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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作者:看见了
  自从跟老婆在日常生活的几个基本问题上产生分歧,自己出来租房,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已经换了三处住所。第二次换房另有原由,就不在这里说了。第三次是我一定要找一个热水器大一点的。夏天来到,没有空调,稍稍动动身子就粘了,不冲洗冲洗不行,凉水还不行,得用稍热的热水,长时间地冲,才能过后体会出一丁点儿凉快来。可别小看了这一丁点儿,没有它,一个夏天下来,脑袋非熟了不可。这回好了,一个八十升的热水器不说,卫生间外,小门厅的墙上,还挂有一面竖长条镜子,冲完澡出来,可以边擦边照。仿佛那一丁点儿凉快也变成了双份。看房子那天,房东说,不喜欢的话就把它摘下来。我说,好家伙,我有那么难看吗?可真还不能犟,大镜子确实有点邪乎劲。来我这儿的女人,谁都不照它。她们冲洗完毕,要么穿上衣服匆匆离去,要么飞速掠过般往屋里跑。包括那些身材一级棒的也不敢或不愿在它面前停留。问问为什么?怕什么?她们回答,不为什么,有什么可怕的,自己有么。说罢从包里摸出小镜子,边补妆边欣赏,宁可别扭着也不去照那大镜子。就说前些天中的某一天吧,我碰巧搞上了一个所谓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搞着搞着,我突发奇想,推着她往那面大镜子前挪。一开始,她很快活很小心地从床爬到地,再在地上缓缓爬,可等知道了要去的地方,打死也不肯前挪半步了。面色苍白,嘴唇哆嗦。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同样是搞的过程中,听说我要搞她的腚眼,也这么个神情。其实,我那次不过是说说而已。对于肛交,我是很讲究很挑剔的。

  一口气敲完上面的字,要不是接了个电话,将顺势往下去,到哪儿算哪儿,我才不操心呢。可等挂断电话,喝了一杯啤酒,再回头看看标题,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一篇命题作文,叫《怀念我的父亲》,不可以象以往那样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一番之后再浪子回头更名为《镜子和魔法石》或《某男的纵欲史》或谁知道能叫个什么着来。名称固然只是个代号,但其中的字意总要跳出来诱导人们的阅读,拦都拦不住。因此,有必要在此提醒一下叙述者:看见了,您正在写着的,是《怀念我的父亲》。为保险起见,跟着我又放声读了两遍:看见了,您正在写着的,是《怀念我的父亲》。看见了,您正在写着的,是《怀念我的父亲》。这样,即使视而不见也该耳有所闻,以确保不离题万里。他总不至于真的连一句与父亲有关的话都不写吧?

  不至于。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如果真的答应了干点什么事,还是能够认真得起来的。除了写得稍稍慢些,不会出其它大毛病。的确,我很少想起我的父亲。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死后。打我记事起,我们父子俩的对话全记下来不会超过一篇中篇。当然了,得先把父亲骂我的粗话删除了再算。小时候,我从不敢跟父亲对视,也不愿意。长大了,他的目光也在回避着我。我们俩就象两只孤僻的公兽,每一次碰面,双方都会感到极端地不自在。已至于到了后来,仅凭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能知道对方是否已侵入自己的领地。不怕人笑话,我从来不是个孝子,一个月能回去看望老的一趟就算不错了不错了,但父亲还是能够比较准确地嗅出我的行迹,他一般都提前出去躲了,偶有来不及,就从客厅进到里屋假装睡觉。我只能向我的母亲询问父亲的健康情况。对我的问候,父亲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但永远不会做声。我也不希望他做声。我和父亲之间的语言交流,大多是通过母亲转达完成的。只有在年节吃饭时侯,我们全家人才有机会面对面坐在一起。父亲不喝酒,吃两快子就起身离开了。只有等父亲离开了,满桌子的人才会松下一口气来,开始小声闲谈几句。在大家的眼中,年老的父亲仍然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不定时炸弹。我老婆刚进门那会儿,很是惊奇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怎么谁也不说话,只听见碗快在响。她把这情形说给我,我也乐了。不但这个,我们家还有一绝,就是谁都不过生日。从来都不过。父亲要到五十五生日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想给父亲过过。那年单位不景气,他被迫病退,心情不大愉快。可母亲告诉,老东西说了,过什么过,用不着。退休以后,父亲衰老得很快,火爆脾气也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试着跟他亲近。象别人家的儿子对父亲经常所做的那样。那种没大没小的玩笑不开,能说个故事说个新闻说说单位里的趣事也是好的呀。但是非常失败。我可以身子不发抖,却不可以不口吃。父亲同样相当难受。当他看到他的老大不小的儿子在他面前憋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努力使自己面无表情。他的儿子看出来这一点,就更加说不出话了。有那么几个时刻,父亲是绷不住想笑的,但又被一种想哭的东西冲掉了。这两种情绪都没有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我却都能清楚地感受得到。父亲扭头而去。他开始象我小时候躲避他一样躲避着我。而我呢,也难鼓足勇气重来,只好继续象小时候那样退缩着。只不过不用再担心挨揍罢了。我不知道沉默寡言的父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象我小时候,修炼到了不见到这个人就不会想到这个人的程度。反正我和父亲一直就这么相互躲避着,遗忘着,直到一个首先永远闭上了眼睛。没有想到的是,在父亲死了一年以后,一辈子没有正经交织过目光的爷儿俩,却终于相视一笑。那天,我冲完了凉出来,低头擦干净全身最后的一块湿地,机巴蛋子,抬头往镜子里一瞅,便立刻敛起了笑容。我见到了我的父亲。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以为,在我的脸上,是找不到一丁点儿父亲的影子的。从小到大,特别是小时候,认识我们三个人的人常常忍不住告诉我,你长得真象你妈。然后不无遗憾地叹气,唉,一点也不象你爸,象你爸就好看了。再赶快挽回,男孩象妈妈好,象妈妈有福。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嗷嗷叫喊,我才不愿意象他来,臭流氓!现在回想起来,有一次,我惹了个什么祸,在母亲的掩护下,成功地瞒过父亲,脱了一次好打。事后我母亲就说我,死小子,笑起来跟你那个死爸一模一样。我立刻象英帝紧跟美帝般表态,我才不愿意象他来,我愿意象你。看来,还是我母亲眼光独到!谁都没看出来我笑起来象我父亲她看出来了。难怪有一个女孩曾说我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当时我还以为她在嘲讽我呢,作为报复,到一半约莫她正觉得舒服的时候,我说声有事便拨出来走人了。今年的年初,唐论坛上有几位爱美的朋友把我同另外三位网友共同列为四大丑进行攻击,从来不含糊的我对此一句话都没有。的确丑,没办法,争不了。小时候,我宁可丑,也不愿意象我父亲那么俊。反倒引以自豪。就好象那丑是经过一番拼搏或行贿争取来的。就好象那丑是我唯一能和父亲对抗的秘密武器。如果是一种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丑。丑,并且快乐着。长大后就不一样了,真正明白了美丑的意义和差别。不过算我运气好,世道变了!那么多地漂亮太太和小姐,不知怎么突然便不再以容貌的丑俊论男人了。而且,更多的时候,我恰恰又是从这丑中得到了丰厚的意想不到的实惠。尤其是近几年,结合矮子骑手的传说,我丑陋凶狠的长相竟惹得周边不少漂亮的知识女性为之心旌摇动。当然了,为了不使她们伤心失望,偶尔我也得发一发狠。文化影响性,女人改造男人,市场决定一切,逐渐地,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就要变成她们所需要的那种货色了。即便我否认,也没人愿相信,而且越辩解越麻烦。比如,我QQ聊着的一位女士就是这样,怎么跟她解释其实我并不象她所想象得那样她都不肯相信。没办法,早晚非揍她一顿不可了。她有备而来,我来者不拒,网上做爱已做得不耐烦,只盼着早日见面了。她在北京,我在大连,有点远。碰巧单位有个去北京的差,我就给接了。她听后差点儿没乐晕过去。一天打好几遍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动身,真的会带着那些道具吗,每一件道具怎么使用以及应注意的事项等等等等。

