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芭芭拉.罗西特夫人 辜建中 老太太走了,永远地走了。 想到从此天人永隔,再也不能拨个电话就听到那睿智的谈吐和爽朗的笑声, 我不禁悲从中来。但一想到她无病无痛地在睡眠中平静离去,我又为她深感欣慰。 呵,冥冥之中,上天果然自有安排。 老太太是我和我的家人、同学在背地里这麽称呼她的,当著面我们都喊她的 名字“芭芭拉”。十五年前在上海复旦大学初认识她时,她要学生们称她“罗西特 夫人”,後来熟了,改让我们直呼大名。但背後我们总是叫她老太太,一则因她年 纪大,那时就已六十多岁,再则因老太太一称谓包含著中国人对老人特有的尊重和 亲切。这一层老外们领会不到,要解释恐怕会弄巧成拙,所以老太太从来不知道我 们还曾这麽称呼她。 老太太在复旦教我们研究生英语口语,内容丰富实用,形式活泼多样,选她 的课的学生无不感觉获益极大。她的知识渊博,教学认真,人人都以为她在美国就 是专业教师,後来却吃惊地发现,老太太只有高中学历。 阴错阳差使她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当时一位同学的母亲对她的安慰让她一 生受益:没上成大学可能会是好事,因为上了大学後容易让人觉得受教育阶段可以 结束了,因而不思进取,没上大学则会让你永远觉得没学够。 此後她一直自学不倦,读书是其一,系统地跑纽约众多的博物馆是她另外一 种学习途径,自我教育的结果使她在日後的求职过程中往往胜过一些大学毕业生, 甚至在堪称国际领先的复旦生物系实验室里指东道西也颇不外行。 中国对老太太有著特殊的吸引力,从八十年代初起,她先後十多次到中国长 住或小憩。据说她幼时吃饭撒了饭粒儿在桌上,父亲就会告诉她,在一个叫中国的 地方小孩子是吃不饱饭的。问中国在哪里,父亲说,往地下挖,挖通了地球就到了 。老太太天性喜欢旅游,别的小姑娘喜欢玩具娃娃,她却总是打点著小行李包,扬 言要去中国旅游。 这一愿望直到她的晚年才得以实现。第一次决定要去时,旁人都对铁幕後的 中国心怀畏惧,但那时仍然在世的九旬老父却一力支持,这一去,不得了,一发不 可收拾,一定得设法住一段时间才能过瘾。 刚刚对外开放的中国对她来说简直太奇妙了,山水、城乡、吃喝以至拉撒同 美国都是那麽地不同。那时的中国只有极少数大宾馆才有抽水马桶,因而西方游客 在中国相遇,常会交流如厕的窘态或笑话,回国後再告诫亲友,欲去中国,须练蹲 功。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也无法想像绝大多数西方人居然是完全没有下蹲这个 概念和动作的。 对中国的现代化,老太太告诉我,作为热爱中国的朋友,她为之感到高兴, 但作为热爱旅游的西方游客,她又不无伤感,因为中国正在迅速失去她吸引西方人 的特色,这其中还不包含对人为破坏环境的批评。 同老太太相识,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美国人。我们研究生虽 然有生活津贴,但除了买书和吃学校食堂,常感阮囊羞涩,老太太便隔三叉五地领 我们这帮穷学生到学校附近的五角场餐馆打牙祭,次数多了,我们说要回请,老太 太一听就懂,告诉我们,礼尚往来不必只重彼此,她比我们钱多,请我们吃,帮我 们解馋,将来待我们有条件时帮助那些需要我们帮助的人,如此循环,整个社会就 会向友爱和善的方面发展了。 我当时听了,内心感慨良多,震惊不已。因为自小受的教育便是:帝国主义 意味著侵略,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头号敌人,美国社会人欲横流,充满著自私自利 ,尔虞我诈;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的理想社会,共产主义思想境界是人类最高的思 想境界。