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坐在车辕上看着公路上往来的车辆行人,口中叽叽咕咕时不时骂一句什么。康不知自己在骂谁。康谁都不骂在骂自己。康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倒霉的左小腿竟让他受这么大的罪。为拉上这个并不大的坡,康每次都要歇上好几回。如果这左小腿争一点气,康还用歇?康想起了老王,王大路。王大路是毛凡工程队的瓦匠。黑瘦高个。王大路就喜欢康这身子骨。康跟着毛凡干的那阵,王大路有事没事总喜欢在康身上拍拍弄弄。康干活时的那个劲头,王大路更是喜欢得不行。一看到康就说,我们的老虎来了。一次喝凉茶休息时,他对康说,我说你这身子骨真没得说。那是。康说。五百斤挑得起?你说呢。我不信。不信就试试。王大路码了两大摞砖。旁边谁说,这不止六百斤了。康说没事。康挑断了第一根竹杠子。找来一个结实的。挑起来了。走啊。走啊。旁边哄道。好,走就走。康走了六十六步,笑笑放下挑子。康能不骂自己吗,这么松。
谁想得到呢,当初只是给车上滑下的石头擦了一下,只是破了块皮,如今却让他受这么大的罪。是每走一步每用一点劲,这腿就揪心地疼。开始康还知道是哪疼,后来象是发了酵的面,枝枝蔓蔓到处都疼起来。当初用碘酒清洗一下用什么包扎一下就好了,就不会有这等烦恼了。想到这康又是一通怒骂。我怎么就这么晦气。如果不是夏天,如果不流那么多的汗,如果小腿上不总是沾满灰尘泥土,也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了。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果呢。如果有那么多如果也就过去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以后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房子也早就砌好了。
如果怎么怎么这样的念头康现在是不会有的了。想也白想,屁用没有。现在康明白了一个事,什么事都好办,只要老天不和你作对也没人和你作对。如果老天和你作对有人和你作对,就是再简单不过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也会变成世上最难办不过的事。砖瓦厂的那个赵厂长,当初吃过康父亲苦头,在买砖的事上卡康的脖子,戏虫一样戏着康玩。一次赵厂长在酒酣耳热之余,想想没什么可乐的事说了,就说起了康的事。他说康这小子也不撒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什么东西,也想砌房。“徐老虎”的儿子居然也想砌房也想活得象个人样。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只要我还是这砖瓦厂的厂长,只要我还做一天这厂长,我就不信他能把房砌起来。赵厂长对康的戏弄康是想得通的。在小镇上这姓赵的怎么说也是个人物,而且还是个不小的物,康的老子得罪了他,父债子还,被他一次次戏弄完全正常。有本事你到别处去买。康还真没这本事。且不说现在到处都在建房,买砖买瓦,有门路有势力的还要到处托人开后门批条子,门路势力都没有,清清白白自然就只能听天由命。更别说象康这样被赵厂长挂了号,存心要戏着玩的人。不能到别的砖瓦厂去买?不能。小镇周围三十公里只此一家。康也有心争这口气,只是如果康真的这样做了,那康一定脑子有病。找不到门路,就只能每天去买砖瓦厂排队。好不容易等到有砖瓦供应这些只能望天收的人们,也终于轮到康了,窗口一看是康,就说,你今天只能买一千块。康还说别人怎么能买那么多。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不买你就站一边去。排在后面的一听这话都往前挤。康忙说别别,我买我买。下次能再买到就不知是哪一天了。 康小心地撕下包在腿上的纱布。溃烂处不见扩大了,也没见缩小。纱布上依然带下一块的红红白白。康用碘酒仔细清洗了一下伤口,用一块新的纱布包扎好。康知道这是没用的,但不这样更不行。喝过茶回到砖堆旁的板车那,一看,车胎又瘪了。康看车好象移动过了。将车轮转过来一看,上面扎了根大钉。康刚才出棚门时,影约看到陈家二小子刚从这走开。康不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没意思。康一拉板车手柄,将车身抬走。伸左脚勾车轴时,伤口剧烈地一疼。