  所以,当第二次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以为是她打来的。一看号码,不对。仍然是打第一个电话的哥们儿。第一个电话是叫我去打麻将,我没答应。这第二个电话是他们打完麻将,去外面吃饭,叫我过去一起喝点啤酒。我也没答应。我说,我在喝着呢。我挂掉电话,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重新倒满,看了看题目,准备接着往下写。我在写我的父亲,我知道,既然写了,就应该好好地写。我要好好地写一写我的父亲。我们商量好了,我们都要好好地写一写我们的父亲。为了这样的一篇文章,我们的父亲们已经一一永垂不朽。那么,诗人弟兄们,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在我们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写一篇关于我们父亲的文章送给我们的父亲吗?我记得当时就有人这么问过。不能,诗人丙说,不能,我们不能。他昂着头,摇动着,十分肯定地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诗人癸还很年轻,听了丙的话,握紧双拳,说了声请稍侯就转身往门外跑,当他气喘嘘嘘再返回来的时候,左胳膊上已多了道黑纱,好了,这回我也可以写了。

  父亲英俊非凡,就象我在镜子中所看到的:高大威猛的身躯,无可挑剔的五官,黝黑的沉甸甸的长机巴。外加转瞬即逝的灿烂笑容。还有镜子里所没有的,那种能使你立刻转过头来的,磁力强大的男中音。在现在,这些美,令我自形惭愧。在过去,这些美,令我愤愤不平、不以为然,令我的母亲几近发疯,令我的弟弟一天到晚就知道闭着眼哭。弟弟长得也象妈妈,哭起来的样子十分令人讨厌,别说我父亲,就是我见到他哭的样子都想给他一脚。自打看到弟弟哭,我从此不再哭。就象我听了父亲的歌声,就不再唱歌一样。父亲有一副好歌喉,年轻时进过单位宣传队,但很快因作风和出身的双重错误被开除,下车间当了工人。工人就工人吧,却留背头,穿皮鞋,说普通话。邻居都躲着他老远。当然了,父亲也不搭理他们,管多都是昂首挺胸的。父亲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要发火,我实在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那样。有一次,跟母亲吵架之后,他把做饭的蒸锅都给踹扁了。第二天费老大劲才给重新敲回来。又把它擦得铮明瓦亮。他终归是爱美爱干净的。家里的东西几乎都让他摔了个遍,唯有镜子,花,鱼缸和他自己从来没有被摔过。在他和母亲的一次打架之后,我把镜子藏了起来。早上没了镜子,他只好对着窗玻璃梳头,耳朵后面有一缕头发翘着,到最后他也没有发觉。看着他翘着一缕头发去上班,我美坏了。父亲几乎从来不搭理我和弟弟,就象没有我们俩一样。只有在揍我们和让我帮着搬家具的时候除外。每隔一段日子,父亲就要把家具的位置调换调换。这活儿他一个人干不了,弟弟又太小,只得叫我帮忙。唉,看见了,对,叫你,看见了,以后你就叫看见了,记没记住?嗯。练习一遍,看见了!嗯。知道为什么叫你看见了吗?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看见了!嗯。过来抬大柜!嗯。大柜多沉呀,可抬不动也得抬,抬不好就挨揍。比如拖地了慢了方向错了什么地,都得挨骂或挨揍。到底是骂还是揍,视具体情况而定。为了布局更好看些,达到他尽善尽美的要求,一件家具往往需要倒来倒去搬好多次。我也就要挨骂或挨揍好多次。可等搬完了,那怕我还含着眼泪,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倒一倒换一换,整个家就变了个样,而且的确挺新鲜挺好看的。

  但是,并非所有的美都可以任我们享用,即使挨了揍也不行。一次,父亲躺在里屋床上唱歌,厨房里做饭的妈妈,以及帮着妈妈摘菜的我和弟弟,三个五音不全的人,不可避免地被他优美的歌声深深吸引住了,愚蠢的弟弟竟然悄悄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听。父亲唱的是《草原之夜》,悠扬的弦律和浑厚的男中音着实令人陶醉。第一段唱完之后,我那讨厌的弟弟不由自主地喊了个好,好!父亲立刻停止唱歌,大骂起来。我和弟弟嗖地一下子窜到屋外,弟弟当然又毫不例外地闭着眼咧着嘴哭了。我看着他那个蠢样子很来气,就把他揍了一顿。正因为他的蠢,歌曲的第二段我们没有能够听到。父亲的歌唱得那么好,母亲却五音不全。我和弟弟又都像母亲,一张嘴能把人大牙笑掉地,二牙笑晃荡。音乐课上,我坚决不张嘴,老师捏住我的鼻子,用黑板擦子拍,用教鞭撬,都没有用。我就是不张。那个花枝招展的音乐老师气得哇哇直叫,把我的父亲请到了学校。我以为这一顿打是脱不了了,谁知父亲回来并没有打我,反而非常温和地向我问起了音乐老师的一些问题,象她爱人是不是也是老师了她家住在哪里了什么的。那天,他在给老师调钢琴的时候把手给弄伤了,缠着白沙布,我以为是这个原因我才免了一次好打。父亲可能腿脚功夫不行,他打我多用手,很少用脚。用脚也是虚晃一下,为了更结实地给我一耳光。父亲最喜欢打我耳光,有时候,他甚至会搬个凳子坐下来打,慢慢地打,打累了点上支烟,接着再打,左手夹着烟右手打,右手夹着烟左手打,或把烟叨在嘴上,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然后,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发力,打出一个最响亮的。我只能听见耳鸣声。事后弟弟会告诉我说有多响。我超常的躲闪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凡跟我打过架的同学都有个共同的体会,那就是我反应奇快,根本就打不到我。逐渐地,连我父亲这样的耳光专家也不得不好好动动脑筋,采用点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类的战略战术才能打到我了。央视转播的职业拳击(江总书记你也不管管,那个马国力马主任也太无法无天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违,让那位鬼见愁姓韩的把足球拳击汉语挨着排糟蹋。李兵解说得多好呀,他就是不用。还有,我说我要找他的领导,两年多过去了,他根本没把我这话放在眼里,你说这小子有多嚣张!),号称防守之王的田碗豆韦塔克的比赛我看了几场,还有当今正走红的小梅韦瑟尔,他的比赛我每场必看,两个人均以完美的躲闪著称,但在我看来,都还有许多可改进的地方。到了后期,我只是给父亲一点面子以及我不想挨到棍子皮带才捡几个分量较轻的耳光挨挨的。那天,父亲没有揍我实属蹊跷,所以,我对此事的记忆特别深刻。父亲手上缠着白沙布,温和地问着我有关音乐老师的一些情况。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父亲还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他要给我个凿子呢,头皮一阵发麻,并打了个寒战。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那么妙了,又是父亲和母亲吵,打,闹,摔东西。弟弟哭,母亲嚎。后来,我的音乐老师也调走了。听同学们的议论,好象跟我的父亲有关。才不管那么多呢!那时我小学四年级,弟弟一年级。我最关心的事情除了父母别打架和我自己不挨揍之外,就是什么时候能和我的好朋友小泉子一起去靶场捡些子弹壳。小泉子胆子大见识多,又认识去靶场的路。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几乎天天在一起玩。用老师的话就是形影不离。我们也不知道形影不离什么意思。反正就形影不离就是了。小泉子长得漂亮,双眼四皮不说,眼圈还黑黑的,不是有病的那种黑,是漂亮的那种黑,他家里的人都那样,画了妆似的。小泉子能和我做朋友我感到很荣幸。他来我家玩,我父亲并不觉得讨厌,并且对我的态度似乎也会因此好转许多。一次小泉子在我家玩得忘了回家,他的姐姐就找上门来了。我父亲和小泉子的姐姐一起进来的时候,我和小泉子还在打弹壳呢,并不知道父亲出去开了门,把小泉子的姐姐让了进来。那天,我母亲上夜班,临走前把苹果洗好了放在一个铁盘里,父亲就把它们端给小泉子的姐姐吃。小泉子的姐姐笑着说不吃。她看好了我们家的门帘子,夸奖它的图案好看。说她也要照着串一个,又说她现在正等着分配工作,有闲时间,在给别人勾桌布呢,等勾完了,就串,要是正式上班了,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小泉子的姐姐跟小泉子一样,也长着一对好看的黑眼圈。父亲说正好他也想找人勾个桌布,白线劳保手套都凑够数了,就是没找着合适的人勾。小泉子的姐姐说她勾的不好。父亲说你就别谦虚了,早听说了,咱这条街那有能勾过你的。然后父亲要送盆花给小泉子的姐姐,还要送红金鱼。小泉子的姐姐都说不要。然后父亲又说我们家的门帘子是他设计制做的,如果风一吹,门帘上的那两只蝴蝶就象在飞一样,说着用手指横着划了一下,门帘子就动了起来,上面的两只蝴蝶也跟着动了起来。小泉子跟着他姐姐走了,我和父亲送到大门口。小泉子还嬴了我三个子弹壳呢。父亲高声说,等我给你车一副好的勾针。小泉子的姐姐说,不用不用。她带走了那些白手套,还用缸头瓶装走了两条金鱼。其实我挺恨那些金鱼,因为它们,换水了喂食了什么的,我挨了不少耳光。我也恨白手套。有一次,父亲戴着白手套打我的耳光。

