作者。第一天的谈判中,在跟希特勒第二次谈话之後,在帝国 办公厅举行了招待会。莫洛托夫带了巴甫洛夫,而委派我起草给莫斯科的电文。当 时,既没有录音机,谈判时根本没有速记员,所以翻译必须在会谈期间在自己的笔 记本上作纪录。 我首先从解读这些纪录开始。我坐在与莫洛托夫卧室相邻的办公室里,当 时他被安排住在德国政府接待贵宾的贝维宫里。这件事上费了我很长时间,然後我 请来了人民委员秘书处的打字员 — 秘书处的部分人员也随我们来到柏林。女打字 员刚刚把一张纸放进打字机,门突然打开,莫洛托夫出现了。他看了我们一眼,突 然发作了: “您是怎么回事,一点儿也不明白吗?您…您已经口述了几页啦?”他神 经紧张时,口吃得特别厉害。 虽然还没弄明白他火光的原因,我赶快回答说: “刚开始。” “马上停下来,”人民委员喊道。然後走近我,抽出那张一个字也没有写 的纸,看了看旁边一叠纸,然後略微平静地说:“您走运了。想想看,有多少耳朵 想听到我们跟希特勒单独谈了些什么?” 他环视了墙壁,天花板,然後将目光停留在插着芬芳玫瑰的中国花瓶上。 於是我全明白了。这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麦克风,导线则可能通向英国、美国 间谍,或者德国人那儿,他们都想知道,希特勒跟莫洛托夫谈了些什么。我的背上 冒出了冷汗。 我再次走运了。但我明白了,不能仅靠运气,应该自己注意。莫洛托夫发 现了我张皇失措之後,用平静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拿上您的纪录,跟我走……” 这段时间一直呆坐着的打字员一溜烟跑出去了,我们俩来到卧室,并排坐 在一张小桌子旁边。 “我来草拟电文,然後一张张转给您,您拿纪录进行核对。如果有什么想 法,直接写在纸片上或者给我写纸条。我们工作时不能出声。明白了?” “明白了,维亚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维奇,请原谅……” “别浪费时间了。” 现在我们了解了莫洛托夫许多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感到困惑,为什么 他没有追究这件事?因为在当时普遍怀疑的气氛下,他可以推测,我故意用高声口 述的办法给什么人传递秘密情报。但他显然将这归结为我缺乏经验。 回程的路上,莫洛托夫将我请进自己的包厢。杰卡诺佐夫跟他在一起。 “我们这里商量了一下,”莫洛托夫说,“既然您参加了与德国政府领导 人的重要谈判,就没有意义再回到外贸人民委员会去了。对於调到外交人民委员会 工作,您怎么看?” “对我来说,这是巨大的荣誉。但我没有受过专门教育,能胜任吗?” “这并不重要,我们大家都得干各种事情。回到莫斯科我跟米高扬谈一谈 。我想,他不会反对的。跟德国人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也许,斯大林同志也需要 您作翻译。我调您到我的秘书处,作德国问题助理……” 我的外交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在那个时期—一九三九-一九四零年间—外交人民委员会里来了许多新人。 莫洛托夫招来的一批外交官,战後都出了名,譬如葛罗米科,索伯列夫,扎鲁宾, 古谢夫,维诺格拉多夫,斯米尔诺夫等等,都是理工科出身,鲜有文科教育背景的 ,他们甚至从未想过外交的前程。他们都是区党委的派遣,或者像我一样,由於偶 然的机会到外交人民委员会来的,所以,有时会莫名其妙,他们的命运为何是这样 的。安德列·葛罗米科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自问,他是个经济师,何以会到外交人民 委员会来,并提出可能的解释说,他有时就有关国际问题的开讲座。但关键在於: 三十年代末,在外交人民委员会的清洗与其他政府机构相比,一点也不逊色。由莫 洛托夫,马林科夫,贝里亚和杰卡诺佐夫等人组成的特别委员会承办斯大林交给的 任务。这四人挑选并批准了初出茅庐的外交官,包括葛罗米科在内,虽然他在回忆 录中仅仅想起莫洛托夫和马林科夫。 一九四零年,当我转调到外交人民委员会来时,那里跟奇切林、李特维诺 夫共过事的外交官屈指可数。我们这些人占据了前不久被镇压的“列宁式”外交官 们余温犹在的位子。我是特别委员会的两个成员莫洛托夫和杰卡诺佐夫接收受到外 交人民委员会来的。显然,马林科夫对此没有特别关心。但贝利亚记住了。难道正 是因为如此後来我身上才出现了跟他有关的问题? 在莫洛托夫的秘书处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十二月底,我被任命为苏联驻德 国大使馆一等秘书,我接替了被找回莫斯科,到外交人民委员会秘书处中心机关工 作。 卫国战争开始之後,我重新回到了外交人民委员会,过了一段时间,我被 任命为莫洛托夫的苏美关系助理。这一次我的英语派上了用场。从那时起,斯大林 叫我去做翻译,不过不是莫洛托夫所预计的那样,跟德国人的谈判,而是跟美国人 ,英国人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