康还是将车轴勾了过来。车轴歪斜着滚到康面前。康跨过车轴,一脚将车轴踢到身后,然后换了下手,一手抓住车腰,一手抓住车辕,一使劲将板车举过头顶,搁到砖垛上。巷中通道本来就小,略空点的地方都被康拉来的砖占了,闲着的板车再不能占地方挡道了。康一手拎着车轮,微瘸着腿往回走。进了屋拿来锉刀胶水剪刀旧轮胎胶皮,伸两指将铁钉拔出,然后只用手几下将外胎扒下,内胎取出。大铁钉的孔不用打气也能找到。又是对穿。拿了锉小心的锉。两个洞都锉毛了。又剪了两小块旧胎皮,也锉毛了。开了胶水瓶伸指沾了一点,将锉毛的都涂上,用嘴吹吹放着晾。约十分钟左右,试试差不多,沾上。手指使着劲到处捏,又放到膝上用剪刀背使劲地括。好了。打气。用水盆盛了水试。好的。三下两下装好,打上气。用手使劲敲打,又打气。差不多了。收拾完东西锁好门,一手拎着去板车那装好,拉着板车出巷出街向砖瓦厂走去。
康在拉第一车砖之前就跟上下的街坊都打过招呼了。康说这回要麻烦你们了。多数的街坊在康说话时是阴着脸听,完了只是嗯一声。有的街坊脾气冲些,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说,道总得让我们走吧。那当然,那当然,我会留出道的。康看众街坊的脸色知道自己的麻烦是少不了的了。这康早在自己有了想把房翻新的想法后,就意识到了,但他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幻想。麻烦肯定是少不了的了,房子肯定也得翻。康躺在床上看屋顶,星光是看不见的,但只要下雨就现了形。康早就将床挪到一块漏得不厉害的地方,下雨时放两个盆就行了。但不能总是这样啊。外面下得水淌淌,家中也是直淌水。再看看墙。这墙康是不能碰的。康怕一碰将它碰倒了。墙砖手一拉就下来了。修修补补的事康已做过不知多少次了。括风下雨还是老样。将房翻新康是下了狠心的。街坊们的态度康觉得可能理解。人嘛,宽宏大量也有个限度。父母死后的艰难使康懂得了许多在他这个年纪原是不应懂的事。砖垛被谁推倒了。康重新码好。砖跌断了。不就跌断了吗,反正砌墙也用得着断的。车胎被扎破了,补一补。这是给自己砌房,也没个工期什么的。再说了买砖的事成了没有终结的烦恼,还谈什么工期。
房子开始砌得还算顺利,虽然也遇着没砖了,一停十几天之类不顺心的事,可这墙毕竟是越来越高。看着这越来越高的墙,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康半夜醒来,常再也睡不着。有几夜象是凌晨一两点的样子,睡不着的康干脆起来在自己正建的房子里里外外地走。康看着这墙,他独自砌起来的墙就高兴。但等到这墙砌到齐肩高时,是再也砌不上去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是星期天,康只砌了一个上午。砖用完了。此时墙的高度齐康的头。康下午去砖瓦厂排队买砖。回家时康还在房那转了好几圈。一切正常。第二天早晨康再去墙那看时,吓了一跳。墙齐齐地矮了一截,齐肩高。康一时火往上撞,在巷中破口大骂。上下的街坊听康的骂声,都出来远远地看。康指着墙是边骂边说。众街坊没一个搭话。这时,康看到人群中谁笑了。看到这笑,康忽然不骂了。康恶狠狠地拿起瓦刀。人群一阵骚动。康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砖,用瓦刀削净泥灰。康将削干净的砖顺着墙一溜放好。康操起锹拌泥灰。康的汗淌了下来泪也淌了下来。
雨下起来了。夏天的暴雨慢慢去了火性,成了秋天的绵绵细雨。雨打在棚顶的石棉瓦,覆在石棉瓦下塑料布上,声音很响。康一机灵醒了,忙穿衣从棚中爬出。好在雨刚下。康仔细检查了棚子的上上下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的塑料布坏了或掀起来了。康自己是没什么,重要的是放在棚中的水泥。看看还不放心,又搬过两摞砖,压在风可能括起的地方。又用一根废荃子在挖好的防水沟的划拉了一遍,划出一些树叶泥块。这些水泥让康受了老罪了。房子开始拆后没几天,康就去镇水泥厂将水泥买来了。康是担心到时买不到。没想直到现在还没用几袋。自水泥买来后,康就与这些水泥打起了持久战与消耗战。江南多雨。春夏秋冬都多雨。水泥是不能沾水的,一沾水就废了。看房子的进度是快不了,康将这些水泥,一包包用塑料布包好,堆在他搭起的临时小棚边。再整个用塑料布包上,搭个棚子遮住。每逢下雨,尤其是风大雨大的时候,不论远近康都要急急地赶回来。也有那么几夜康整夜就这么跑来跑去查看来查看去。夏天终于过去了,伴着雨的风也慢慢消了性子,雨静静地下。