我说,我要带上副黑手套,到时候我会戴在手上。还有绳子,又粗又结实,你休想挣脱。我想把你绑成何种姿势就把你绑成何种姿势。看当时心情了。等着吧,其中会有不少你从没有摆出来过的或较难摆出来的或轻易不肯摆出来的姿势。就等于把你平常一闪而过的姿势定格。我就是要让你彻底出丑。让你长时间地面对着你的丑。还有,为防止你喊叫,我还会准备嚼子。什么好听不好听的,我就管它叫嚼子。嚼子,嚼子,嚼子。对了,它是我自己设计制造的。不过现在还没造出来。麻烦倒不麻烦,用一根接力棒改造一下就成,锯短了,两端接上根皮筋。

她说,你真变态。

然后她详细问起那玩意儿怎么使用及使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等等。我一一做答。她听完后又说,你真变态!她就爱这么说。一开始我并不变态的时侯她也这么说。我还不解地问过她,我怎么变态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是非变态不可的,也就不问了。不但不问了,还顺着她的心思想法子引逗她说你真变态你真变态。她说她最不爱听粗话了,她教的学生中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说粗话的。我就说,妈的,老子就是要说粗话,不爱听给我滚。天哪,你这人怎么这样呢?真变态!她嫌我的大连话太土,我就偏不说普通话。操你妈,爱听不听,谁也休想让我抛弃我的母语。天哪,吃错药了是怎么的?真变态!她赶快又补充说,其实她挺喜欢听大连话的。并给做了语音学上的注解,说大连话多四声,源于山东,还说这不由地令她想起了抱犊崮拉杆子的孙美瑶。就是曾把一列国际专列给打劫了的那个土匪呗。人质中有不少漂亮女人呢。还有掖县的好汉张宗昌,老婆能组成个八国联军,个个打发得满意,多不容易呀。不过其实张大帅长得蛮帅的,蛮象黎明,但比黎明要魁伟。我说,对呀,听说他那活儿软得时候就有三十六个袁大头撂起来那么大小,蛮替咱中国人争光的呢。你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真变态!(好象是“蛮变态的!”)等她看了我传给她的照片后更确信我是个土匪类型了。怎么长得这样呀?那么丑,真变态!她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眼睛很大(没有牛的眼睛大),稍往里凹着,屁股很大(没有马的屁股大),腿也很长(没有青蛙的腿长〈比例〉)。我说,皮带么,就用扎在腰上的这条,鳄鱼的。一段静默之后,她小声说,我很怕疼的。我说,别烦我,我才不管你疼不疼来,我要打得你皮开肉绽,爬不起床,上不了班。她说,你真变态!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已经放假了,但不准真的打得太疼,也不准打我的脸。我说,什么?跟我讨价还价?胆儿肥了,不但要打你的脸,我还要嘴里叨着烟,坐在沙发上,左右开弓地打。累了就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打,再累了再换换手。天哪,你真变态!你真变态!我有点怕你了,我挂了。我说,冒汤了吧?讨厌,你真变态!跟你说正经的,哪天动身?哪天动身现在还说不准,我们单位的财会科长前列腺炎加重住院了,没有他的签字,领不出差旅费来。她说,你们什么破单位呀,正常出差还得财会科长签字!就那几个小钱,你就不能先自己垫上?实在不行我借你俩儿。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我也需要时间酝酿情绪么。另外,最主要的是,那个嚼子我还没做好。做嚼子的接力棒还没找到。真变态!去买呗?不用买,我母亲家里有,我父亲生前的业余爱好之一就是搞田径,跑了跳了他都在行。那快回去拿呀!好长时间没看望你妈了吧?不是我批评你,不爱父母的人绝不会去爱别人!

