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氧气罩,T一定溺水而死。可不在水里呢,黑色的氧气罩嵌得T的鼻子通红。
T穿着泳裤坐在木箱上,眼镜架在塑料婴儿的鼻梁上。如果你行动大于思想,适合的阅读是宣传品,像我这样,抓着一本画报,看第96页不穿上衣的男人,浮想联翩。
果然,T像一条活鱼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能吃海鲜,会过敏。”
“我也一样。”
那天一起吃喝白灼鹅肠,腰果肉丁,红烧茄子,鸭下巴,一窝鸡汤,家禽的智商不高,不附庸风雅,肉长得好。
可T比较低级趣味,抓着一部DV到处乱拍,狗打哈欠的姿势,卷裤脚男人的脚毛,楼道里两只暧昧不清的灯泡,还有你丫的不是好东西你丫的更臭的对骂女人。T动不动就来一句:你是下一个侯孝贤?
我没见过DV,可见到T毒太阳晒伤的手臂,就想:被抓在手里感觉不错吧。
T的脸白得腼腆,恰好弥补上口腔一颗缺了1/3的牙和下口腔中央一颗熏黑的牙造成的遗憾。我一直等待着T跟我说点儿什么,命名我的生活或者一只乌鸦。
终于开口了。
“我要看你的小说。”
“我的小说你都看过。”
“肯定还有我没有看过的小说。”
那口气好比我说自己的手湿了时,T偏要说自己的手从不出汗。
好吧,T,我让你抓在手里,我们一起乱,一起拍。
一
灰色假羊毛中袖衫深灰色纯棉中裙,这个女孩今天的装束。她在步行和东张西望。她是我。
砾石小路还是水泥地板,这一段铺的应该是大理石——它靠近一家四星级酒店。一个背影:银灰的头发扎着活泼的红,她不是小甜甜,只是像。时尚的绣珠背心,藏蓝色中裤,小腿失去弹性了,皮肤的皱是揉过的白纸。
她挥舞着拳头,很用力,不落实处,脑袋的摇晃也剧烈起来,外八字脚歪歪斜斜但不趔趔趄趄地向前走。用鸭子来形容不好,她不是,她是疯了的老女人,因为疯,我说不出她确切的年龄,同样听不清她叫嚣的口号,看样子很反动,她扯紧了脖子,极具硝酸毁蚀的破坏美。
我轻易地超过了她。惊栗的眼神对着的是我的背影了。在她畸形的世界观里,我将是长羽毛的母狼?不可而知。到了拐弯处,一溜烟小跑,怕被盯上。
过马路的时候差点儿撞车了,马路对面就是临时巴士站。194路车在中午一点来得慢,188路车下来一个穿浅褐色秘书装的女人,酒红色的燕尾领斜贴着,腰板很直,以至有高贵气质,她穿旧式的平底鞋,以至不合时宜地衰老。
搭巴士的六十岁时髦女人,要留在镜头里吗?假设每个下午都有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发生艳遇。
二
改变乘车路线一定是改变生活方式了,194路到达我的工作地点,那里有我的一部电脑,最新设计的墙纸是“失调的房间”,调念tiao,内分泌失调的意思。它不是病,是一个女孩和倾斜的椅子。
你却眼睁睁看我上了184路车,而且不在临时巴士站,我绕回运水蓝褂子曾经扑通倒下的那条路,跟着戴黑帽子的S上了车。
就站在S的眼皮底下,眼皮在黑帽子底下。司机太好,路况太安全,想趁机撞一下S很不容易。我矜持地望着窗外混乱的空气,每一站的暂停都会下去一些下落不明的人,上来一些存在主义的人。
顺便说一下,我得顺便说一下,我的抽屉只装两号人:陌生人和情人。S在左边。我强烈企图挪动了一小步,与S换个位置,一颗水爬过闷热的脸,是汗珠。S就是不看我一眼,也不离我半步。S手上的汗毛不浓不淡,让我心如揣兔。这个男人的轮廓很好,边界不模糊,上衣的线条很流畅,裤子却生硬。
谁说了你的嘴上有风暴的味道,S紧闭的唇让整个184路这么坐不如不坐。又一个站的暂停,一股热风却也没把我绊倒,期待已然忍耐,凭什么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下车,又凭什么都原地不动,站得俨然熟识。
我决定选取沿途有风景的一个站点下车,我说的风景不外乎是情人,过去进行时。每个城市住久了都可以住成充满回忆细节的威尼斯。
三
2001年5月20日,一个灰衣灰裙的女孩灰头灰脸灰心地从184路车下来,穿过天桥去士多店买520牌香烟,庆祝一种含女人香的我爱你烟的节日,它的节日是它的专利,稀罕得正如爱情。
其实我越过车门的一刻,就注意到S如影随行了,很快,我的背影成了S的背影。上天桥太慢,过天桥太宽,我打赌下天桥的分叉处S一定回头,不然再没有目语的时机,果然,S足够远地望了我一眼,眼神很定,我的心抽搐了,所以去买雕心520烟。
四
N嗜好白色,白衣白裤睡在白天一穷二白。我打电话告诉N我出差在这个城市,想看见穿裙子的男孩和金黄的头发。
“出差?从哪里来?”
