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人
野渡 “我接生几十年了,还没看到过这么顺利的。”
胖胖的护士长说。产后的第三天妻就出院了。原因有三,一是妻产儿是异乎寻常的顺利。从进产房到在产房外听到婴儿的哭声,时间只有一刻钟,其时我还在办妻的住院手续。因产儿顺利,身体创口小,也不感觉那么累。二则时正七月天,天气闷热,产房中虽有空调,但各病床陪来的老人都不许开,老人们的经验有些是不可言说的,于是最多只是开了门窗通风换气。再加上整个楼层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人是没法很好休息的。三则一日三顿都得在家里做好了往这里送,也不方便,想吃点什么也费周折。妻也就对她妈说了这些。她妈一听,几天来的好脸子一下不见了踪影。
“我晓得的,我又不是呆子,要你用这些话来胡我,你当我是小孩子,你这些话胡胡你老子还差不多,早点回去,无非是想给这小子省点钱。你成天心里想的都是这小子,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这生了孩子还不好好养养,落下了病我看你以后怎么办。这次不管你说什么都是不成的了。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就是天王老子说话,我也是不听的。他小子有没本事挣钱不是我的事,没本事挣钱还结什么婚,还想做什么老子,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管我的女儿。”
丈母说话的声音很大,不只是这个病房,怕是这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大嗓门,说起事来从没有个人前人后。妻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红的。丈母每次说我喝斥我时,妻的眼光总是这样。妻的眼光是会说话的,她眼光中的意思我全明白。我本是被人喝斥惯了的。就我这样的人,本该是被人喝斥的,天生是该给人喝斥的。丈母娘喝斥我更是理所应当的。我是不会介意的。任何人都可以喝斥我,我都不会介意的。但每每此时妻看我的目光,每每会使我心头一热,直想大声哭出来。
窗外不久前开始的阵雨现正下得欢。住院楼下两台中央空调的巨型排风扇正呼呼地向雨空排着热风。婴儿在哭在吃奶在睡觉。一个房间里有三四个婴儿,这一层楼的每个房间都有三四个婴儿。在我手臂间环了一会的一小团,又回到丈母的手臂间。丈母一次次掀起包布的一角,看一会又盖上,脸上是一团怎么也化不开的笑容。
“高兴吧”
丈母对丈人说。这话她对我和妻已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丈人来看过又走了。丈人来时,带来了给他女儿下奶的鸽子汤。妻吃完鸽子汤躺在病床上,目光柔柔地看着她妈手臂间的一团,嘴边挂着一抹自自然然的笑。妻是神勇的,出产房一个多小时,就能躺着给那一团喂奶了。现在喝过鸽子汤,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也有精神和人说话了。
“他叔来了一定喜欢。”
妻忽然说。他叔是谁?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一明白,恍恍惚惚了半天的我的心中,一团无名火升了起来,但很快这无名火就在一声我自已也无法听到的叹息声中,飘到不知那儿去了。妻似乎听到了我的这声叹息,轻轻闭上了眼不说话了。
丈母能在妻住院这几天来照顾妻,在我是喜出望外的事。但自我知道了丈母在妻快临盆的一天,来到我家,和妻说的一句话后,我就恍恍惚惚,成了一个没有魂灵的人。现在在产房里,望着手臂间环着的一小团,我的心中空荡荡的。一如几天前,我小心地伏在妻隆起的腹部,听着那里面有节奏的律动,在自已心中寻找的结果一样。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失望,以及对妻的一份愧咎。
丈母是在妻还有几天就要临盆时到我家的。这天下班进了家门我楞住了。丈母在屋里忙着。院里原先晒着的衣物没有了,几件刚洗过的正在晾衣绳上随风晃着。饭香菜香。不是一般的菜香,是----好象是煨母鸡的香味。多好闻的香味啊。妻怀孕以来,家中只飘过一次这种香味。多陌生又多令人陶醉啊。
她娘儿俩在说话。为娘的坐着,为儿的腆着肚子双手轻轻摁在后腰在屋里来回走着。娘儿俩有说有笑。后来我曾问过妻,她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妻望着我只是笑。娘儿俩见我进来笑声立时没有了。为娘的脸一下拉长了,为儿的眼神一时也游移不定起来,看看娘,又看看我。
“妈,你来啦。”
我说。我一看到丈母,心中有的只是高兴,全没理会屋里一时的寂静,也没理会她娘儿俩的神情的变化,更没想起这是丈母娘自我和妻结婚以来,第一次走我们的家门。妻的眼神一时安祥了,重又现出只有即将为人母的才会有的温柔。
“妈下午在你上班后就来了,还带了一只老母鸡来。”
妻笑着说。言语中的喜悦是掩盖不住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刚才还和她快乐说笑的妈,具然会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脸一时胀得彤红。她妈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心中早就忘了还有你这么个女儿,要不是你老子缠我,我才不会到你们这个狗窝里来。”
