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秀与戏子中国 ──从大陆传媒作秀谈起 (北京) 刘晓波 太监中国的戏子化 最近,《亚洲华尔街日报》列举“千年世界最富五十人”的名单,其中有六 个中国人,两个马上英雄成吉思汗和忽必烈,是以武力征服汉王朝的蒙古族,在当 时显然不算中国人,而是“夷狄”,他们的财富主要以在欧亚大陆侵占的一千三百 平方公里土地为准,据聚敛财富的手段是“掠夺”;剩下四个中国人,一个是清代 乾隆朝大贪官和坤,两个大“官倒”清末民初的伍秉鉴和民国时期的宋子文。这几 人的财富已经是极不乾净的了,而最令我惊奇的是明代大太监刘谨居然榜上有名, 聚敛财富的方法是“渎贪”。好奇人使查了一些资料,有人计算出他的财富上限折 合成美元是一百五十三亿,中限是一百亿美元左右,即便按照下限也有四十亿美元 ,那就让我们相信这个下限吧。 我一直倾向于把古代中国称为“太监中国”,大概会引起大的争议,因为炎 黄子孙们读过的课本上,只有正人君子,就算有过太监,按人口比例也是极少数, 何况自从中国变成红色之后,肉体上的太监已然绝迹了。但是,肉体上的太监之绝 迹,并不能证明太监的精神遗传完全根绝。事实上,“精神太监化”一直是最具中 国特色的文化之一,中共执政后的五十年尤其兴盛,被迫的精神阉割和自愿的灵魂 自阉相结合,把“太监中国”推向了后现代传媒的泛滥之中。 在中国古代后期的明清两朝,大多数太监都不是朝廷强迫的,而是自愿以“ 自阉”的决绝方式非要做奴才不可,因为这种自虐可以换来高级奴隶的地位,甚至 其中的幸运者可以达到位及人臣的高位。这种太监化中国的在小康时代的主要标志 ,我称为戏子化的中国。这个词大概不会有太多异议,因为后现代的特徵之一就是 大众传媒的普及,上至总书记下至祖国花朵,都充份利用了这一后现代提供的方便 ,作秀的功课人人门儿清且大都勤奋。而就这种作秀对人之精神的虐待和腐蚀而言 ,无异于“灵魂自阉”。在此意义上,如果把毛泽东时代比作硬性的“精神蚕室” ,那么邓江时代的中国就可以称之为软性“精神蚕室”,我觉得一点也不过份。总 书记的作秀功夫海内外皆知,那些影视主持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是全国人民的典 范,眼泪、笑容、沉痛、正经……说来就来,赵忠祥、倪萍、周涛挤出来的各种笑 ,多亲切多自然;“焦点访谈”的几位主持人的道德判官的表情,足以让人相信他 们都是铁面包公的远房侄孙。就是他们光临“婚恋秀”节目,也照样不苟言笑,一 脸对白头到老的真爱的沉思、感动和向往。比如,大牌主持人白岩松作为湖南卫视 周末专栏“玫瑰之约”的醒目嘉宾,为参加此节目的年轻人恋人们上了一课,他讲 了最让他感动的一幕,就是在他采访一对文化名人之时,相依为命的两位老人相互 对望时的眼神。他说:“那一瞬间的眼神,让我理解了爱情的真义。”(大意如此 )白岩松属于大陆电视台中的龙头老大的名牌主持人,且是最严肃、最受欢迎的栏 目的出镜率极高的主持人,尚且要来地方台做这种酷哥酷妹的娱乐秀,看来,作秀 和当官或挣钱一样,会上瘾的。 当然,在老毛的时代,中国人也作秀,比如尼克松访华之前,为了反帝的需 要,云南的一个女人,到处做报告,控诉在抗战期间给予中国以巨大帮助的美军陈 纳德的飞虎队队员曾强暴了她,她在叙述被强暴的恶梦时,讲到关键处就会当场气 昏在讲台上。但是后来,在不同地点听过她作报告的人们,才知道这是一种演练了 无数次的表演,因为她每到一个单位,都是如此昏倒。在当时的中国,这类“控诉 秀”和“活学活用秀”遍地开花且长盛不衰。 只是那时没有现在的刻意表演的高觉悟,更没有目光绿莹莹地盯着钞票的功 利心,而是不自觉地就怀揣着一片忠心,老毛挥手就前进;毫无心理障碍地党叫干 啥就干啥,让咋表演就咋表演。