“184路车上来,很挤。”
“我的肠子快烂了,在医院躺了几天,吊盐水。”
“你说过要做一件让所有认识你的人后悔的事就是离开广州。”
我把电话贴着耳朵,贴得疼。为了浪漫,说过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做过那么多百无一用的事,我赞美N“能靠别人就靠别人”的泼赖,崇拜N用避孕套装了鼓鼓的清水,漂几片玫瑰花瓣在里面的低级,当N用剑刺破邻居的时钟心脏时,我问N为什么钟还在走,日历上所有的31日都为32日活着吗?N没有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用手封住自己的眼睛让我独占一屋子光明。
都是乘搭36路车的事了。我记得清楚是因为36路车上的人不太多。N一旦决定置薄待自己的人于思念死地,我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假如喝空气可以生存下去,我会跟N过一辈子。”后来听到有人说:“王小波终于死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说他伟大了。”觉得很像一码事。
你把这部分处理成黑白,区别我坐184路车继续的日常之美。
五
比N的房间昏暗的是三段楼梯,比N的房间通明的是浅浅的天台。
周边是密密匝匝的矮房,许多门对着,窗对着,私生活敞开着。
N瘦了,金黄的头发黑出一大茬,但说我更是瘦得像中学生,头发也比以前乱了。一个好看的男孩忽然不骚了,让人很难受,妖气是时尚的气质,N却只剩过时的缺陷美,很高的鼻子有严重的炎症,很深邃的眼睛有高度的近视,抽烟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
“怎么不勾引了?最近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
“我在看书,古书,偶尔上天台看人,午后那些开着的门,有人做爱。”
天台今天没有一丝风,北边三楼的门关了,一条生锈的水管通到厨房,四楼的门开着,能看见铺凉席的床,但没有人睡在上面。
我们回到N的房间,一摞线装书,一桶脏衣服,可口可乐罐子扎成红色的床,硬梆梆。我说N你就不能穿裙子给我看吗?
N从皮箱里拉出一条孔雀裙,那是我穿过的最长的裙子,DICTIONNAIRE牌,染了蓝、紫、粉、黄、褐五种颜色。N刷地脱下白色裤子,换上它,又像美男鱼了。
躺在可口可乐扎的床上,身体冰凉而抵触。N的右臂有很大一块白色胎记,我曾以为是开水烫过的。抚摩它,用手指,失去灵敏地。已经没有相爱的冲动了,干巴巴地抱在一起,干巴巴用舌头卷舐了几下对方的舌头,再下去望着天花板,看哪只钉子会落入眼睛。
六
“我要走了,我们无话可说。”
“好吧,我送你去坐车。”
“再留10分钟,我想给你扎头发。”
木梳很干净,N的头发很干涩,我尽量地轻。一缕缕在我掌中铺开顺畅聚拢,N递上来一圈褐色橡皮筋,绕三次,恰好圈住全部头发,不紧不松。
太文艺了,生活不是这样。我让N把孔雀裙脱下来,N就脱了,很服从。还是白色适合,长的袖子,夸张的灯笼袖口,胸口第一个到第三个纽扣任情散开吧,N你就做个哈姆雷特。
前往巴士站的路乱糟糟的,两旁有树,在太阳下恹恹但又不残败。
“你还有什么要做,明天以后。”
“离开广州,再回到广州。”
一时无语。一棵接另一棵抽烟,我从别人那里学来了新鲜的量词,N对于我已不再新鲜。
七
197路车是热闹的,喧哗而市井。
它所能给我的经验是婚姻。一个不嫁的女人熬成了新娘,新娘的白金戒指很土,完全不同于她有过的琉璃,我说的是W,穿亚麻布头发粟米般的三十岁女人。
认识W的两年前,是乘197路往艺术男人H的画室,冷极了的天气,我穿上所有亮皮外套去拍一组卡通。
H看见我的粉红的冻伤妆说很好。在画室里我奔跑,不是连贯的奔跑,H要取独立的亮皮部件,我的膝盖,我的肘弯,我的俯背,看每个皱折反射出什么光。我跑累时,就摊一块白布在地,我在上面蜷缩,翻滚,叉开双腿,H取下我的腰,我的臀,我的腿。画室里没有音乐,W在画室外溜达,我不懂任何一幅H的画。
再次同坐197路时,我和W都朴实无华,但聒噪。就这么惊喜地拍了一下W的肩膀:“你终于嫁出去了!”