丈母的脸色已是铁青色了,字字句句听去仿佛要滴下血来。
“你个狗东西,你可害苦了我这一家子,也害苦了我的女儿。这个狗窝,这狗一样的日子,要不是跟了你这狗东西,我女儿会吃这苦。想当初我女儿----要不是----要不是----我就跟你拚了。别做梦了,我是永远也不会和你和好的,我恨不能杀了你才好。”
说完,拿起手边的一只她带鸡来的空布袋,推开楞在门边的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妻的心情是那么的好。不管丈母娘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也不管在这儿都说了些什么,她毕竟是来过了。这说明不管怎样她终究没有忘记她的女儿。她在她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妻哭过很久,后来又笑了。笑的时候妻望着我,目光是那么的甜美。我也陪妻哭了好一阵。自那年父亲因为和人打架失手杀了人,被判了无期,又越狱被抓回判了死刑,母亲自杀后,艰苦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人的冷言冷语冷脸子我也看惯听惯了,只是别人对我的好,哪怕只有那么少得可怜的一点,却是满心满肺也承受不起的。
那一年我十四岁,弟八岁。我读初中弟还未进小学。我不再上学了。我要养活自已也要养活我的小弟。
我一次也没回头想过,那些岁月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日子象在盐锅碱锅里煎熬一样没有尽头。真想象不出我和小弟是怎样度过那漫长的岁月的,也想象不出我和小弟在长期经历过那样的岁月后还能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多年以来我和小弟相依为命。
我从小学开始成绩一直很好,读到初中的我只是依稀明白了读书对一个人的一生究竟意味着什么,待到当我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和别的同龄人一样走进校门,走进书声朗朗的教室时,我就完全明白了其意义。我知道自己是再也无法走进校园了,但就在那一刻起,我就发了誓,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让我的弟弟读上书。那天晚上家中又黑又冷,屋子显得特别的静也显得特别的高大阴冷。弟缩成一团偎在我怀里睡着了。父母的灵位在黑暗中已看不见了。我跪在地上已很久了,浑身因恐惧与寒冷一直在颤抖。我将小弟摇醒。我对着父母的灵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这句话。小弟也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该说的那句话。
父母死了三年后的五月而不是七月,我的小弟,十二岁的小弟背着我为他缝好的新书包,走进了学校的大门。那个月我拿到了我这一生的第一笔工资。
她就站在我面前,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的。这一切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莫非我的耳朵在欺谝我。莫非我在做梦。我的心还没有能够热起来,就已冷了下去。我望也没有望她,也就是我后来的妻,两眼是望着自已脚下那块小小的地面说出了下面的一句话的。我说:
“拿我开心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你也----”
我心中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了涌了上来,它将我的嗓子堵住了,使我再也无法将我的话说完。我想在我认识的人中,她是最残忍的了。别的人虽然也在伤害我,但他们只能伤害我的皮毛。我的身上早已有一层厚厚的茧,他们对我的伤害是我所习惯的也是能够承受的。而她对我的伤害是深重的,直接伤到了我的腑脏。我也是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啊。我和别人一样,有着健全的大脑健康的四肢。我也同样有性欲同样需要女人啊。我头也不回地跑着。我的心在呐喊。一只受伤野兽在呐喊。
她并没有拿我开心。她并没有象我想象的那样存心想伤害我。现在她就是我的妻,这是最好的也是最有力的证据。事情正好相反,却是我伤害了她。我高大的壮健。我和我兄弟一样,都是高大壮健的,这是那死去的父亲的遗传基因的作用,也是这长期艰苦生活中无始无终的体力劳动的结果。我生活着,我和小弟一起生活着。我和小弟相依为命。我们很自豪。我和小弟都很自豪,我们觉得自己很强大。也许正是因了这强大,我又是那么的弱小,是那么的容易被什么东西所击垮。以前之所以我还能活着,还没有被击垮,只是因为那能将我击垮的东西还没出现,它的力量还没作用到我身上。而她纤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却是那么的强大。
现在它出现了,能够将我击垮的力量出现了。面对它,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已是那么的弱小,是那么的弱不禁风那么的不堪一击。不,我不能面对它。我不能被击垮,我不只是我自己,我和我的小弟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我不能够被击垮,不只是为我也为小弟。
“那以后你怎么一直在躲避着我?”