而且,那时的作秀,品种单一、方式单一、风格单 一,献花的红领巾、握枪的雷锋、忆苦思甜的老贫农、满身臭味的老工人、高举红 灯的李铁梅,舞姿刚健的洪常青、包括敬爱的周总理挥舞受伤的手臂指挥大家唱歌 ,扎着白羊肚手巾出席党代会的陈永贵,用一只手撑着剧痛的肝在盐硷地上迎风而 立的模范县委书记……所有的表演加在一起,也只有“政治秀”一种。而最大的戏 子非老毛莫属,最大的政治秀就是各类庆典的主席台上的表演,他常爱在其他领导 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打破常规突然出现,一下把聚光灯吸引到自己身上,使他的 战友们在措手不及的窘境中,既在政治上被一下置于尴尬之地又成为被嘲弄的对象 。特别是他导演并自任主角的八次接见红卫兵。天安门城楼,多气派的舞台;世界 上最大的广场,多壮观的剧场。老毛只用极为简单的挥手动作,在城楼上从东到西 ,停停走走,间或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喊一声“人民万岁”,就会产生类似神奇大师 发功的无边效力,使偌大的广场如醉如痴,让亿万人心肺颠倒。 如今不同了,小康时代总要有点后现代的样子,国门一开,先是各种“秀文 本”接踵而来,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模仿得手忙脚乱;接着就是创造性的本 土化发展,不但“政治秀”被创造性地加以丰富的娱乐包装,小品化的舞台、屏幕 和电影,使大众在笑出眼泪和哭出愉悦的过程中就被阉割了灵魂,而且又新开拓出 更为花样翻新的“商业秀”的广阔天地,使任何资源哪怕是垃圾也能为高赢利服务 。决不能小看商业,钱的魅力会让人神魂颠倒,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新花样,专门 把文化垃圾制作成畅销的商品,赚取大把的钞票。 特别是在人们曾经被清教徒式的高调理想狠蒙了一回,落得吃不饱穿不暖、 只靠咬牙切齿地喊口号过活之后,一旦见到钱就特别狠,特别冷血。比如,顾城这 个被社会捧为纯真诗人的杀人犯,过着贾平凹笔下的那种士大夫式的妻妾成群的生 活。当那一妻一妾因忍无可忍而逃离之时,他就开始了血腥的屠戮。他刚杀完人又 自杀后,国内的各媒体把他作成了真正诗人的“殉情秀”,那把滴血的斧头充满了 诗意的浪漫。《英儿》一书的版权拍卖及各方争夺被炒的沸沸扬扬,更有渊博的学 人还找来国内外历史上著名文人的许多自杀案例,来论证顾城之死对中国文学和文 化的重要意义。但是,很少有人为倒在他斧头之下的谢烨说句公道话。顾城的爹顾 工也为了金钱加入诗人秀的集体大合唱,除了夸儿子、痛儿子,借儿子之死炒自己 ,和别人争夺顾城遗作的版权外,对他的儿媳、对谢烨的父母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刘湛秋这朵昨日黄花也跟着起哄,耐不住寂寞地想老树开出新枝绿叶,发文披露 往日的风流,详述他与英儿之间的暧昧恋情。一般而言,像他这样的昔日名流,往 往对这类婚外情避之犹恐不及,他却具有反潮流精神,主动以自己的三角关系介入 这次作秀,实在也算是一大勇猛无比的奇观。只有诗人芒克还有起码的良心,出面 替谢烨说了句公道话。 顾城先是被我们这个残忍的社会宠坏的,他从一开始就戴着假面具,直到杀 人才本性毕露。小时家庭宠着他,写了几首诗后社会宠着他,结婚后女人们宠着他 ,出国后老外宠着他,杀人后,父亲、朋友、社会还宠着他,生生把一个诗人宠成 杀人犯还要继续宠。在名利的驱赶下,整个社会都在炒诗人之死,大作残忍之秀了 ,太无耻了。中国人在指责某人残忍时常说“禽兽不如”,我要说中国人的残忍远 甚过禽兽,在动物中,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同类相残达到过人与人之间的残烈、阴 险、恶毒的程度。如果猫狗猪们也会说话,会用语言相互指责,它们一定会指着那 只残忍的猪说:你连人都不如。