W脸上的毛孔粗了,胃口小了。变得容易妥协了。
“说说你做新娘的样子吧,我想听。”
“刚进去就碰见两口子闹离婚闹得面红耳赤。那里结婚是要拍录像的,摄影师打一个手势,然后问:‘W你愿意嫁给H吗?’‘那还用说?!’‘不行,重来,你得用肯定句。准备……W你愿意嫁给H吗?’‘愿意!’‘要说我愿意,重来!’我们像试镜的演员,结个婚结得大汗淋漓!”
你看见我落寞的样子了吗?或者郁郁寡欢?灿烂的日子都是黑白的,如你所愿。
我将再换一趟车,选择不会太多,通常不是往某路车的路上,就是在某路车上,不是在某路车上,就是离开某路车的路上。我能改变的只是乘车路线。
八
天黑得比想像要快,暴雨将至了。
在等待183路车的巴士站,景象寥落。对面是危房拆除后的空旷,新筑的墙潦草地画着花草树木,绿的太浓,黄的太黯淡。喜欢过各色塑料袋和卫生筷在肮脏的街道随处丢弃的不环保的境况,进出快餐店的民工大声喧嚷大口吃饭大碗喝汤,收钱的老板娘从来不刻薄,盘起的发髻总要插一根旧式簪。
我念不出他们的名字,只能看着身边哈韩打扮的一对小情侣。男孩的脸宽,抱着巨型装的蒸馏水,女孩的脸尖,抱着小杯装的可乐。不知为什么争吵,男孩“咚”一声把水扔在地上,摊开双手,振颤着逼向女孩,把她逼到就快夭折的小树旁。
“你告诉我怎么哄你。我知道我错了,但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女孩躲闪着无辜着,花季写真起来是残忍的,长大后的一天她会像我不知所终地一个人车来车往。
九
雨点砸下来了。水果小贩撤离时推车卷铺盖,唱粤曲的盲公盲婆抖擞着把装钱的小铁盆抓在手里。我顺利地跳上183路车,抢了斜背包男人R靠窗的位置。
R宽容甚至礼貌地瞥我一眼,R的光头是易打理地板的广告,眉毛像刀,眼睛像箭。很轻易就跟我说话了:
“你是售货员?”
“我是卖酱油的。”
“呵呵,183路车到了这一站上来最多的是售货员,这里有个商场。”
“你每次给她们让座?”
“抢座。”
“奇怪得很啊!”
“是乐趣。”
“我要跟你回家,我要借你的伞。”
“你不怕。”
“喜欢可怕。”
“奇怪得很啊!”
R的口气像极我,R的身体是阴翳做的,在哗哗啦啦雨声中扩散。一对疯子邂逅。
十
推开门,是个很大的仓库,纸箱压着纸箱,卸开的纸箱把影碟掉了一地。
“我们怎么办?”
“把郁闷进行到底。”
“底部是什么?”
“那是个人烟稀少的客房,古典装饰的大房间,安静的客房里,厚厚的地毯把脚步声吸收了……”
停!T说他快要累死了,不要再巴伦巴,巴士能到达那里吗?笨笨的灰姑娘。
我问T都拍到些什么。T说就是能抓到手里的东西。可怎么剪辑啊,怎么剪啊!生活和小说它们相互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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