可眼下,乖乖,这个老美,怎麽竟活生生体现了咱们报纸上才见有的共产 党员的思想境界,而且还来得更具体、更真实? 来美国後发现,像老太太这样的美国人也不是很多,这和她的宗教背景有关 ,她信的是美国基督教科学教派,其信众不算多,却都是有思想、有修养、有头脑 的人。“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就是他们办的,发行量不大,品味却极高,影响范围 是世界性的,美国少有报纸能望其项背。这一教派虽然也读圣经,信基督,但同其 他教派的教义却大相径庭,相互间的隔阂与对立,用老太太的话说,不亚於他们同 共产党和无神论的差别。 基督教科学教派强调在个人体验和理解的基础上信仰上帝,这种信仰是科学 的,是排除任何愚昧和盲从的,所以他们有这麽一个看似矛盾的教派名称。我刚来 美国时借住在老太太家半年多,期间同她去了几次教堂,那纯粹是出於我的好奇和 礼貌,她却从不曾试图向我传教,这和很多别的教会成员恨不得一见面就把你发展 了,不啻天壤之别。 老太太不仅是虔诚的教徒,而且在其教内是最专业的神职人员——基督教科 学执业医生。她的这一职业反映了基督教科学教派同其他教派最重要的一个区别, 他们绝对排斥任何物质的医疗手段和医药设备,除了骨折可以去医院上夹板和临产 时接受医院助产士的照顾。他们拒绝任何常规医治甚至心理疗法,在他们看来,所 有疾病都是人们认识和感觉的错误,因而都可以通过学习圣经,端正和坚定对上帝 的信仰而加以纠正,加以消除。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一般信众病了,除了自己要努 力,也需要求助他人,老太太就是专职提供这种协助的。 她通常只靠电话就可给病人施治,因而她的病人遍布世界各地。也有病人非 要当面主诊才觉踏实,可按预约前来,老太太把所住的一部份布置成谈话室模样接 待病人,病人如果不能履约又未提前告知,得照付诊费。 老太太除了同病人交谈以治疗其疾病,还要为其进行祈祷,病人不一定非得 是基督教科学教徒,也不一定要自述病况,但必须要相信和接受她的治疗。我觉得 这很像中国的气功遥感治病。但老太太强调两者有本质的不同,她认为气功是物质 的,而她的治疗是精神的(SPIRITUAL),这一教派相信精神是不灭的,人之死只是 经过了精神存在的某一阶段而已。 获知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天中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电视开到一个中文频道 ,正在播放的节目是我最喜欢的净空大师讲解“金刚经”,而且恰好讲到有关往生 的一节,大师说:修行得道者要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是极容易之事,可以随心所愿, 随时随地去。这使我心中的悲伤如云开雾散,我已茹素信佛多年,早已相信在宗教 精义上,佛教和基督教是相通的,大师之言,当是老太太借大师之口对我的点化。 住在老太太家时,听她在电话上为人疗病,发现原来她有这种职业的训练, 难怪她在复旦的教学显得那麽举重若轻。除了语言的技巧和对圣经的精熟,丰富的 阅历、对世事的洞察、对人生的领悟,都是从事这一职业不可或缺的。病人来自世 界各地,有老病人,有素不相识者,各种各样的疾病,你都要循循善诱,让病人最 後相信上帝是完美的,疾病是不存在的。这没有两把刷子,能够见人所未见,是不 成的。 日常同老太太相处,不难发现她的异於常人之处。她性喜旅游,却从不挂相 机,认为拍照是浪费时间,美景留在照片上,就不会往心里去,要再把自己放到照 片中间,那就连美景也没啦。如果真有时间,她宁愿独居一隅,用钢笔去试著作速 写,勾勒周遭的景物。 游桂林漓江,她要游两遍,第一遍面朝前方,第二天再来一遍,依然顺江而 下,但面朝後方。