因为动物们起码无能力把一个杀人犯炒作成充满诗 意的“殉情秀”。 笔者实在无力一一论及百花齐放的各类秀,在此只就“孩子秀”和“犯罪秀 ”略加分析。 孩子秀 孩子的身体,娇嫩、弱小;孩子的表情,天真、直露;孩子的声音,童稚、 动听;故而,孩子是很好的作秀资源。 农村的穷、孩子的失学和当局主导的希望工程,为慈善秀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大导演张艺谋善于作秀,自然不会浪费这些廉价的资源,一定要把它利用到极致 。他曾经是政府不太喜欢的先锋导演,在人们毫无心理准备之时,突然就高奏起主 旋律,随后就得到政府的大宗订单。他立刻投桃报李地蒙太奇和慈善秀齐飞,在拍 农村失学儿童的影片《一个也不能少》的百忙之中,为该片外景地奉献了一座希望 小学。既得了国际大奖又赢得了穷孩子的大救星的美誉,处处透出民族主义的爱国 心和平民主义的慈悲情怀。这类慈善,也是近年来一些文艺界的大小“腕”们最爱 作的秀种,义演和义卖、捐校舍和认养失学儿童,满世界的明星慈善家。然而,细 一琢磨,发现这些明星的慈悲情怀,只作党中央提倡的慈善秀,也等于帮助那些希 望工程的主持者们进行个人的原始积累。而对诸如芳林村小学的爆炸惨案,他们的 慈悲心就暂时睡着了。无怪乎,国家、企业、社会各界、特别是名流们同心协力的 希望工程,丝毫无助于农村教育困境的改善。 演艺精湛者,莫过于轮椅上的张海迪,现在已经表演成政协委员和孩子们的 知心大姐。她虽非演艺界明星,但其演技之炉火纯青比那些明星们更有魅力,自从 她被团中央发现、在人民大会堂做了一次泪水、微笑和歌咏相混合的报告后,她就 成了保尔·柯察金的“身残志坚秀”的中国版的当代传人,专门为青年人和儿童上 演身残心不残的大型连续剧。最近她又在两会期间为孩子们的身心健康操劳,与几 位委员联名提出限制网吧的议案。这是权力对残疾资源的挖掘、利用和奖励的典型 表演,在权力操纵下展示残疾式效忠之丑陋,并强迫孩子们和其他残疾人欣赏这种 丑陋,借以显示独裁政权的慈悲和恩惠,用一个名利双收的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政治 秀来提供效忠的激励。 然而,孩子秀绝非大款和名流的垄断资源,孩子们的教育者幼儿园老师也要 利用孩子作秀来为自己创收。前几天,朋友讲到他孩子所在的幼儿园,为迎接一位 大款慈善家的视察,他的女儿和另外六个孩子,在阿姨的导演下,一直排练到晚上 九点多钟,只为了唱好一首慈善家的家乡小调。据说,这位好心肠的款爷,出生在 竹林七贤的故乡,又最爱故乡的民歌,他自述能有今天的地位和心肠,就因为遗传 有竹林七贤的魏晋风骨,且哼着家乡的小调出外闯荡的。故而,阿姨们就选了七个 孩子为他唱家乡民歌。我的朋友因接女儿回家等的时间过长,对此委婉地表示不满 ,阿姨说:这是你女儿和你这个家长的荣幸!别的家长想让自己的孩子参加表演, 还不够资格呢! 由此自然会联想到各类晚会上孩子们的表演,大致与这所幼儿园的训练差不 多。银河合唱团的孩子们大概是所有孩子的典范:动作夸张、表情妩媚、声音甜美 ,心跳一律。最近中央电视台搞的“校园歌曲竞赛”晚会,两群孩子在舞台作秀, 一群围着一个唱歌的女人上下起伏、摇头晃脑,另一群做成圆环围着一个老师模样 的女人,身体前倾,双手伸向老师模样的女人,做群星拱月的造型;孩子们脸上的 表情完全是训练有素的假面,甚至类似于中国传统戏曲的程式化脸谱。这类秀,要 么为了政治上的荣誉,要么为了经济上的实惠,当然,荣誉和实惠的主要占有者是 成人。 据说,想在中央电视台的重要晚会上露一面,为以后的作秀积累资本,首先 就要有大量的投入。我在回父母家的火车上,碰到过一位大连籍母女,那女孩念中 学,喜欢唱歌且嗓子不错,父母望女成凤,便通过私人关系带女儿来北京,先化钱 进入了一个少女合唱队,然后为了在中央台的某个晚会上露一面,便是从上到下一 路打点,甚至在排练时连灯光师都要塞足够的小费,起码几百元。