幸亏父亲搞过田径,跑得比常人快许多,不然他的小命早在三十几岁时就已经丧在我和小泉子的手上了。黄昏,无风的黄昏,小泉子在放学路上堵住了我。那天他没有上学。课堂上我还纳闷,小泉子怎么没上学呢?的确有点反常,小泉子眼睛看着地面,咬着牙对我说,你准备好,我要跟你打个单挑。我不明白我的好朋友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的拳头就已经打过来了。我甚至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可看他那个狠劲又不大象。我只好边躲边问。小泉子根本不搭话,只一个劲地疯狂地进攻。我左避右闪,一一化解。最后把他给活生生累得瘫倒在地。趴在地上的小泉子失声痛骂起来,你爸爸是个大流氓,你爸爸是个大流氓。我也忍不住用同样难听的话回敬了他,你姐姐是个小马子,你姐姐是个小马子,谁不知道你姐姐是个小马子,五毛钱就让摸摸逼。小泉子拿石头扔我,我跑着回家了。家里,我弟弟在哭,母亲的眼睛青肿得象只熊猫。我这才知道我父亲和小泉子的姐姐在电影院看电影被人发现的事。弟弟边哭边学父亲是怎么打母亲的,还去拿了只小板凳做道具。我一脚把他连人带板凳踢到一边去了。

我下决心要搞一搞我父亲。

我用二十颗铜子弹壳,其中包括两颗三八大杆的,从同学弹弓王那儿定做了一只弹弓。最狠的,没有相当的臂力拉不开的那种。为此我偷练了一个月臂力,又偷练了一个月准法,感觉收放自如并能百步穿杨了,就在一个黄昏,无风的黄昏,敌人下班的必经之路上,选了棵大树,带着弹弓和两粒不锈钢弹丸爬了上去,用茂密的树叶做掩护,等待敌人进入埋伏圈并歼灭之。以珍宝岛的解放军战士为榜样,学习他们冰天雪地潜伏二十四小时一动不动的革命精神,来对付网虫的叮咬;以小李广花荣为指南,做到弹无虚发,说打他左眼不打他右眼。目标出现了。不打。一百米。不打。五十米。不打。四十米。不打。三十米。不打。二十米。还不打。十五米。仍然不打。十米。敌人突然站住了,抬头左右张望着。马路对面的另一棵大树上,一个黑影从树上滑下,迅速逃窜。我没有看清楚那是谁,但看清了他的手里也拿着个弹弓。父亲骂道,还有一个,快给我滚下来!我一哆嗦,弹弓掉到了地上。父亲捡起来,几把扯得稀碎,哈哈,兵不厌诈,原来真有一个,是兔崽子你,行哇,不好好在家学习,跑树上打鸟,看我怎么收拾你。父亲一得意,话就会多起来。还时不时地甩一甩他的大背头。

首次行动的失败并没有使我气馁。脸蛋儿上的手印没有消退我就迅速着手酝酿实施第二方案。我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冬天来到,天黑的早,我在大斜坡上拦了一道绳子。秋天的时候,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车子上下班。真乃天赐良机!一度我考虑要不要在绳子的前面掘一个陷井,并在陷井里布上竹签子。削竹签子的竹板我都想好上哪儿去搞了,但这条路并不是只有我父亲一个人走,就又给否决掉了。我把绳子一头拴在路那边的树根上,我藏在路这边的一棵树后面扯着绳子的这头。路面上的部分用土埋住,只等车子过来,我一拽绳子就妥。父亲吹着口哨骑车过来了,换往常,他会加速骑过这段下坡。越是下坡他越是加速,高兴了还玩个脱把什么的。可是这次他却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一个刹车停住了。他下了车,从地上扯起一根绳子。跟我这根一样,它也是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父亲把它解下来,卷了卷,挂到了车把上。这时候,我看见一个黑影从另一边的一棵树下无声地溜跑了。他妈的谁呀,又一次破坏了我的行动?父亲没有马上走,而是象一个捡了一块钱的人所习惯做得那样,在捡钱的四周低着头继续找寻着,还真的就找着了我拴得那根绳子。他一块儿收起,回家接起来凉衣服了。我没来得及带走的那根铁棍子,也被他一同缴获,当破烂给卖了。绳子和铁棍都是我用子弹壳跟同学破烂朱换的。这两次行动,把我多年积攒的那点家底折腾光了:仅剩下三个铁子弹壳,瘪的,没人稀要。我想,要是小泉子没有跟我闹翻就好了。要是小泉子不是他姐姐的弟弟就好了。

打靶的队伍开始多了起来。解放军唱着歌喊着号子经过我们街道。我们跟在队伍后面跑,哄着要子弹壳。解放军根本不理会我们,只一个劲甩胳膊跺脚步。不过,总会有个解放军冷不丁扔过来几个子弹壳,我们就抢到一起。抢到手的得意洋洋,抢不到的就很不开心,弄不好还会打起来。小泉子是不屑于这么做的,他认识去靶场的路,那里多得是弹壳,都烫手呢。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事,我们就该去靶场捡子弹壳了。可实际上,我俩已经快有半年不说话了。对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儿时的友谊和长大后的初恋非常相象。好就好死,打就打死。而一句话,一个眼神,又能够瞬间把所有诅咒和不快化作乌有。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反正我是这样的。想不起我和小泉子是怎么和好的了。只记得我们和好时都很激动,恨不得立刻能为对方去拼命。当然了,除了激动,还很愉快。他问我,怎么样,有没有人惹你,告诉我我去干他!我说没有,那么,有没有人惹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他说没有。那还说什么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捡子弹壳去!

靶场简直就是个游乐场。战壕,掩体,象刀切出来那么整齐,还有弹药箱,四方四角,还有枪,根本就不象是真的。而它们响起来的声音,更不值得一提。一排胸靶在远处的山角下,象是解放军玩够了扔在那里。扔,都扔得那么整齐。当兵的解放军又是当官的解放军游戏的玩具,一会儿叫他们跑,一会儿叫他们跳,一会儿叫他们一动不动,一会儿又叫他们趴下,还叫他们在地上爬。当兵的解放军一个个都乖乖的,似乎在比赛着谁更乖。当官的解放军本身也是个玩具,他站得笔直,嘴里叨着个哨子,非要使劲把它吹坏才算完。从大门我们是进不来靶场的,我们绕到旁边,从铁丝网的豁口爬进来。只有小泉子知道这个豁口在哪里。等进到了靶场里面,就没有人会撵我们了。他们会以为我们是当官解放军的家属。即使我们来到他们打靶的战壕边上,他们也不管。我从草丛中捡到了第一颗子弹壳,真是很烫手的呢!有一个当兵的解放军还很和气地跟我们说话,他白白净净的,是个城市解放军,等其他脸黑黑的农村解放军打完了枪,他就会放下我们缠着他们要子弹。有的很痛快地就给了他,有的要费点劲。原来每个解放军在打枪时都会留下一两颗子弹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看见了,他说叫了几年看见了,我说两年,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对不对。他把坐在弹药箱上的小泉子叫过来,问他叫了几年小泉子了,小泉子说十二年了。他说,看,这就对了么。然后他从小泉子上衣服口袋里把一颗手榴弹拿了出来,说,小朋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报靶的解放军扛着被打得稀烂的靶子过来了。绿色的底,白色的环,狰狞的弹孔。这个烂靶子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第一次遗精时梦到的不是女人,而是这个烂靶子。奇怪得很!我找啊找,没有剩余的枪了。人人手中一把枪,唯独我没有。那个白白净净的当兵的解放军给了我一把,我很高兴,可再一看,是一根木棍。这时侯他们的枪响了,靶子被打得稀烂。看到那稀烂的靶子,我急得不行,正好地上有一颗手榴弹,我捡起来,一拉弦,哗地就泄了。我问小泉子,你偷那手榴弹干吗?他说,反正也没弄到手,说了也白说。小泉子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从小就是。过了几天,他搬着一箱子手榴弹来找我。不过不是解放军打靶时的那种手榴弹,是小鼻子留下的小手雷。小泉子家挖菜窖子挖出来的,大多数都锈透了,有的里面是药是泥都分不出来。他若不告诉我那是手雷我还以为是一箱土豆呢。我们小心地从中捡了十几个比较成型的,其它的就扔了。有什么用?我问。炸你爸爸呀,小泉子说。

原来两次破坏了我的行动的人正是小泉子。他在进行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行动,只是时间和位置都比我稍稍靠前了一点。 