下雨的夜晚,康醒来后再无法入睡。康静静地坐着看棚外的雨。康感到了孤寂。已是多少次了,第二天清晨起来看到墙又回到了齐肩高度,康已记不清了。康的态度是你扒了我就砌。康一个夜里也没偷偷爬起来查看过,看看到底是谁干的。康没那情绪。再说知道是谁又能怎样。那天第一次看到砌好的墙被推倒半截时,康是激动的愤怒的。康破口大骂。人群是谁的一笑使康明白了,他的激动愤怒他的破口大骂是无意义的。康不懂自己怎么会从没有过半夜起来,躲在什么阴暗处看究竟是谁的欲望。康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欲望。仔细想了,康发现自己还是有过这一欲望的,至少有过这一欲望的萌芽。它在康心中一闪而过。康很欣慰。欣慰过后,康又觉得是那么的空虚无聊。这段时间康经常想到也梦到父母。康面对他们无话可说。康想起了疯瞎子。康开始拆房的那天,疯瞎子在康的房子周围转了好几圈,说死穴,死穴。疯瞎子姓封,老婆死后疯了,却会说阴阳看风水断身前身后事。平日里一根竹探路,走街串巷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缠着要给人家算一卦。封瞎子眼不瞎,墨镜后一双亮眼。疯瞎子盯着康看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想想,又叹了口气。康忙康的没理会疯瞎子。疯瞎子嘟嘟囔囔哼哼叽叽边说边唱。
康在如蛇吐信的“丝丝”声中陶醉了。
康一手捏着被撕开的棚布,一手捏针。针悄无声息穿过尼龙棚布。尼龙线穿过尼龙棚布发出如蛇吐信的“丝丝”声。是忽然想到的。完全是忽然想到的。一个雨夜,康在沙沙的雨声中静静地坐着。康已很瘦了。瘦得有些脱了形。不知是什么时候,康忽然看着黑洞洞的小棚有了个想法。这个小棚怎么就没人弄它。康看着黑暗中看不见的旁边的水泥。怎么就没人打它的主意呢。将这棚顶弄破让雨水漏进是很容易的事。康第二天买了一大卷尼龙布。康在墙基四周打了数根木桩。康将尼龙布围上。远看象个马戏场。康很满意。也有些激动。第二天没出现康所想象的可能出现的奇迹。尼龙被剪开几个开几大口子,有一处干脆剪断了。在风中飘来飘去。康知道墙一定又恢复到齐肩高了。果然。康找了根针,在尼龙布上抽出一根尼龙丝,穿在针上。康缝那些被撕开的口子。在缝那被剪断的口子时,康忽然觉得浑身一颤。
使康浑身一颤的是那如蛇吐信的“丝丝”声。康是过了好几天才在缝尼龙布口子时确认的。这是个奇怪的从没有过的感觉。无缘故地康陶醉了。此后康发现这钟感觉是无处不在的。缝尼龙布口子时它在。削净砖上的泥灰时它在。用锹一锹一锹拌和泥灰时它在。用瓦刀将一块一块的湿泥灰抹到墙砖上,然后将砖放上用瓦刀敲齐整时它在。康不知道它是什么。康也没想过要知道它是什么。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自父母死后,康是一个沉默的人。现在在街巷中忙碌的康忽然话多起来。谁谁过来了。康打招呼。下班了。康说。搞得走过的人一楞。抬头看,康一脸的和平。时间长了,除非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在康能看到的地方经过的。康见谁跟谁说话。康的脸色红润了,身体健壮了,干活时哼起了歌。
时间就这么快快慢慢地过去了。西北风压倒了东南风。冬季到了。新年也快了。街巷中淅淅有了喜庆气氛。孩子们放了假,在街巷中跑闹。孩子们也围着康跳。他们要康和他们一起砌房子。一起忙了一会,他们赚康手笨,让康呆一边。孩子们一会建好了三间瓦屋。康一脚将三间房踢倒冲他们吼。孩子们一下惊叫着四散逃去。远远地看。又拢过来。要过年了。康想。康现在想法更少了。要过年了,康想自己是该干些什么的。想来想去,康想不起自己该干些什么。想了几天,康终于想到了。要过年了。过年人人要回家的。康想别人都回家,我不能总住在外面。于是康在墙基里家里搭了个小棚。垃圾堆旁的小棚没拆,家里的小棚康是另寻材料搭的。康将日常用具搬了回来。于是,康在静夜就伴着扑落扑落的落砖声酣睡了。大年夜是除旧迎新的日子。中午飘起了雪。天一黑紧一阵疏一阵的爆竹声就响了。如此到交子时分,爆竹声到了高潮铺天盖地响了。康在铺天盖地的爆竹声中酣睡。这是一个温暖的夜。康睡得很香。大年的阳光是明丽的。康睁眼看到了蓝蓝的天。小棚夜里被风吹去了顶。康坐起来,身上的雪四散落去。嗬,银白的世界。家里,墙头,都覆着厚厚的雪。站起来,康狗一使劲一抖,抖落身上的雪。康看到远远近近的屋顶。小镇远处的山。真白。康忽然觉得自己该干些什么,就唱:
听说龙王招女婿,
迢迢路远我不去。