我问这母亲大概 需要多少钱,那位母亲只是说:“反正够黑的。”在我们闲聊时,少女正趴在火车 的小茶桌上赶寒假作业。 而孩子,一旦被做成政治秀,实在让人快乐不起来。政治本身具有先天的残 酷性和表演性,区别只在于,民主政治的表演性大大高于残酷性,而独裁政治的残 酷性远远超过表演性,而且它的残酷性随表演性的提升而成几何级数加强,表演性 增一分,残酷性就增十分;台上的表演越精彩越文明,台下的现实就越粗俗越野蛮 。被独裁政治利用的孩子,要么升入虚幻的天堂,要么坠入真实的地狱。法轮功信 徒的孩子,烧焦的身体作为“反科学、反社会、反人类”例证,通过现代媒体展示 给全世界,电视播音员的配音是:李洪志指引的升天就是下地狱,李洪志鼓吹的所 谓圆满,就是生命的自戕和毁灭。而被莫名其妙奉为民族英雄的孩子,就会得到全 社会的呵护,从最高领导人的怀抱和贴脸,到大款们的慷慨解囊。那孩子将来干不 成别的,起码童年的记忆会把他或她培养成职业作秀者。 我在监狱里看电视,某年的世乒赛,一个16岁的女孩拿了冠军。她在打球时 ,父亲去世了。她特别爱父亲,家人就没敢告诉她。可她拿到冠军回国后,媒体就 拿着这件纯个人的痛苦说事。先是她一下飞机,记者们围上去问到她父亲的死,那 女孩一下就傻掉了,她还不知道这噩耗。最可恶的是中央台的“综艺大观”栏目, 着实利用这女孩的亲人之死狠狠地作了一把爱国主义秀。他们按这些年的惯例,把 拿了诸项冠军的中国乒乓球队请到演播现场。周涛这个一脸假笑的主持人,先是声 声悲凄地向全国亿万观众说明了女孩父亲的死,接着一脸亲切地说这女孩如何如何 爱父亲,最后才引出死人加孩子秀的主题,声调高亢,表情深沉地说这女孩如何如 何坚强,如何如何化巨大的丧父之痛为更巨大的强国动力,一举拿下了世界冠军, 为国争光之类。这还没完,因为那女孩如果不顺着主持人的煽情表表态,这场秀就 不完整,此台悲剧和荣耀共同表演的爱国秀的资源就还没有全部挖掘出来。果然, 周涛在半拥抱着那女孩的亮相姿态中,自己熟练地完成了由悲痛到同情再到坚定再 到高亢的一系列激情秀之后,亲切地稍微低下头,把话筒送到女孩面前,非要让哽 咽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孩讲些大义凛然的话,唱唱爱国主义的高调。这女孩完全有理 由拒绝这类近于强迫的无理要求,我看着节目的当时真希望那个女孩,摔掉周涛递 上去的话筒,转身走开,让这场精心策划的爱国秀砸锅。 但是,这不可能,在中国,爱国主义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要挟和敲诈─ ─以民族、国家和人民的名义,个人几乎没有力量也没有意识与之对抗,何况背后 还有政治强权为支撑,何况又是在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厅内,和当红主持人一起面对 亿万观众。这个态一定要表,这是国家的利益、民族的要求、观众的期望和党的命 令。还好,女孩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诸如感谢领导和全国人民关怀之类的话,就 再没有听从周涛的进一步煽动。 这样,一种纯个人的痛苦,在这么个无聊的节目中,变成了一桩爱国主义壮 举并向全国的亿万观众展示。周涛那甜蜜而温存的外貌和精心保持的苗条体形,代 表的却是一种野蛮的力量,逼迫女孩为了抽象的整体利益而放弃个人痛苦。多冷酷 ,满脸堆笑的周涛;多残忍,把个人痛苦作为政治宣传的素材,创作出舞台上供亿 万人观看的爱国秀,而且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痛苦。我们这群人这个社会这个民族, 从来没有学会过应该怎样尊重人、爱护人,把人当作人。个人的一切包括痛苦都要 作成各类为政治或为商业服务的表演秀,一个也不放过,孩子娇嫩的身体不放过, 孩子痛苦的心灵也不放过。 