父亲的葬礼是小泉子一手操办的。得知我父亲去世,身为某公司经理的小泉子,抽出两整天帮我处理这些事。葬礼的用车都是他找的就不必说了,他有这个能力。一些具体的细活,比如该通知谁,不该通知谁,买这个买那个,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全是他操得心。他大概对我的无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基本上也不跟我商量,自己就做主了。然后礼节性地询问我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行,你看着办吧。谢谢小泉子,没有他,葬礼不会办得这么顺。但我仍然不喜欢他。长大后我们基本上没有来往了。我一直这么认为,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混出来的人都是些杂碎,各行各业都是。这并非是在骂小泉子,我没有骂他,我只是想说明我们好些年已经没有来往了。我有我的朋友圈子,那天他们也来了。有两个还是骑着山地车来的。朋友们当场一人送给我父亲一首诗,有个因受不了火葬场的闹腾劲而没有到场的朋友让别人代念了他的诗。别人一首,他两首,一首藐视死亡,另一首讴歌生命。那两个骑山地车来的朋友准备再来一段说唱,被小泉子制止住,他没好气地说,留着看见了的葬礼上再唱吧。两个朋友发表了一番感慨,汉民族啊汉民族,缺乏信仰的鸟汉民族,只知道哭天喊地,嚎爹叫娘,哪一辈子才能看到希望?这些话不无道理,另一边是基督教的告别厅,就没有人哭,还时不时传出来好听的音乐声。小泉子在烧花圈时念叨道:叔叔,您走好,到了那边,别嫉恨小泉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么,不懂事。我注意到,小泉子的姐姐并没有来。我还注意到,我弟弟一直在东张西望。这个傻小子,在美国涮盘子涮得就快要涮成美国籍了,还是改不了那猴兮兮的德行。还有我妈,还有几个年纪不小但看起来还显得年轻一些的妇女,她们也在东张西望并互相张望。边哭边望。不用说,她们当中其中的几个肯定曾做过我父亲的情人。弄不好统统都是。因为我父亲可不懂什么柏拉图不柏拉图的。看得出来其中几个妇女年轻时会相当漂亮,有几个可能一般,但都比我母亲要好看得多。父亲躺在鲜花丛中,依旧那么轮廓鲜明,魁梧长大。如果这个时候有个看眼的来到旁边,他是绝不会相信围在他身边的人中有他的后代。再过一会儿,父亲就要被推进火化炉里了。他的面孔是那样从容,面颊上那块因爆炸留下来的疤痕使得他的嘴角向上微微翘起,象微笑。是呀,你们两个臭小子,那次怎么就没有炸死我呢? 

基本方案是这样的,在上山的小路上埋好手雷。用小泉子的姐姐做诱饵,把我父亲引过去,引爆手雷。首先得做个试验把手雷弄响。手雷不响一切都白搭。这事我一点都不急,我相信小泉子,我知道任何困难都难不住他。如果真的把他难住,我再急也是白急。小泉子用黄泥把手雷包结实,把事先接好的一根鞭炮芯子连接好,固定住,注意不留空隙。然后我们把地雷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点燃引芯。半天没动静。我心想这回完蛋了。小泉子打开黄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沉思了片刻,再重新接好,重新点燃,这下成了,一声巨响,大石头蹦掉了一个角,地面蹦出来一个大坑。如此又试了一颗,同样成功。YE!YE!

叫床的声音诱人,但有表演的成份掺在里面,真实度不彻底。叫喊的声音却发自肺腑,发自喉咙,发自舌头和牙缝,发自鼻翼,发自唾液和嚼子之间,有时候还发自逼,只要你下手足够狠。虐爱的乐趣是多姿多彩的,而真实感是它的根本所在。真实,简单,我们能做到的,不也就这么两点么?在性上,在生活中。我们当然还想做得更多些,但我们做不了,好些事并非我们想做就能够做了的,多一点点我们就力不能及了。而又有一些事,这世上只有我们才能够做得更好。如果你嫌你操得逼不够紧,什么药物了手术了都不用,两皮带之后,你再试试!反之也有效。

那么,什么叫做连环雷呢?我和小泉子布得就是连环雷。我们把所有能用的手雷都用上了。正好八个。还有过大年省下来的鞭炮芯子。一根总的芯子,分叉出八个芯子,长度相等,连着八个手雷。这八个手雷分别埋按八卦的方位埋在八个方向。我说过,小泉子是个城府很深的小子,什么都懂,别说八卦,十三不靠也明白。小泉子的姐姐却单纯得厉害。我一说她就相信了。我说,小泉子爬山时脚歪了。她就跟着我来了。我真担心她会叫上别人跟着一块来呢,她没有,她听后想都没想就急急忙忙地跟着我来了。到了山上,我和小泉子就把她绑了起来。没费什么事,预备好吓唬她的小刀都没有派上用场。她只是反复说,为什么捆我?为什么捆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似乎她不怎么关心我们捆绑她,而只是要弄懂我们捆绑她的动机和目的。为什么要捆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小泉子说,干什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在绑她的脚时碰到了她的屁股,软软的,我鬼使神差地就给了一拳,并呵斥道,再敢反抗就打死你。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反抗。下一步就该请我父亲入瓮了。这事由小泉子去做。他将下山去我家,告诉我父亲他姐姐找他有事说。我父亲没有不来的理由。

其实,诗人丙的话无懈可击,我们确实不能够在我们父亲在世时写出一篇关于他们的文章送给他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在世的时侯,我们没有写。而现在,我们将要写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世了。我们正在写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复活,等我们写完了,他们还是不会回来。悲哀其实就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上帝的小指头有选择地一抹,那个人的肉身就不存在了。这是另一个问题,威力和宿命的问题。而我们写,是我们的问题。在这个时间差之内,允许我们有我们的问题。正因为打了个时间差,上帝并不干涉。感谢时间差,感谢上帝,我们还能写。啤酒喝多了,人就特容易伤感。两眼发红。言语冲动。脆弱异常。一碰就倒。我走出来了。别让我倒在马路上。我还能打伞。我还知道打伞。雨中的马路,象一面镜子。红灯,黄灯,白灯,机巴灯,在积水中照着,映着。如果这个时候,父亲真的出现在天上,他是不会放过这个照镜子的机会的。我相信,他仍然不会理睬我。父亲生前,没有人承认他是个称职的父亲。你们爱干吗干吗,一机巴滋出来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上学,出国,工作,结婚,闹离婚,写(我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是不写,都随便。不闻也不问。雨点加速地敲打着伞布。父亲的葬礼上,父亲的一位工友对我说,你就是那个爱写文章的老大吧?听你父亲说你会写小说。他在说到我父亲时,眼光不由地瞟了一下通往焚尸炉方向的门洞,因为这个时候,我父亲已经被推到门洞里面了。小泉子告诉我,烧一炉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一排有七八个炉洞子,同时点火。最厌烦排队等待的父亲现在也不得不排队等待了。父亲的工友用拇指和食指一比量,听你父亲说,你写了这么厚。我站不住了。好几次差点跌到。我干脆蹲了下来。我打着伞,蹲在雨中。没有风。雨滴象铅蛋一样直线下落,打得伞布嗵嗵作响。两个没有打伞的女人从酒店里跑出来,一边一个快速往一辆出租车里钻。看这边的这个,先是两条长腿弯曲下来,然后一条长腿伸进车里,接着圆溜溜的屁股划了个沉甸甸的弧线,另一条长腿随之就收进了车里。细长的胳臂拉动车门,车门关上。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另一个女人也钻了进去。车子迅速开走。雨水浇不灭焚尸炉繁忙的炉火。这句诗不是我写的。我写的在这里:为了你的屁股/我将带上绳子/皮带/嚼子/等/为了远在别处的你的屁股/我将跟你/签定合约/以确保你的屁股/必须好看/否则我绝不抽它/绝不。