妻倚在我的怀中,仰面望着我说。那天是新婚之夜,虽然我的婚事办得是那么的简单,虽然我们这简单的婚事能够办成是那么的艰难,虽然她母亲在简单的婚宴上表示她反对婚事的态度大吵大闹直至将喜字撕了饭桌掀了,但那夜她的目光是温柔的,和那天的夜色一样。
“你干嘛要嫁给我呢?”
我婚前婚后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过我的妻子。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疑问,也是小镇上知道我们这一对夫妻情况的人们的疑问,同样也是我丈母、丈人的羞耻与愤恨。妻望着我只是笑笑。看她此时的笑,我是一头的雾水。夫妻情深总喜欢闲话当年。从妻的嘴里我看到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我。不过这只是乍看之下,细看后,又觉有那么点子象,至少可说是似曾谋面。我看到了一个生活在苦难之中的青年的另一面,一个自己说什么也无法看到的,也是容易被生活所忽略的一面。这叫我如何能够想象得到,我和妻的结合,却是苦难之赠。
丈母来后的第二天一早我的心情则是从末有过的差。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得和往日一样早。现在是不能再让妻子做苦累的事了,这不用人说我也知道,更何况象我这样的人能娶这样的妻子,只要我有能力做到的,还能让妻子吃苦,早晨向来是能让她多睡会儿就让她多睡会儿,只是她也已和我一样早早的起了身。我说:
“现在你还起这么早干嘛,什么事都有我呢。”
她笑着看着我。她说她就是喜欢看着我做事。我说:
“做事有什么好看的,结婚这么久了还看不够。”
她依然是笑着看着我说,她是怎么也看不够的,再说我马上就要上班去了,就要一整天也看不到我了。我也只好望她笑笑。现代人都是这样,都学成了这样。洗完昨天的衣服,我做早饭。外面街上也已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声响。已习惯了这些声响的人是听不到这些声响的,我只听到妻在我耳边的说话声。说什么是无所谓的,我想所有夫妻之间的谈话大概都是如此,重要的是有一个人说,一个人听。但后来她很随便的一句话,却让我许多天后,在看到盼望了许久的儿子的小脸时,心情也没能好起来。
一句话就让你这么许久高兴不起来,你这人也太小鸡肚肠了。我不是小鸡肚肠的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妻更是知道。妻一直是最了解我的人。许久以来我的喜怒哀乐有时我自己还没有感觉到,她就已看了出来,是愁心的她帮我劝解,是高兴的她比我还高兴。但这一次却是许许多多天的烦恼,郁积在我心中,也写在我的脸上,她却怎么也没看出来。我知道现在我是不应该让自己的烦恼去干扰她心灵的平静,去破坏她的良好的情绪的,但她那句话在我心中引起的烦恼却是我无法掩饰的。而她的对我情绪变化的不察觉,使得我越发烦恼得厉害。一时我觉得在我和妻之间,出现了什么从来未有过的东西。这东西是那么的陌生,因了陌生又显得是那么的可怕。再想到妻说的那句话,以及说那句话时的淡漠与不经意,那陌生而可怕的东西在我心中便不断的漫延开来。
这陌生而可怕的东西直到我看到了我的儿子,那个一小团肉,我才明白它是什么东西。看着那一小团,我的心中一时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在涌动。许许多多念头,许许多多我不只当时即使现在也根本无法抓住的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过。我惊喜我惊讶我颤抖我一时觉得自己高大伟岸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正是他,正是他这个小小的一团团出现在了我和妻之间。在我和他之间他是更重要的,他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我不怪她,我不怪她,因为在我的心中也是如此,他是最重要的,超越一切的。我的心也在那一刻沉了下去,沉到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那天早晨妻说,她听她妈说妻的表妹说的小弟不想考大学了。小弟说上什么大学,其实上不上都一样,上大学能怎么着,现在上完了大学出来也不一定能找着工作,还不如早点出来,看看有什么可干的,这年头只要能吃苦,还愁不能活人。我哥不是也没上大学,不是也一样的娶妻生子。妻说完就不说了。我当时是恼恨妻的,尤其恼恨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我也是恼恨小弟的。我恼恨小弟,但我知道我的恼恨是无用的。虽然他是我的小弟,但我是没法说服他的。现在他总有足以说服我的理由。小弟的话很少,但只要是他说出的,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也是说到就会做到的。这也正是我恼恨的他原因。我不知他何以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他忘了当初我和他是怎样跪在父母的灵位前,是怎样立下誓言的了?而现在在产房中我恼恨的就只有我自己了。