可见,衰败的独裁政治与强盗式的资本主义的结盟,其结果就是外在法治和 内在德治全无的社会荒漠。支撑着台上的莺歌燕舞的作秀表演的是幕后的肮脏交易 。 犯罪秀 在几年前的美国,辛普森案的法庭辩论造成了万人空巷的效果,被告作为体 育明星、黑人、杀人嫌疑犯的多重身份,具有丰富的可以作为媒体炒作和舆论热点 的资源。但是最近的大陆,一个没有任何其他资本供媒体炒作的纯粹罪犯,却赢得 了明星般的舆论效果,他叫张君。在大陆的三大网站,敲进“张君”这个名字,马 上就有数百条相关内容出现,比如新浪网,就396条,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张君案开 庭审讯将犯罪秀推向高潮。这个全国闻名的杀人犯,已经享受了与法轮功这样总书 记钦定的重大政治事件,与陈希同、胡长清、成克杰这些高官腐败案相同的媒体待 遇,如此舆论优待,大概是连张君本人也从来不敢乞求的奢望。 张君自认为在中国的犯罪分子中,他的个人素质是数一数二的,他又在法庭 上声言“我要做中国的第一杀手”。自1991年6月至2000年9月间,张君用过八个化 名,单独或组织、指挥近二十人,在重庆、湖南、湖北等地持枪持械抢劫、故意杀 人、抢劫枪支弹药22次,致28人死亡,5人重伤,17人轻伤,抢劫财物价值人民币5 36.9万元和出租轿车5辆,抢劫执勤警察的微型冲锋枪2支及子弹20发,而且多次在 光天化日之下,在都市繁华地区公然持枪抢劫银行、金店,开枪杀人。非法购买了 手枪15支、子弹2500余发,霰弹猎枪23支及子弹2000余发,手榴弹1枚,手雷2枚。 公安局追捕六年才捉拿归案之后,他搭上现代传媒的超速警车,被无数媒体警察簇 拥着,游遍全国的每个角落。关于张君其人其事,张君牵连的人的其人其事,与这 些被牵连人有关的人的其人其事……每个细节都被媒体放大后再交给读者,张君案 被完全戏剧化甚至虚拟化了,变成了一种被媒体操控的犯罪表演,变成中国最大的 “犯罪秀”。 文革时,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经常看到罪大恶极的死刑犯被游街示众,几 辆陈旧的大卡车上,被五花大绑的死刑犯一律剃了光头,或后脖颈了插一块尖形的 牌子,或胸前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子,白底,粗粗的黑字,正中是罪犯的姓名,字 写得很大,下面的小字写着罪名。每个罪犯的两边站着两个戴着钢盔和白手套的军 人,车厢的四周站满了戴钢盔的荷枪实弹的士兵,那些即将被处决的犯人,有的想 昂头以示不怕死,但是军人会使劲把他的头按下去;有的已经完全瘫软,需要两个 士兵用力向上提着,其中一士兵还要用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使劲搬着罪犯的秃头 使其后仰,这种姿势才能让围观者看到他那吓得鼻涕横流的脸。最醒目的是黑色名 字上的大红叉子。我当时,最羡慕的是士兵头上的军帽和雪白的手套。法国哲人福 科在《规训和惩罚》中,对十八世纪的断头台处决犯人有过生动的描述和精辟的社 会学分析。每当有绞刑或断头的处决时,工作停顿,酒馆爆满,人们骂骂咧咧兴高 采烈地奔向处决现场,断头台上是罪恶、耻辱、血腥、恐怖的展示,台下是人头攒 动的喝采、叫喊、亢奋、甚至狂欢的沸腾场面。他认为,这种处罚与其说是司法仪 式,不如说是政治仪式更准确。一方面,是君权借此种司法程序来展示其威严和恫 吓;另一方面,是万众欢呼、群情激愤的壮观场面,礼赞着社会对死亡和尸体的暴 虐。然而,权力者恰恰没有预料到的是,君权所制造的这种贬损罪犯的示众场面, 同时又是一个把罪犯转化为英雄的过程,罪犯受刑时表现的越潇洒越坦然,其绿林 好汉的荣耀就越灿烂越辉煌。在罪犯做出的临危不惧姿态的刺激下,人们开始漫骂 司法机构,讥讽官员、警察和刽子手,甚至向他们投掷石块。