小泉子的姐姐说,看见了弟弟,告诉姐姐,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呀?她说这话的时候小泉子已经下山找我父亲去了。她的脚和手都被绑着。绑脚的绳子的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如果不是小泉子带领,我是绝不敢这么做的。平常见了她,我头都不大敢抬。我心底里一直很羡慕别人有个姐姐。更羡慕小泉子有姐姐。姐姐给他好吃的。姐姐给他一点零花钱。姐姐给他整理整理一下衣服领子。我在他家玩的时候,往往会碰到他姐姐的女朋友也在她家玩。两个好看的女的,有时候是三个好看的女的,她们讲故事,说笑,大笑,还互相打一下。一旦听到外面有口哨声,小泉子的姐姐便第一个跳起来, 跑到窗子前朝外张望,如果口哨声不是冲着她来的她会表现得很失望。若是门铃响了,小泉子的姐姐就会躲藏起来,小泉子和我去开门,如果还是那个小个子小子(他来过好多次了),小泉子就堵在门口说他姐姐不在家。那个小个子小子可怜不见地说,刚才看见她进门的,怎么就不在家了呢?小泉子说,反正就是不在家,你走吧。我很同情那个小个子的小子,也很惊讶小泉子能这么冷得下脸。要是换我就不行,我会追上那个垂头丧气的背影告诉他,我姐姐在家。但她不是我的姐姐,她是小泉子的姐姐。小泉子就冷冷地告诉他,不在家就是不在家。我看到那个小个子的脸涨得通红。如果是那个嘴巴有点歪的大个子来敲门,不等我们说话,他姐姐就从门后面出来了。她会兴高采烈地把他拉进里屋,还把门关上。那个歪嘴子一进门就问小泉子,怎么样,上会教你的那招练得怎么样了?小泉子说,不好使,花架子。他就说,花架子?是你没练到家吧,再试试这一招儿,说罢一下子把小泉子摔倒在地。起来,看清楚了,手抓紧,屁股顶住,蹬地转体!他把小泉子又一次摔倒在地上,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小泉子的姐姐进到里屋去了。因为小泉子的姐姐会在一边说,行了,教他点好的吧,别教他打架。边说边拉他的衣袖往屋里拽。小泉子就对我说,走,咱们出去玩。我就只好跟他出去玩。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出去玩!但没有办法,这是小泉子的家,她是小泉子的姐姐。小泉子的姐姐说,你看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跟姐姐好好说呢?今天也不叫姐姐姐姐了。你把姐姐放开,姐姐保证不怪你。你们两个小孩子,不好好上学,一天到晚,都瞎胡闹些什么?看见了,怎么用这种眼神看姐姐,怪吓人的。唉,干什么?你解腰带干什么?我是你姐姐呀!

姐姐你知道吗?我的偶像是杨黎唉。姐姐批批我这组诗吧!姐姐请使劲,不用客气!如果说这些话的是弟弟,姐姐就很高兴,姐姐感觉又长进了好多唉。跟上次相比,看起来还粗了不少呀!姐姐不客气,姐姐什么时候客气过呀?来,快,就现在!进!点开贴子,才知道是进聊天室。上!原来是要他上QQ。如果一个妹妹跟着一个姐姐的贴子后面这么一个劲地姐姐长姐姐短,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妹妹似的,那姐姐就不怎么爱搭理她。偶尔搁下一句,也十分勉强。而这个妹妹还不善罢甘休,姐姐话这么少,好象是不大舒服唉,姐姐病了吗?姐姐很让妹妹担心呀。不用说,这个妹妹不是有点傻就是有点坏。稍稍有点境界的都相互叫妹妹。妹妹这样,妹妹那样,叫得大家都心花怒放,互惠互利,不亦乐乎。以上是我在一些诗歌论坛上的所看到的姐姐妹妹和弟弟,当然还有哥哥,最近又来了几个叔叔。没有旁的意思,赶上了就写了,就是这样。嘿。也算是我写作上的一点心得吧,写不下去的时候就这样,赶上什么写什么。准没错。千万别为难自己。

我说,你不是姐姐,你是个小马子!你是条母狗!我还想说你别管我们学习不学习的,管好你自己不跑风就行。但用不着了。我已经解下了我的腰带,缠了两圈握在手里。我这才感觉到我浑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抖个不停。上下牙咯噔咯噔地猛撞。没有风。冬天的阳光照在南山坡上,暖洋洋的。我头上汗都出来了,身子却猛抖个不停。是人就不会知道魔鬼附身是什么样子,可我还是要说我当时的样子一定跟魔鬼附身时的样子差不太多,而且我向天地良心保证,这种魔鬼附身的感觉棒极了,即疯狂又刺激,我一皮带抽到她的屁股上,接着第二皮带,又抽在她的屁股上。我不说话,也不看她的脸,只是这么一皮带接着一皮带地抽她的屁股。一口气足足抽了有十几皮带吧?我没数。我说过的,小泉子已经下山了。此时此刻山上只有我,以及一条被捆绑着的母狗。一条漂亮的,长着黑眼圈的,屁股软软的母狗。我四下看了看,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树,草。干黑的树,枯黄的草。还有石头。没有雪。已经好多年没下大雪了。下点小雪早化了,背阴处也没留住。没有风。可我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我得想办法让我抖得轻一些。我放下皮带,腾出手去解她的裤子。她的哀求变成了哀叫,或许仍然是哀求,只是我已什么也听不见了。听见了也记不住,记住了也回忆不起来了。或许她仍然是那么问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真的,要是我知道了我在干什么说不定我就不会这么干什么了。我只记得我在努力地使我的手不发抖,而她好象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前面而蹲了下去,再后来干脆趴在了地上。就这样,我一边抖着一边把她的裤子扒到了小腿上。刚才我抽她的时候,她在跳着躲着,转圈跑着,这会儿她只有趴在地上哼唧的份了。她的屁股是那么白,白得刺眼,并且夹得紧紧的。我没能看到缝隙里有什么。我也没太刻意要看。我已经被这个大白屁股完全占有了。第一,我的确没有想到它是那么地白,真白呀,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唉---第二,我没想到它那么地大。有多大?比小大,比中大,比稍大大,比比较大大,跟大一模一样,就象大那么大,但绝不是特大,裹在毛裤里,还真觉不出它有这么大。第三,这是最主要的,我没想到我居然能够亲眼目睹一个女人的屁股。看到了,终于看到了,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在她挣扎着不让往下脱她的裤子的过程中,我的手还触到了她的屁股,不再那么柔软,甚至有些坚硬,但很细腻,我多想摸一把,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我哆嗦着从地上捡起皮带,使劲地抽她的白屁股。我那条皮带并非是皮的,革的都不是,帆布不帆布胶皮不胶皮的那种,抽好几下才能抽出一道红印子。

你真变态,她说。北京女教师听了我的讲述后说,你真变态,然后呢?