中国公园里常见的九曲桥,我领她去看,她却对我说,你知道麽 ,这桥的构思隐喻著人生:每一阶段都会让你对未来有不同的视野和角度,从而产 生新的憧憬和期望。 别人旅游归来,喜欢谈论的是所见的景致如何,她最乐意说的则是,在何处 碰见了什麽有趣的游客,同他们谈起了什麽有趣的话题。 基督教科学教派反对服用任何刺激性物品,如烟、酒甚至咖啡,但不反对其 与任何成员结婚生育。老太太祖籍瑞士,其丈夫是美国犹太人,生前一度很想生儿 育女,她不同意,并把丈夫领到纽约华埠,指著街上的中国小孩说,如果咱们能生 出个那样的娃娃来,那就试试,气得她丈夫从此不再提此议。 我的大儿子 KEN 小时长得憨态可掬,八岁从大陆来美国,老太太简直乐癫了 。她要我每个周末把儿子送到她家,并且预先详细计划好干什麽,或逛街,或去公 园,或在家玩游戏、读书。很快,她告诉我,她发现自己像一般有孙儿辈的老太太 一样惹人讨厌了,因为常有人抱怨说她把我儿子的故事反复讲给他们听。她前几年 搬去了加州洛杉矶一处老人院,过了不多久我们去看她,发现那里的老人们对我儿 子的许多事情都已耳熟能详。 KEN 进入青春反叛期,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愿同我们作父母的讲,却打长途到 加州跟老太太聊。想从她那里打听儿子的心事,回答却是:没门儿,我哥儿们(MY BUDDY)的事儿,得保密。把我太太和我呛得七窍生烟。 老太太喜欢读老子的“道德经”,处世原则是顺其自然,遇事从不勉强,但 往往却心想事成,有时甚至心未想,事也成。她一辈子除了丈夫在世时曾经富有过 一阵子,收入基本在中下水准,但从未见她为钱发过愁,而且生活得颇为潇洒,很 见档次。她吃用俭而不俗,每年还总有好几次出门远足,或去中国,或去欧洲、南 美,这可不是大多数美国人敢奢望的。近几年,她渐感行动不便,我们正为她担心 ,洛杉矶那处老人院却适时地伸出了手。 这所老人院是早年一位富孀体恤基督教科学执业医生收入菲薄,老来无依, 因而遗下巨额基金创建和维持,指定专门接纳他们的。置身其中,宛如进了一个大 植物园,名贵花卉遍布庭院,令我目不暇给,直叹美不胜收。从老太太的卧室後窗 伸手可以摘到柑桔,出房门脑袋可以碰著树上的鳄梨。吃喝住行一应设施无不为老 人们设想得妥贴周到,费用只是象征性的。这麽理想的养老所在,让刚过不惑之年 的我也心向往之。禁不住跟老太太开玩笑问道,可有什麽捷径让我也变成基督教科 学执业医生呀? 以高中学历而执教於中国一流名牌大学,老太太本无此心。她以前曾就职一 家美国有名的出版社,这使她很容易在上海一家百科全书出版社找到一份短期工作 ,初步实现了住下来,从容欣赏这东方神秘国度的愿望。但她马上发现签证时间太 短,至少得有个一年半载才够哇,这时有人介绍说,如果能去哪个学校教书那就不 成问题。 一联系,竟有复旦大学想请她去教研究生英语口语。想到有机会见识甚至调 教中国的青年才俊,老太太主动表示,不要报酬,义务教学。复旦投桃报李,请老 太太在复旦专家楼用餐,住最好的套间,一年两次国内旅游,全部免费。这一来可 真是皆大欢喜,复旦节省了外汇额度,老太太则意外得到了相当於硕士学位以上外 籍教师的待遇。 老太太为来中国作准备,曾尝试学习中文,虽然只学了些简单的词汇,却运 用得甚是纯熟。譬如“马虎”一词,她就时不时用来对人自我介绍,说是一个“马 马虎虎”的“复旦大学教授”。 老太太一生洒脱,走得也飘逸如一缕清风。她在遗嘱中交待,身後不举行任 何仪式,骨灰撒到太平洋里。我想,这样的安排,可是为了方便以後继续去她生前 钟情的中国旅游观光?或是为了方便以後继续和她喜爱的中国孩子、中国学生联系 、欢聚? 相信老太太大概不会反对我在心里为她立一块墓碑:中华人的朋友芭芭拉.罗 西特夫人——精神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