最后的结果是荣辱的 完全颠倒:公开示众的处决仪式,原本仅仅是为了显示君主的威慑力量,却变成了 狂欢的民众对法律的颠覆,对权威的嘲弄,罪犯在围观者心中变成了英雄,台下看 客的呼喊与台上罪犯的凛然融在一起,鼓励着对权力及其法律的冒犯。 但是,也有另一种鲁迅体验过的旁观,人们只是把残忍场面当作消遣来享受 ,而中国人在变残酷为享乐上,是有独特的天赋和遗传的。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最 初动力,就来自对中国人的这种愚昧和冷血的激愤。直到今天,“人血馒头”的隐 喻对理解国民性来说,仍然具有极大的说服力和象征意义。 虽然,在严打期间,张君没有像其他重大罪犯那样,享受到体育场、广场的 开公审大会的幸运(比如,辽宁在二十天内就召开过十四次公捕公判大会,湖南长 沙举行有四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判处十八人死刑并押赴刑场执行),没有身临其 境过万众瞩目的场面,但是现代传媒的巨大力量,使他的公众效应远远超过为威慑 犯罪而举行的这类集会式的公开展示。“电子游街”把罪犯在法庭上的狂妄形像和 一言一行传遍整个中国,人们从网络、电视、广播、报纸等媒体的五花八门的报导 中,更多面、更细致、更快捷地了解罪恶的细节和案情的进展,作为饭后谈资。甚 至,张君案开庭那天,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中央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计划,他本人太清 楚这是人生最后的一出大戏,一定要在法庭上把秀作足,这样也好为媒体炒作提供 更多的资源,让十三亿人都看看自己最后的作秀,是何等的大义凛然!他刻意要扮 演一个明星罪犯、反面英雄、被模仿的楷模,以此来引起民众的关注和欢呼。就连 与张君打了六年交道的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强,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张君很 会表演:“一旦面对公众面对媒体,张君就马上表现得很从容。” 的确,张君的做到了,从容得狂妄,从容得引导媒体为自己制造出耀眼的光 环,其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的自我期许。媒体对开庭的报导,煽情得像是过某个重要 的节日一样。看看这些随手拈来的标题:“张军在法庭上口吐狂言”、“张军扬言 要当庭杀死出卖他的情妇”、“张君案庭审,波澜迭起尸检照片血腥旁听者不忍目 睹”,“杀人恶魔创中国犯罪史上的数个第一”、“张君一生离不开枪和女人”… …有些新闻标题就直接引用张君在法庭上的原话,如:“我当初没杀了你你要谢我 ”、“谁对不起我,我就要杀了他全家!”、“我不会对任何人有感情,只是利用 ”、“想做领袖成名,肯定要牺牲、要打死好多人”、“如果不把对手灭掉,就当 不了英雄,成不了领袖”;其中,还不乏人情味和正义性的噱头,比如“张君曾想 绑架记者写自传”,“自传的书名叫‘上路’想要穿布鞋”,“张君杀贪官,为民 除害”;还有报导的题目直接就是少女对张君的崇拜:“少女何以爱张君,张君本 是痴情种”。 这是新经济时代的“媒体游街”,从一个城镇的几条街道走向互联网的四通 八达的电子街道。在这个过程中,张君充份展示了自己的邪恶魅力,不仅在事实上 ,而且在公众形像上实现了“我要做中国第一杀手”的誓言。这难道不是福科说的 一种展示、一种表演、一种由罪犯到英雄的神奇转化吗!现在的中国,对张君团伙 的严惩(十四人死刑,其他是死缓和无期)以及严打期间的严刑峻法,对遏制犯罪 特别是恶性犯罪的威慑力已经微乎其微,而是变成了一种反面激励和示范,造就更 多更仇恨的反社会力量,既然制造爆炸案的罪犯和卖炸药的小商贩都被处以死刑, 那么人们在犯罪时就宁愿做大恶而不愿小偷小摸。 