然后我就打她的耳光。我从地上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起来,打她的耳光。我为什么要打她耳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打她的耳光。也许就因为她太顺从了吧。她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让我抽,可以说是配合地十分默契,这还有什么好打的呢?要打,就是要打,不打不行。她的面容实在是太美了(这回我敢正眼看她了),我不得不使劲给它几个耳光才感到过瘾。我右手打疼了,就换左手。我真想点上颗烟呀,好嘴上叨着,左右开弓地打,那才带劲呢。可我兜里没有烟。我的烟早就抽完了。小泉子兜里还有一颗,那是留着点导火索用的。看到她还没有把裤子提上,我就命令她把裤子提上,速度要快。说罢又给了她两记耳光。我说,不许跟别人提这事,谁都不能说,听见了没有?她点着头,眼睛里满是泪花。我说的是泪花。跟眼泪不是同一种物质。每只眼睛都有那么八九朵,加起来十八九二十朵吧。不解释,不描写,也不有诗为证,你见过了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泪花,以后我还看见过它两次,一次开在一个女孩的眼里,一次开在镜子里的我自己的(或者是我父亲的)眼睛里。我,就是不久前的我,镜子,就是那面似乎有点邪劲的镜子。不是花,却被称作为花。雪花,灯花,油花(据挨过饿的人们说,那年月里它是漂在水上的最美的花了,远远赛过了浪花),逼花,后庭花。我想起来为什么我要打她耳光了,因为我听见了小泉子的叫喊。他在山下喊他的姐姐。我趴在石头后面偷偷一看,山角下,小泉子和我父亲站在那里往上张望。我就返过身,放下皮带,从地上揪起她头发揪起她的头,开始打她的耳光。我又命令她快点提上裤子,并且威胁她不准跟别人说这事。她点头答应。我解开了捆绑着她手的绳子。我命令她站起来,走的大石头前,向我父亲招手。捆着她脚的绳子我并没有解开,只是略松了松。我父亲再狡猾,也逃不脱小泉子的计谋。一切均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他准是有些怀疑,山上究竟有没有小泉子的姐姐呢?所以他就站了下来。而这时候,小泉子一喊,小泉子的姐姐就出现了。小泉子做出要走的样子,我父亲叫住了他,从兜里掏出点什么东西给了他。小泉子就走了。其实小泉子是抄近道快速朝我们这儿跑来了。小泉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父亲正低着头往山上爬。哈,就快要进入雷区了。我感到我又战栗起来。

每年过年,父亲都要给我和弟弟买不少鞭炮。这一点他从不含糊。别的方面不能比,在鞭炮的数量上,我和弟弟从来都是比别的小朋友多,质量也高,花样也多。今年过年,父亲照例又给我和弟弟买了不少鞭炮。我都悄悄地把它们藏起来,留着做芯子用。腊月二十八的一天傍晚,没有风,父亲突然叫住了我。他说,看见了,你过来。我低着头走到父亲跟前,眼睛瞄着他的前胸,这样我就能预测他的那只手将打过来。这回是右手,我一低头,躲过了。父亲却笑了,电光的,只给你,别让你弟弟知道。我从父亲的右手中接过鞭炮,眼睛仍然盯着父亲的胸部,有些呆。在火葬场的告别厅里,我仍习惯于盯着父亲的胸部。我强迫自己多看父亲的面容。可在他被推入那个门洞子的时候,我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他的胸膛上。父亲,究竟是什么使你要称呼我看见了?

小泉子从兜里掏出两颗烟来,要哪颗?我说,不是只剩一颗了吗?他说,你爸爸奖赏了我一颗,挺爽么。我说,我还要原先的那颗。我吸了一口,辣得咳嗽起来,一看牌子,不对。小泉子也发现整颠倒了。他说,有劲的给我。我们就做了交换。父亲已经进入了雷区。小泉子下了命令,点火。我说,你点吧。小泉子毫不犹豫地用烟头往上一触,芯子---导火索,就哧哧地着了。


我从心底里钦佩那些自称悟透了的人。身居闹市,悟透了名和利,逼上吊下,悟透了欲和情。悟透了诗歌,悟透了艺术。这些人我都十分佩服。还有大彻大悟,悟透了生死的。别看他们活得有滋有味没事人一样,其实早已经悟透了生死。据说这还一点不矛盾,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只有悟透了才能活得好,那活得好的必定跟大道有相通之处。但我最最佩服的,还是那些身体力行敢去死的,比如那些自杀的人和杀人的人。因为杀人是要偿命的,最终还是得有不怕死的胆量才行。有人说多数杀人者是一时冲动,再叫他来一遍他准不敢。而且,他准后悔得不行。听了这话我反倒更加佩服他们了。因为他们,有的只有十八岁,刚刚够挨枪子的年龄,有的并没有杀人或没有杀死人,本以为自己不会死,但最后都必须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终止后悔或遗憾等等无用的情绪,悟透生死,并从容不迫地去面对死,真是太了不起了。比那些深思熟虑地提前悟出来的更加难能可贵。换我准完蛋,因为我是最怕死的。每当我看到那些死刑犯站在大板车上游街,我就恐惧不已,仿佛我也在那车上在向这个城市告别。多美的花园城市呀!一片漆黑。如接着再往下想,我被捆着被摁在提前挖好的一个坑前,距后脑勺一巴掌远有一杆枪在随时准备着发射。简直就吓死了!还有就是自杀的。我也最佩服。当然了我没有见到过他们临死前的神态,一般都是只听说谁谁谁自杀了,等听到这消息,那人(或那些人)已经自杀了。而且多数我根本就不认识。但我还是佩服他们,说他们精神上有障碍,不能令我信服。我觉着他们是悟透了。我打一懂事起就在不断地想着死。受着死的恐吓。死这个字,是我最先会写而又最不爱写的几个字之一(其它还几个,比如万岁的岁字,最后那一点,那个小机巴,我总是不能把它摁在裤裆子里面)。对死的恐惧伴随着我茁壮成长。几乎没有一天不让我想到死的。我怕病死,怕吃东西毒死或噎死,怕掉楼下摔死,怕车撞死,怕地震震死,怕彗星撞上地球撞死,怕发洪水或船沉后淹死,怕做飞机摔死,怕被大火烧死,怕在沙漠里渴死,怕闹饥荒饿死,怕被抢毙,怕侵犯者用刺刀把我扎死,怕我的朋友(当然包括女性朋友了,也包括我老婆)背后谁知道用什么方法把我整死,怕突然一声巨响吓破了胆吓死,怕掉进矿井里憋死,怕冻死,怕热死,还怕做着做着爱就,算累死吧。这么多年下来,我没得心脏病真是奇迹。是不是由此可以反证心脏病并非如医生所说的与长期的忧虑和恐惧有关。或者我的心脏有可能是解剖史上的一个奇迹。但我可不想把它捐给医学机构,因为我怕想到我死。因此我也佩服那些活着就签名捐献遗体的人,他们也是些悟透了生死的人。把肝给他,心给他,眼珠子给他,腰子给他,靠,了不起!我佩服他们,他们怎么就能够那么唯物主义呢?我不能够唯物主义,却也做不到唯心主义。有唯心的人如是说,也许死就是一道通往极乐世界的门,进去后欢天喜地还来不及呢,唯一的抱怨就是抱怨自己来晚了。这么想一想,就跟想着上西天上天堂一样,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安慰。但它对我无效,闭上眼睛后的黑暗总是令我毛骨悚然。我留恋这个世界。我放不下。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睁着眼睛。朋友们只知道我是夜猫子,不知道我那是吓得。我不但自己怕死,也替别人害怕,尤其是担心家里人死,一旦母亲下班回来晚了,我就惊恐不已,怕母亲会出意外死掉。有时候想象得就跟真的一样。就连我那个丑弟弟,我都为想象中他的死哭过好几回。所以,等看到他们又活了,别提我有多高兴。大白天怕,夜里做梦也常常吓醒了。我想,象我这种人,真要是死了也一定是个怕死鬼。说不定现在的我正是这种鬼托生的。这种怕死的鬼,一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会显出原形来。

小泉子说,你哆嗦什么?