这次生儿子住院只用了七百多块钱,还没到我们计划的三分之一,而且母子平安,最重要的是母子平安,当然能省钱就更好了。为这笔钱,我们自从妻的第三次呕吐时起,就开始筹集了。谁知道到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万一不够用,出了乱子可怎么得了。当然到时候实在没法,向别人借也是可能的,但借钱给人是救急不救穷的,象我这样的人家,除了三间祖上传下的小屋,值钱的东西没几样,夫妻两人工资又低得可怜,还要一个兄弟上学读书要花钱,如今家中又要再添人进口,谁还敢借上千的款子给我们。谁又放心得下。妻娘家的状况虽也不是太好,但比我们总是要好出许多,千把块钱还总是使拿得出的,只是自我和妻结婚以来,去她娘家总没见过好脸,饭更是没吃过一顿,借钱的话怎么还开得了口,怎么好意思开口。事情还总是得靠自己。大半年下来,钱总算筹得差不多了,总数甚至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只是其中的艰难就别提了。苦在我是没有什么的,我早就习惯了,只是让妻也跟着受这许多苦,每一想到此,我就心疼愧咎得厉害。
“如果---”
“你又说这话了?”
妻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些话的。妻自跟了我,吃了许许多多原不该她吃的苦,而现在更是苦了她,直到临盆前几天,才不得不请假休息,只为多拿一百多元钱。那些日子看着妻挺着日胜一日隆起的肚子,我的心象刀割一样。
“我们把他打掉好吧,我们不生了。生下来有什么好,还不是跟着我们吃苦。”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现在还说这些干嘛”
是的,我们是说好了的。我们不怕,什么也不怕。只怕没得生,不愁没得活。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的孩子以后会过上比我们好的日子。我们还年轻,我们什么都能干,我们什么都肯干,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的孩子是会过上好日子的。只是你这个该死的小畜牲,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你的娘呢?你就不能长小一点,让你娘少吃点苦。晚上躺在妻的身旁,手抚着妻小山一样的肚子,我心中一阵阵酸苦。妻不咸不淡地说着闲话。妻的话语象水,妻的面容也象水。我心中越发绞痛得厉害。
“你看人家这么大肚子,谁还硬挺着上班。”
这其实是废话,我也知道这是废话,不上班行吗?只是我觉得说出来心里要好受一点。
“就当是活动活动身子,现在多吃点苦,生养时就能少吃点苦了。”
妻说。妻抚着我的头发。妻的手很轻很柔。
眼前这道坎子总算是过去了。办了出院手续,将妻儿抱上垫了棉絮的三轮,踏着三轮往家走。现在的我不想过去也不想现在更不想将来,也不再想那让我许久不开心的话了,让我恼恨了许许多多日子的事,只想着开心的事。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的。和妻说说笑笑,心里一下敞亮开了,我想唱歌,就唱了两句,觉得难听,就闭了嘴,妻已咯咯地笑了。
人的心中一敞亮,看什么都有光彩。这熟得不能再熟的街道。这街道两旁熟得不能再熟的店铺。这低头抬头日日都见的街坊。样样件件看去都是那么的顺。昔日的烦恼在这一刹那,已转化为浓浓的醇醇的喷喷香的甜蜜。昔日的每一次烦恼焦滤,此时都成了一种铺垫,是掌声响起前必不可少的静默。是啊,一道坎终于跨过去了。是我们俩一起跨过去的,还有比这更顺心的吗?我望着妻,妻望着我。我俩的心情是一样的。
“小心骑你的车。”
妻微有些嗔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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