这既是古老的司法仪式的政治化,更是二十一世纪商品时代的犯罪作秀化, 从整个追踪报导看,媒体先把罪犯做成恐怖秀:张君,从一九九一年犯第一次罪和 从一九九三年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便横行四方、无恶不作,杀人几十个、抢钱数百 万,而且以情妇成打而轰动全国。媒体尽力渲染张君作案的手段之残忍、智慧之杰 出、胆量之超人、场面之血腥,特别是受害者和追捕张君的警察们的追述,更是细 致入微,甚至让人联想到那些影视作品中的黑帮老大。 接下来是“二奶秀”,一个个情妇姘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细节越细越好 ,情节越戏剧化越引人入胜:张君怎样以男子汉的魅力周旋于无数女人之间,使女 人们不仅把肉体和爱全部奉献,而且在关键时刻不惜把生命陪给张君,甚至可以用 上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爱情名言:“爱可以使人生,可以使人死,亦可以使人死 而复生。”支持追捕张君的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强告诉记者:他审问过的与张君 有关系的女人很多,决不仅是四个陪张君一起上法庭的情妇,但是令他惊异的是, 居然没有一个女人说张君坏话,而且她们个个都相信,张君最爱的是自己。文强感 叹道,像张君这样的大恶魔,居然没有犯强奸罪!他搞了那么多女人,我们在审讯 时却得不到任何他强暴女人的证据。无怪乎有“张君本是痴情种”新闻标题。 再接下来是政绩秀,公安部对张君专案组的表彰,英雄的干警们介绍经验, 上级领导如何重视、破案难度如何大、追捕过程如何曲折漫长险象环生,在每一个 关节点上如何与罪犯斗智斗勇……看这样的报导,甚至让人怀疑是拷贝三流警匪片 ;但是,也有较真的媒体质问道:追捕张君的过程长达六年,通缉令发出后张君仍 然长时间肆无忌惮地杀人越货,而且多次在繁华的闹市区公开作案,政府部门、公 安机关就没有责任,就不该追究追究,反而大肆表彰! 最后,小康时代的一切炒作的核心,还要落实到商业秀上,谁让党为了独裁 秩序的稳定,只允许经济改革而给咱发财的机会呢。张君这个名字,可以使媒体的 点击率、收视率和发行量遽增,可以让制片人把他的罪恶改编成长篇电视剧,书商 要立马攒出一本以他为主角的畅销书;西安市的一壮阳药厂商,居然要以张君与众 多女人的关系为男性雄起的象征,大作广告推销自己的产品;就连四川的一家小吃 店的老板也给旧包子起了个新名字,叫“张君包子”。记者问老板娘为何这么干? 这么干能多赚钱吗?,人家的回答却充满蔑视金钱、嫉恶如仇的正义感:主要不是 为了赚钱,而是吃着解恨!可见人人都会利用媒体中的张君作秀了,而且做得充满 情操! 其实,类似张君这样的凶残还是体制外的非法行为,这类行为在任何社会都 难以完全根绝;对张君案的媒体炒作,不过是借严打之风的“政治正确”来名正言 顺的作一把商业秀,而在如今中国,最残忍的还是体制本身的野蛮,不仅伤害人的 肉体,对人的精神的阉割更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商业的冲击和媒体的泛滥,可以给 赤裸裸的制度残忍包装成现代的各种“秀”,但是内核里的中世纪野蛮依旧,而且 最大的投资者和主顾皆是政府,是权力垄断、媒体垄断和文化垄断的完美结合,它 的标准产品各类“政治秀”,难道比福科所叙述的18世纪的断头台更文明吗? 故而,鲁迅的“礼教吃人”已经发展为现在的“作秀吃人”了。 2001年5月20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