我说,嗯?

小泉子说,怎,怎么,怎么嘴唇子都哆嗦了?

我说,啊,啊?


那么,我父亲算是悟透了的人吗?前半生肯定不是。后半生的一小段,在他就快要死了的期间里兴许是的。那期间,我只听到一次父亲因得知他的住院医疗费他的单位不给报销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父亲说,干了一辈子了,连个吃药扎针的钱都没挣出来?除此以外,再没听到他说过其它的不满或遗憾的话。也没说过怕死的话。他大概可能已经悟透了。虽然确确实实地是混了一辈子(而不是象他所说的干了一辈子。可这并不能怪他。),但在临死的时候能够悟透,能够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我想也算是可以了。那么,阳萎呢?父亲患的是糖尿病综合症,这种病的男人,据说无一例外地要忍受着阳萎的羞辱。不知道象父亲这种始终以十足的阳刚为骄傲的男人如何面对这种难堪的?焦虑,疾病,失败,失望,丧失信心,绝望,阳萎就是这么炼成的。接着就是死亡。

父亲阳刚十足地往山上爬着。小泉子的姐姐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喊叫起来,她虽然不知道我们俩究竟在做什么,可已觉察出其中巨大的危险性来,她大声喊着,要我的父亲快跑。我父亲抬头看了看,朝着她咧嘴一笑,行了个美国式的军礼。就是用两根手指做出要触眉毛的架势,没等触到就又沿着刚才抬起来的轨迹加速地放下来(他妈的,这才叫酷来!),继续向山上爬。我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同时看见小泉子也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爸爸,快跑!叔叔,快跑!我没有想到小泉子也会跳出来喊。我万分感激地望了小泉子一眼,发现小泉子的眼睛里同样满是感激。原来我们俩谁都不想成为杀人犯呀!父亲站住了,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起来。他一定很纳闷,看见了和小泉子怎么会在山上?可是,没时间了父亲,别再苦思冥想了,父亲,这不是你的智力所能及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智力问题,这是个你所不熟悉的文学问题,跑吧,再不跑你就要粉身碎骨了!从父亲的位置到我们的位置,也就是从埋手雷的位置到我们隐蔽的位置还有着一段相当的距离(显然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的喊话他根本就听不清楚。得想办法救他。不能让他就这么阳刚十足地死掉。导火索哧哧地燃着。大家都来出出主意吧!包括江总书记,你说,怎么能救下我的父亲?

还是小泉子有办法,他一把把他姐姐揪过来,快,打手机,告诉他快跑,地雷马上就要爆炸了!小泉子的姐姐说,什么叫手机?我也想问,什么叫手机,可我恶狠狠地说,你别管什么叫手机,叫你打你就打,快打!我拨出了小刀。

多少多少年后,这世界上还就真的有了手机这个东西。这个东西迅速传到了我的祖国。终于我也有了我的手机。它还真的响了。喂,是我。小泉子的姐姐。她告诉我,其实她跟我父亲并没有怎样,只是看了一场电影。在看电影的过程中,父亲拉了拉她的手。你父亲很纯的。比你纯多了。她这么告诉我。她已经远嫁海外。往事成云烟。但绝不会真的象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其实你也挺纯的,她最后说,节哀顺便。

突然,草丛中有个什么东西响了。分明是电话铃的响声。小泉子把那东西捡起来,巴掌大小,按一按,它就不响了。听一听,也没有声音。谁也没见过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呀?小泉子全神贯注地望着它,失去了知觉一样。如果他这时候直挺挺摔倒下去,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那东西突然又响了。半山腰,地雷八卦阵当中,我的父亲也拿着这么个东西,他把它贴到耳朵旁。喂,找你姐姐听电话!这回整出声音来了。我说过的,什么也难不倒小泉子。叔叔,快跑,有地雷!爸爸,快跑,地雷!唉,快跑,他们点了地雷,要炸死你!---一篇小说写到它的人物向将来的自己借手机的份上,其实就是在告诉它的作者该住手了。倒不是说将来的他会不借。不借,作者还会想其它办法,反正结果已经在那里摆着了:父亲是病死的而不是炸死的。只是这种写法会使作者很丢面子,显得编故事的能力不如别人似的。

到此为止。我早就说过,我是不会为难自己的,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坚决不写。我挂上QQ。只看到西瓜皮一个人在线上。

咳!我敲上。

嗯,西瓜皮回答。

又在泡MM?

西瓜皮没有理踩,而是问,你在干什么?

他总是这样,我从小到大他总爱这么问我,似乎是在关心我,其实问完就完了,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说,我在写小说。

他说,没事我就下了。晚上回家吃饭吧,你妈想你了。

我固执地敲上,我在写小说!!

知道。知道你在写小说。你不是从上了网就一直在写小说么?:))那么你写小说的同时,之前,之后,在干什么?

在流泪。

嗯?

我写了你。写你死了。小泉子给你操办得葬礼。爸,你能不能立个遗嘱,到时候我不必到火葬场去送你。我受不了那儿的气息。

那倒用不着,我会象一只老猫那样悄然离去,让你们找不到肉身:)唉,我躺在那儿是个什么样子?

令人心碎。但仍然很英俊。

发型怎么样?胡子刮了吗?上回送老唐的时候,老唐的胡子都没刮,看了很不舒服。

其实是刮了。死人的肌肉缩水,隔一夜胡子就会象是又长了或没刮似的。

那怎么办?我不刮胡子不能出门这你是知道的。

到时候我找小泉子想办法吧。爸,你知道我还写了你什么吗?你不想知道我把你写成了怎样的一种人吗?

不想知道。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还有别的事吗?

这一问表明他马上就要下了。他可是说下就下从不犹豫的,有时候那怕你真的有事,但他觉得这事无关紧要,还是要下的。往往是这样,你正准备接着往下说,他早已下了。

我赶快说,对了,爸,你那副接力棒还在吗?

干什么?

想用一用。

不行。我过几天去北京开会要用。不是会上是会下用。再说了,它已经不能叫做接力棒了,应朋友的要求我把它钜短了。打住!关于这个接力棒,我不想多说。只能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奇事。你小子也别问我是何种奇事,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怎么了????还在吗?怎么不说话????既然还在,那就关心关心你---离了吗?

还没有。离不离都无所谓。我已经出来住了。

恩。也不错。离了通知我一声,总算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一件大事呀。哈哈。臭小子,我马上有个会要参加,下了,8。

8。

其实我这个8敲不敲都无关紧要,因为对方在敲出那个8的同时就已经下了,根本就没等我这个8。

我该去冲个澡了。虽然已经是冬天,仍然出了一身的粘汗。进卫生间之前,我把那面竖长条镜子摘下来,翻个身,又挂了上去。---这种首尾照应的写法多么恶俗啊!

可已经这样写了,懒得改。

         (完)
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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